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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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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工厂中一半人下了工,赶去食堂打饭,周围安静了下来,于是乎工作台上嗡嗡震动的电锯便格外突出。王伯伯一块木板推过去,嗡嗡声变成了骇人的刺啦声,木屑刨花飞溅,看着一点也不友好。
“操作就是这样,很简单,但是这东西很危险,速度一定要慢。紧急停止按钮在侧边这个位置,”王伯伯拍拍台子右侧,指着红色的圆形钮道,“你们最好有一个人站这里,一有情况立刻按下停止。”
“我来吧。”
盛君兰自告奋勇,他可不放心把命交在万松飞或申云竹手上,论靠谱,他自认这里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了。
“我来操作,笋儿给我递木材。”
万松飞撸起袖子,早就跃跃欲试了,一手拎着图纸,一手伸向申云竹,一幅即将主刀手术的医学教授模样。
“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说,我就在那儿。”
万松飞看向王伯伯指的方向,工厂另一头门边的桌子上摆着几盒盒饭,他忙擦擦手道:
“哎好,王伯伯您快去吃饭吧,我们眼睛看会了,没问题的。”
目送王伯伯离开,万松飞刷刷扯了四小块不干胶,将面板图纸的四个角贴在木材上。看着飞速旋转的圆锯,他舔了舔舌头,慢慢向前推动木材,想将木材沿线切成图纸上的葫芦状。
“哎呀!”
一声惊叫下,盛君兰迅速反应,几乎在叫声响起的同时摁下停止按钮。惊叫的万松飞一早放开双手退开老远,留台上的木材与图纸一起在四分之一处左右断开,静躺于圆锯之下,惨烈牺牲。
“它、它、它突然翘起来……”
万松飞指着图纸,切割开始后,四角的不干胶便无法固定中间的部分,他指下的图纸一滑,在圆锯前鼓成了座小山,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你行不行,我总有天是被你吓死的。”盛君兰脸还白着,拿下切坏的图纸,思考能不能补救一下,木材是有多,可图纸就这一张,“别折腾我图纸了,你描下来画板上再切,云竹……”
“我切其他小部件吧。”
申云竹手中木工笔在五指间跳跃,他挑了个手持锯放一边,跪地上往木材上描音梁与衬条等零件。
“好。”
盛君兰也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趴下来一笔轻一笔重地画背板及侧条这类大件。申云竹画的东西少,特别音梁部分盛君兰选的还是用料最少的阶梯型结构,拢共只需四对八根,盛君兰终于在木材上将面板的线条闭合时,一抬头,发现申云竹已经裁出了好几根废音梁。说是裁,更像在削,一根根“油条筷子”接连不断掉落在申云竹腿边。看着被蚕食得越来越小的可怜木板,盛君兰瞬间不觉得木材够用了。
“云竹,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再试试。”
申云竹突然跟音梁杠上了,盛君兰非常头大,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难带。他悄悄将地上剩余的木板往自己方向拖了拖,以免一不留神全部都被申云竹拿来做“筷子”。
幸好,申云竹在浪费了近三块木板后,终于炮制出了挺像样的八根音梁,盛君兰当时已做好了他如果拿起第四块木板,就跟他拼命的准备。万松飞则是画了擦,擦了画,整整五个小时都在与描面板线作斗争,待天色暗下,他除了开头用了那几秒工作台,至今连台沿也没能碰到。
“今天到这里差不多了吧。”
盛君兰问王伯伯借来巨大号的燕尾夹,用来固定侧板及衬条的形状,将其拗成能紧贴吉他面板的曲线。下回来,就得进入切大件及粘音梁的工序了,后者是最难的,吉他最后能出什么音质,全看音梁粘得好不好。
“大圣,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万松飞保持盘腿俯身姿势太久,如今脚麻腰疼浑身僵硬,动一下好像就会骨折。盛君兰也没什么力气,随意拉了他一把,脏不脏的也不管了,靠灰蒙蒙的墙上就喘了口气。这事累到超出他想象,他原本还计划等着万松飞自动放弃,现在看来在那之前,他估计会先挂掉。
“你真打算从零完成这把吉他?”
