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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深宫好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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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月光乌蒙蒙的,暗淡得不见任何光华,青樱低低说:“怕是要下雨了呢。”
正巧惢心吩咐完了御膳房的人回来,关切道:“小主站在廊檐下吧,万一掉下雨珠子来,怕凉着了您。”
正巧素心引着太医出来,太医见了如懿,打了个千儿道:“给小主请安。”
如懿随意点点头,素心也转过脸来,朝着如懿一笑,话也客气了许多:“青樱小主,主子娘娘要在里头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丧仪。主子娘娘说了,一切有劳小主了。”
如懿听她这样说,便晓得富察·琅嬅知高晞月不堪重用,却也不想如前世一般将一切扛在自己身上,遂只是浅笑道:“请主子娘娘安心养息,左右还有高侧福晋呢。”
素心有些诧异,还想说些什么,如懿却已经带着惢心回了大殿。
如懿回到殿中,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已经微弱了许多,大约跪哭了一日,凭谁也都累了。如懿依旧吩咐殿外的宫女:“几位年长的宗亲福晋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们去御膳房将炖好的参汤拿来请福晋们饮些,若还有支持不住的,就请到偏殿歇息,等子时大哭时再请过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下去了,高晞月在内殿瞧见,脸上便有些不悦。如懿瞧着真切,却也不想在姐姐妹妹的称呼上做些无谓的争辩,索性当做没瞧见
高晞月见如懿不以为意,不觉隐隐含怒,别过脸去不肯再和她说话。
过了一个时辰,便是大哭的时候了。合宫寂静,人人忍着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个“不敬先帝”的罪名。执礼太监高声喊道:“举哀——”众人等着嫔妃们领头跪下,便可放声大哭了。
因着富察·琅嬅不在,如懿哀哀哭了起来,正预备第一个跪下去。站在她身侧一步的高晞月却抢先跪了下去,哀哀恸哭起来。
高晞月原本声音柔美,一哭起来愈加清婉悠亮,颇有一唱三叹之效,十分哀戚。连远远站在外头伺候的杂役小太监们,亦不觉心酸起来。
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次序,便该是高晞月在如懿之后,谁知高晞月横刺里闯到了如懿前头放声举哀,事出突然,众人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潜邸的格格苏绿筠更是张口结舌,忍不住轻声道:“月福晋,这……青福晋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高晞月根本不理会苏氏的话,只纹丝不动,跪着哭泣。如懿眸色暗了暗,前世她一再退让,如今可不会如此了。
“高妹妹可是腿软了?茉心,还不快快将你家小主扶起来,若是叫不明真相的人瞧去,以为高妹妹僭越,亦或是不敬先帝可如何是好?”
僭越和不敬先帝的两顶大帽扣下来,高晞月也只能顺势扶着茉心的手站立起来。
如懿这才跪了下去,高晞月瞪了如懿一眼,再次跪下,苏绿筠会意,即刻随着高晞月跪下,身后的格格们一个跟着一个,然后是亲贵福晋、诰命夫人、宫女太监,随着如懿举起右手侧耳伏身行礼,齐声哭了起来。
哀痛声声里,如懿瞧着自己半露在重重缟素衣袖间的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那镯子在烛火中透着莹然如春水的光泽,亦刺得她心头发痛。
待到礼毕,已子时过半,如懿先起身环视众人,视线略过高晞月,道了声:“今日暂去歇息,明日行礼,请各位按时到来。”如此,众人依序退去。
高晞月扶着酸痛的双膝起身,语气森然:“妹妹好大的威势。”
“不过是主子娘娘吩咐的些许小事罢了。”如懿瞧着高晞月腕间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突然觉得好笑,“倒是高妹妹得主子娘娘重视,方才还说起今夜丧仪全靠高妹妹,毕竟高妹妹可是比我年长七岁。”
高晞月冷哼一声,扶着茉心的手转头就走。
如懿冷眼瞧着高晞月走远,这才出了殿门坐上软轿。软轿悠悠直走到了长街深处,突然听见惢心唤道:“小主,小主,苏格格在后头呢!”