“当然了,不然今天我们来干嘛。”
来体验一把然后放弃啊。
盛君兰叹口气,瞄了眼台上的零件——他也不是没想过做到最后的可能,总之不抱希望地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去打声招呼就走,你俩先进车里等我吧。”
万松飞一瘸一拐地去和王伯伯及齐叔打招呼,盛君兰看着他背影想了想,选了驾驶座,钻进了车中。等了会儿,申云竹却一直站在后座门外,低头看着手机。
“不回学校?”
“……”申云竹收回手机,低着头拉开车门矮身进入,声音低沉道,“嗯。”
盛君兰从后视镜望了眼后边皱眉看向窗外的申云竹,没再多问,他拧开了车载收音机,放大了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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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星期的周末,难得万松飞起得比盛君兰还早,盛君兰迷迷糊糊中听万松飞说要先回去一趟,待他起床洗漱完,刚好万松飞一个电话打过来,叫他楼下集合。他在电梯里碰上睡出鸟窝头的申云竹,两人顶着大太阳,同样睡眼惺忪地慢慢往停车场走,还没接近车子,万松飞已经等不及了,跑过来拉着两人上车。
“……”
申云竹拉开后座门,忽然不动了,盛君兰回头一看,好家伙,后座上塞了好几箱的烟酒,都能开店卖了。
“你干嘛这是。”
万松飞回身随便拎了几箱往角落里塞,给申云竹腾出了个小小的空位道:
“据我观察,我们三个可能手工上都有点欠缺,免不了得叫工厂的各位帮帮忙,人跟我爸交情深,跟我没啥交情,可不得创造点交情出来么。”
“你是把你家里的礼盒都搬空了吧。”
万松飞竟然会思考,这点比他哪天主动去图书馆学习都来得让盛君兰震惊。
“反正放家里也是等过期。”
万松飞心情极好,唱了一路歌,进工厂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上星期固定的侧板及衬条。
“看我蛇腹剑!”
万松飞拿起一跟衬条,哗哗哗劈空乱甩。
“给我放下,好不容易成形的,甩回去了你赔?画你的面板去。”
“切。”
万松飞放下衬条,独自趴角落里继续上星期没完成的描线。那一边盛君兰和申云竹研究起来音梁来,这一回盛君兰带了电脑,两人凑一起反复看制作教程上粘音梁的那一段。
中午时分,万松飞终于在几位技术工的帮助下,成功切出了面板和两块背板,他斗志上来了,抱着三块板往两人面前一放,道:
“我粘面板的梁,你俩粘背板的梁,争取今天把这道工序完成。”
“最好是能。”
盛君兰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时不时往万松飞那边看,生怕断一根得重切。
“图上音梁两头是凹的,这怎么是四根立方体啊?”
“头是要削过的。”盛君兰留了个心,盯着万松飞的操作,只见万松飞果然拿起音梁就要削,他赶忙阻止,“先粘后削!粘完后拿重物压紧放置一段时间,让分子间引力充分发挥后再削。”
“不早说。”
万松飞放下刻刀,先往面板上画的音梁轮廓线里挤白胶,盛君兰刚想说谁让你不先看教程视频的,一瞧挤的那白胶量,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怕开口就得爆粗。万松飞还什么感觉都没有,第一根音梁粘下去,白胶果不其然被挤得蔓延散开,这导致面板变滑,音梁偏移了轮廓线。他轻轻“啊”了声,趁胶未干,将音梁贴着板往回移。就那么一会儿时间,面板背面就糊上了明显的白胶痕迹。
“云竹,你去那边帮阿飞吧,他再粘下去你得给我们打120了。”
“嗯。”
申云竹拍拍裤子上的灰,缓慢走过去,此时万松飞已经粘完三根音梁,他低头只一眼,脸上表情便崩不太住了,一边眉毛不自主地抽搐——三根里有两根是错的。
“这根应该在那里,而那根应该在这里。”
“为什么啊?”
申云竹没想到这还需要他解释,黏上去的音梁长度与画好的轮廓完全不匹配,只长一只眼睛都能发现问题所在。
“轮廓长度等于音梁长度,你是怎么粘成这样的……”
“……嗐,我还以为轮廓只是标个位置呢,没事,扯下来重粘就是,小case。”
万松飞做了两个伸展运动,一手摁住面板,一手抓住梁身,用力一拉,这工业白胶是真的结实,一会儿功夫已经扯不动梁了。
“呸、呸。”
万松飞往手心上吐口水,大憋一口气,一脚踩在面板空白处,两手抓住梁,用了吃奶的力气拉,脸憋得通红。薄薄一层的面板已经在外力作用下有些变形了,盛君兰看得眼皮直跳,起身想过去阻拦道:
“别把面板拉断了……”
“咔。”
说什么来什么,盛君兰离面板最多还剩一步半,但就是晚了这么一步半,清脆的木材断裂声终结了刚出炉没多久的面板一生。他已经生不起来气了,这大概就是所谓成佛前的劫难,还不如遭雷劈两下。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万松飞脚跟踢着破损的面板,将其踢进工作台底下,他搬起另一块,上面也有木工笔画好的面板形状,“我还备着一块呢,刚才我已经能熟练使用切割机了,给我十分钟,一定能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连续出错,万松飞不敢聒噪了,不过他毕竟新手,还怕死,十分钟最后变成了半个小时,倒也像模像样地切了一块面板出来。只是弧形部分类似像素不够的图,附有锯齿,他另花了二十分钟拿砂纸仔细磨平那些个尖角。
这周有了技术工们时不时的帮忙,完成进度要比盛君兰预想的多,该上胶的都上胶了,用重物或伸缩杆压几天,基本也就牢固了。这一天工作量其实非常大,一开始几人没什么感觉,分开前还一起在学校食堂扒了点饭,可等回寝室一沾床,没一个能再站起来的。盛君兰更是破天荒没去图书馆学习,和衣睡了几小时,半夜起来洗漱了把,倒回去继续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被万松飞连续响铃的手机吵醒。
“接电话。”
盛君兰随手捞了个枕头,凌空丢去对面床,正中万松飞的头。万松飞还在睡梦中,直到第二个抱枕过来,压得他呼吸不畅,他才伸出手臂摸了一圈,抓起了自己手机。
“……喂。”
“万哥,我们今天排练吗?”
“……嗯?”
电话里的声音对万松飞来说犹如天外飞音,隔着层层云雾,如幻似梦。
“万哥?”
聚焦五感花了万松飞差不多快两分钟,他渐渐从梦中回到现实,噌一下坐起,意识到电话那一头是叶寻。
一直没有排练通知,也没有演出通知,叶寻多少坐立不安,他在这个周日下定决心,自己一人去乐器行碰碰运气,就算没人,至少吉他在那里,他也能自行练会儿。练了一个多小时后,他还是忍不住想打个电话探一探究竟。
“我……我今天早上出去买东西,正好路过乐器行,就想着问一问,不用管我,我差不多要回家了。”
“等等叶寻,”万松飞清醒了,他掰指一算,说要教叶寻吉他的事发生在三个星期前,这段时间专注于给叶寻制造的“惊喜”,而完全把他本人给忘了,本末倒置也没这么典型,“忘了跟你说了,就是……呃……学校事情比较多,所以……”
“我知道我知道,万哥你们快毕业了,肯定有不少事要忙,我也是要中考了,另外我想着空闲时写首新歌,不过还没开始,到时候发给你们听听看。”
“诶诶好,没问题,那,你自己回去路上当心啊,这边忙完了马上安排排练。”
“小孩敏感,你没事群里活跃活跃。”
盛君兰坐床上低头醒神,想着今天得把昨天没去图书馆的时间补回来。
“对,对。”
万松飞倒下去似乎又要睡,盛君兰一书包扔他肚子上,把他砸个半醒:
“起来了,你的学习任务没完成,还考不考研了。”
“考,考。”
盛君兰端着盆洗漱回来,万松飞仍保持着他去卫生间前的姿势,他正要把盆往人头上扣,万松飞一下躲开,爬床尾那儿随手抓了几件衣服。