如懿抬了抬手,软轿缓缓停下,一回头果然看见苏绿筠鬓发微蓬,娇喘吁吁跟在后头。
如懿缓声道:“你生下三阿哥才三个多月,这样跟着我的软轿疾走,岂不伤了身子?”
苏绿筠怯怯:“侧福晋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礼,可怎生是好?”
如懿心里毫无波澜,面上却佯装苦恼:“高妹妹失礼事小,若真让人以为她僭越可就不好了。”
如懿与苏绿筠随意说着,远远就瞧见金玉妍坐在软轿上翩跹而来。
金玉妍!
如懿死死抠着掌心,才勉力撑住面上的平静。就是这个女人,藏在富察·琅嬅和高晞月身后,污她清誉,陷她不义。若只是如此,如懿也只会自认技不如人,可她的璟兕还那样小,就被魏嬿婉和金玉妍害死。
魏嬿婉既然还未出现,那么就先从金玉妍开始吧。
金玉妍突然觉得有些发冷,但还是下了软轿,扶着侍女的手走近,笑吟吟道:“怎生是好?这样的大事,总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时候,何况还有太后呢。侧福晋今日受的委屈,还怕没得报仇么?”
如懿和缓道:“自家姐妹,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金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福了一福,又与苏绿筠见了平礼,腻声道:“妹妹也觉得奇怪,高姐姐一向温柔可人,哪怕从前在潜邸中也和侧福晋置气,却也不至如此。难道一进宫中,人人的脾气都见长了么?”
苏绿筠忙道:“何人脾气见长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宠爱,可以随口说笑,咱们却不敢。”
金玉妍媚眼如丝,轻俏道:“姐姐说到宠爱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现放着侧福晋呢,皇上对侧福晋才是万千宠爱。”她故作沉吟,“哎呀!难道高姐姐是想着,进了紫禁城,侧福晋会与景仁宫那位一家团聚,会失幸于皇上和太后,才会如此不敬?”
如懿略略正色:“先帝驾崩,正是国孝家孝于一身的时候,这会子说什么宠爱不宠爱的,是不是错了时候?”
苏绿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
金玉妍却托着腮,笑盈盈道:“侧福晋好气势,难怪让高姐姐气呼呼的走了呢。”
“我哪有什么气势。”如懿神色肃然,“不过是怕姐妹们被小人安上个不敬先帝的污名罢了。”
金玉妍挑了挑眉尖,这是说她不敬先帝?这位青福晋向来清傲,现如今倒是阴阳怪气起来。
金玉妍浅浅一笑,屈膝道:“夜深人困倦,才进宫就有这样的好戏,日后还怕会少么?妹妹先告辞,养足了精神等着看呢。”
说完金玉妍便扬长而去,苏绿筠看她如此,不觉皱了皱眉。
如懿想了想,还是劝道:“罢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虽说是和你一样的格格位分,在潜邸的资历也不如你,但她是朝鲜宗室的女儿,先帝特赐了皇上的,咱们待她总要客气些,无须和她生气。”
苏绿筠愁眉不展:“姐姐说得是,我何尝不知道呢?如今皇上为了她的身份好听些,特特又指了上驷院的三保大人做她义父,难怪她更了不得了。”
如懿安慰苏绿筠:“我知道你与她住一块儿,难免有些不顺心。等皇上册封了六宫,迟早会给你们安置更好的宫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总越不过你去的。”
苏绿筠忧心忡忡地看着如懿:“月福晋在皇上面前最温柔善解人意,如今一进宫,连她也变了性子,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她望着长街甬道,红墙高耸,直欲压人而下,不觉瑟缩了细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难道变人心性,就这般厉害么?”