“真起来了,不骗你。”
万松飞确实不小心睡了过去,还好神经反射救了他,他快速下床,拎着盆把自己锁进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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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寻回到家,屋内模样与他走之前没有区别,天气太热,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一屁股陷进沙发后,便站不起来了。窗外蝉声连连,热浪蒸腾,他提不起一丝力气去准备中午饭,反正不吃一顿饿不死,他选择臣服于睡意,盯着白色的粉刷墙,渐渐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外头已是入夜,隔壁大音量的电视声飘进阳台,传进沙发上叶寻的耳朵里。叶寻听出了这是黄金档电视剧的声音,他坐起时,电视剧内容推进到了片尾曲,按经验,现在应该快九点了。如此算来,他睡了近九小时,即使是平常夜晚,也从没一觉睡过这么长时间。
“咕——”
两餐未进的肚子奏响号角,叶寻在黑暗中静坐片刻,从抽屉里数了些钱,拿起手电出了门。
“婆婆晚上好,我要两副葱包桧,全甜酱,再来一个油墩……啊!”
距油炸摊五米开始,叶寻挥着手向婆婆小跑过去,途中他忽然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一下失去重心,慌得他不禁惊呼出声。他双手胡乱空抓,奈何两边都离墙太远,等待他的结局似乎只有迎面砸地。就在他下意识紧闭眼睑,做好疼痛的准备时,领口不知怎么的突然勒紧颈部,将他吊住,截住了上半身下坠的进程。他双脚忙踢踢踏踏几下,勉强半蹲着站稳,手里的电筒掉落在地,咕噜噜一直滚至水泥墙边。
在叶寻眼里,手电自己飘入半空,稍稍下沉,再忽然高抛朝他飞来。空中四处旋转的光线把周围扫了个遍,零点几秒不够他看清对面人的脸,但够他从身形姿势判断对面是谁。
“对不起,我没看见有人在。”
自从申云竹上了大学选择住校以来,在晚上遇见他已经是件非常难得的事了。叶寻意识到离学期结束还早,申云竹会出现在这里挺不可思议的,总不能是爱上了婆婆炸物摊的味道,特意大晚上的出校来此吧。大学周边要吃什么没有,哪样不比街边小摊来得美味。
“谢谢。”
申云竹对于叶寻的道歉没有理会,甚至连叶寻这个人都无视了,他拿过婆婆给他装好的食物,沉默地越过叶寻,自顾自往回走。
不至于吧。
叶寻腹诽,他不过是无意踩了一脚,也道歉了,结果换来这么个态度……虽然多少感觉申云竹并不是冲着他而这样的,可好歹在一个乐队快两年了,且也有三个星期未见,打个招呼也不会掉块肉吧。
“葱包桧里要放里脊吗?”
老婆婆亲切的声音响起,叶寻从莫名的失落中回神,摇摇头微笑道:
“不放,只要油条。”
“好勒,小寻啊,你可要保重身体啊。现在的小孩,学习都很累吧,我看你同学眼皮浮肿,衣服也穿错了,比起吃我这里的东西,还是应该多补充点营养才好。拼学习其实说到底拼的是身体,我孙女……”
老婆婆的话一半清晰,一半淹没在噼里啪啦欢腾的油锅后,叶寻只注意到了前半部分,后边没怎么入耳。他人都看不见,更别说看清申云竹具体的样子了,听老婆婆的描述,他冷静了下来,原谅了申云竹刚才的无视。他回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半晌,继续盯着舞动跳跃澄澈见底的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