这样乌深的夜,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只见殿脊重重叠叠如远山重峦,有倾倒之势,更兼宫中处处点着大丧的白纸灯笼,如鬼火点点,来往皆白衣素裳,当真凄凄如鬼魅之地。
如懿幽幽道:“怨魂又哪有人心可怖。”顿了顿,似乎是怕吓到苏绿筠,又温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绿筠妹妹你好歹还痴长我几岁,怎么倒来吓我呢?何况高妹妹的温柔,那是对着皇上,可从不是对着我们。”
苏绿筠闻言,亦不觉含笑。
如懿望着这熟悉的紫禁城,淡然道:“你虽都是紫禁城的儿媳,常常入宫请安,可真正住在这里,却也还是头一回。至于这里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变人心性,总是人比鬼更厉害些吧。”
苏绿筠见如懿一脸漠然,似有万般心事,也不敢再说下去,只得喏喏应是。
如懿回到宫中,阿箬便满脸含笑迎了上来:“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经准备好热水,伺候小主洗漱。”
如懿不说话,抬眼细细打量着阿箬,眸色深沉,瞧得阿箬有些害怕。
“小,小主?”
如懿轻笑一声,转头看着阿箬样样准备精当,一应服侍的宫女捧着金盆栉巾肃立一旁,静默无声。
“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按着潜邸的规矩简单洗漱便是了。”
阿箬见如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便笑盈盈靠近她,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一脸隐秘:“自小主入了潜邸,皇上最宠爱的就是您,哪怕是福晋主子也比不上。高小主虽然也是侧福晋,但她起先不过是个格格,后来才被封的侧福晋,如何比得上您尊贵荣耀?”
惢心微微蹙眉,淡淡看阿箬一眼:“好端端的,你和小主说起这个做什么?”
阿箬笑意愈浓,颇为自得:“大阿哥是富察格格生的,格格早就弃世而去,那就不提。福晋主子生了二阿哥,将来自然是皇后,但得不得宠却难说。苏小主有了三阿哥,却和高小主一样,是汉军旗出身,那可不行了。”
如懿慢慢拔出鬓角一朵雪白的珠花,银质的护甲触动珠花轻滑有声,指尖却慢慢沁出汗来,连摸着光润的珍珠都觉得艰涩,可珠花的冰凉倒是叫如懿越发清醒。
如懿不动声色,诱着阿箬继续说下去:“那又怎样呢?”
阿箬只顾欢喜,根本未察觉如懿的异常:“所以呀,小主一定会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位同副后。再不济,总也一定是贵妃之位。若等小主生下皇子,太子之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啪!”如懿将珠花狠狠拍在桌上,珍珠与木桌碰撞出了剧大的响声。惢心与服侍的宫女俱都立刻跪在地上,唯有阿箬还站立着,似乎被如懿的动作吓了一跳。
如懿横了阿箬一眼,阿箬才反应过来,扑通跪了下去。
“先帝驾崩,你脸上那些喜色给人瞧见,十条命都不够你去抵罪的,还当是在潜邸里么!”
阿箬吓得一哆嗦,赶紧收敛神色,如懿厉声继续道:“这样沉不住气……惢心,你看着阿箬些,别让她失了分寸惹祸。”
阿箬低着头,表情有些不忿。
惢心点头:“是。阿箬是直肠子,不懂得收敛形色。”
如懿扫了一眼侍奉的宫人,淡淡道:“我不喜欢那么多人伺候,你们下去,惢心伺候就是。”
阿箬刚刚惹了如懿生气,也不敢再继续出头,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如懿见众人都出了门,握住惢心的手轻声道:“在潜邸无论怎样,关起门来就那么点子大,皇上宠我,难免下人奴才们也有些失分寸。如今可不一样了,紫禁城这样大,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再这样由着阿箬,可是要不安生。”
惢心点头道:“奴婢明白,会警醒宫中所有的口舌,不许行差踏错。”
如懿摇摇头:“不只是这样,阿箬与我一同长大,心气儿高,我过两日会做个由头送她出宫,也免得她搞出些不着调的事,丢了性命。往后,我身边或许只有你一人可信了。”
惢心颇为惊讶,却还是点点头:“小主安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懿颔首,由着惢心伺候了浸手,这时外头小太监就道:“启禀小主,海兰小主来了。”
如懿一听,忙不迭就走到门外相迎,见她立在门外,便心疼道:“这样夜了怎么还来?着了风寒更不好了,快进来罢。”
海兰温顺点了头,进来请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觉得好多了。听见侧福晋回来,特意来请安,否则心中总是不安。”
如懿只觉得心疼:“惢心,快扶海兰小主起来坐。”又摸了摸海兰的手,“手还这样冰凉,惢心,让阿箬去沏壶热热的茶来给海兰小主暖暖手。”
海兰诚惶诚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觑着如懿道:“听闻,今夜月福晋又给姐姐气受了。”
如懿捂着海兰的手,漫不经心道:“你身上病着,她们还不让你安生,非把这些话传到你耳朵里来。”海兰慌忙想站起身,却被如懿按在榻上,“你我姐妹,何必这样拘礼。我是怕你又操心,养不好身子,没有怪你的意思。”
海兰谦恭道:“妾身是跟着小主的屋里人,承蒙小主眷顾,才能在潜邸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何敢不为小主分担?”
如懿温和一笑:“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头晕。”顿了顿,又道,“你在我房中住了也有段日子了,日后喊我姐姐便是了,不必如此生疏。”
海兰听了如懿这话,眼中泛起些许泪光,侧身拭了拭眼角,笑道:“既然如此,在姐姐面前,妹妹不敢不直言。在潜邸时月福晋虽然难免与姐姐有些龃龉,但从未如此张扬过。我只怕事出突然,会有什么变故。”海兰抬眼望了如懿一眼,低声道,“这回姐姐倒是没有让她。”
如懿轻哼一声:“不过是得到了些许消息,想着在册封前压我一头罢了。如今情势未明,而且后宫位分未定,真要责罚她,自然有皇上与皇后。若我不发作,便只能忍下这屈辱;若我发作,坏了先帝丧仪,于她来说更是好事。”
海兰望着如懿,眼中尽是钦佩之意:“姐姐顾虑周全。”海兰说着,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一时说不出口。
如懿与她相处前后两世加起来早已数十年,知晓她想说高氏一族抬旗的事,挥挥手让惢心叶心出门守着:“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
海兰绞着绢子,似乎有些不安:“妹妹今日本好些了,原想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谁知到了那儿,听娘娘身边的莲心和素心趁着去端药的空儿在说闲话。说月福晋的父亲江南河道总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说要给高氏一族抬旗呢?”海兰脸上的忧色如同一片阴郁的乌云,越来越密,“妹妹虽然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这些事知道一星半点。圣祖康熙爷的生母孝康皇太后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个抬旗的。那可无上荣耀啊!”
如懿站起身,背对着海兰,声音有些缥缈:“的确是无上荣耀。高晞月是汉军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满军旗了。”
海兰有些忧心:“人人以为姐姐在潜邸时受尽恩宠,福泽深厚。如今妹妹看来,怕却是招祸多于纳福。还请姐姐万事小心。”她微微黯然,“这些话不中听……”
如懿回头看着海兰,心中一暖:“虽然不中听,却是一等一的好话。海兰,多谢你。况且……”如懿抬手将海兰鬓边的珠花扶正,“便是满军旗也有高低之分,纵然她抬了旗,也依旧越不过我去。”
海兰眸中一动,明白了如懿的意思:“既然姐姐早有打算,如果有用到妹妹的地方,我必定为姐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懿颇为动容:“海兰,你这样懂事,事事都以我为先,倒叫我羞愧了。”
海兰摇摇头:“是姐姐求着皇上给了我一个侍妾的名分,才被人称呼一声格格,如若不是姐姐,我早被皇上丢在脑后了,现如今还不知是什么田地呢。”
如懿细细凝视着海兰:“你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品貌,却只被皇上宠幸过两三回,这么些年,也算委屈你了。”
“没什么委屈的。”海兰却笑了起来,宛若刚出清水的芙蓉花,“只要在姐姐身边,我便没什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