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针》南山骨

3、第3章

　　确实没什么问题，因为石行舟压根儿没打算进船舱，他坐在车里刷手机新闻。韩巍带着李风池跨过警戒线登上那艘白色休闲游艇，径自来到二层船舱案发地。

　　这艘游艇已被起出海面，整个移送至一个巨大仓库内存放，以确保现场不被自然力破坏。

　　小型休闲游艇的二层空间不大，满打满算也挤不下十个人。舱门上的玻璃窗上依稀残留暗红血迹，弧形吧台的台面上有被利器划过和戳过的痕迹，集中在靠右的一侧，李风池背靠吧台站着，抬起右手虚做了个握着匕首的姿势，根据戳下去的角度调整自己的站位。

　　“现场痕迹科的同事做过比对了。结合地上的脚印和尸体伤口上的细节，他们推断凶手为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右撇子，左眼视线可能有损，身材偏瘦且无健身习惯。他们给出的凶手外貌特征与石队描述是一致的。”说到最后韩巍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风池，然后就笑了：“说来好像跟李教授差不多。”

　　李风池转头看他一眼，笑容温吞而无奈，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哈哈哈，说笑的。”

　　李风池继续在船舱内四下张望，看见吧台背后的圆形沙发上亦有被利器划破的痕迹。四周舱壁和透气窗上均可见干涸凝固的血迹，有些甚至飞溅去了舱顶。地板上有白色油漆笔画出的一个个不规则的形状，有的只一小节像弯曲的手指，有的似一条断臂形状，有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船舱最里侧支撑钢柱旁的地板上，有被指甲抠出的破损痕迹，透着暗红色。李风池的脑海中突然出现画面，有个人跪坐在吧台后的沙发前，一下又一下挥舞着利刃，可能还有狰狞的狂笑声。石行舟被绑缚在这钢柱旁，双目赤红，浑身是血。耳边响起刀刃刺入肺腑的声音，伴随着鲜血飞溅出的水声，以及石行舟痛苦的嘶吼声，一股腐尸般的血腥味猛地冲进李风池的鼻腔。

　　他眼前陡然黑了片刻，脚下踉跄仰头就向后栽去。韩巍惊了一跳，原本站在船舱另一边的他两步跨过来将人接住。冷汗都下来，这他妈第一次出外勤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摔出个脑震荡，姜处能把他扒光了捆警局门口示众。

　　精神科医生必须具备的两项能力，一个是想象力，另一个是共情能力。拥有这两种能力才能更好地与病患沟通和建立信赖关系，然而李风池没想到，在案发现场时这两种能力会给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简直身临其境一般。

　　韩巍是扶着李风池出来的，将他送上车后座后体贴地替他扣上安全带。

　　石行舟坐在副驾，侧目瞥了李风池一眼，只见他脸色一片惨白，唇边血色几乎褪尽。他顿了顿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低头继续看手机。

　　“李教授好些了吗？喝点水。”韩巍说着摸出一瓶矿泉水递去后座。

　　李风池接过，“谢谢。”

　　“你是贫血还是低血糖啊？说晕就晕。”韩巍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我魂差点被你吓掉了。”

　　“都有。”其实都没有，他懒得解释。

　　“李教授这身子骨是不怎么结实，多吃多锻炼啊。”韩巍闲磕牙。

　　“好。”李风池随口应道。

　　似看出他没什么精神头说话，韩巍闭嘴专心开车。

　　李风池侧头看向车窗外，树荫闪过眼前时将阳光撕出细碎的影，照在脸上仿佛有斑驳的热。他按下车窗，任风迎面吹上脸颊，微眯着眼似睡非睡的模样。

　　案件卷宗里所述，凶手拥有一定反侦查知识，一直带着口罩、帽子和橡胶手套，连声音都用便携电子喉进行过处理。船舱狭小且密闭，在警察进入之前已充斥高浓度七氟烷，导致最先进入其间的石行舟几乎瞬间失去意识。

　　目前存在一个无法解释的地方，五名警察要全部通过这道窄小的舱门是需要时间的，而这个耗时理论上至少会有两名警察能亲眼看见石行舟倒下去，没道理还跟着进去。但石行舟给出的证词是，醒来后见所有人都被限制了行动能力，手脚均被登山绳牢固地捆缚住，且已经出现牺牲者。整艘船也离开了码头，至于开去哪里他无法辨别，只听见四周都是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

　　捆住四人，杀掉一个人，再将船开离码头去到发出任何声响都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凶手只有一人，要完成这一系列行为所需时间不短，得持续送入七氟烷才能保证石行舟他们不醒过来。七氟烷作为非成瘾性麻醉剂，虽暂未被列入强管制药品，但想要大量获取也并非易事。

　　“为何要麻醉四人，却独杀掉一人呢？”李风池喃喃自语道。

　　车窗外的风吹得他一直眯着眼，略长的发扬在耳边，露出耳垂上那枚细小的金属耳钉。在阳光照射下反着光，通过车右侧的后视镜时不时晃过石行舟眼前，刺得他频频皱眉。

　　“李教授你说什么？”韩巍开着车，没听清他的话。

　　李风池回神，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没什么。你们把现场保留得这么完整，想必测算过以二层船舱的容积，要充满高浓度七氟烷需要多少量？”

　　“算过。按百分之八的极限诱导期浓度计算，在那个空间持续用药一小时至少需要五升液态的七氟烷。这还是考虑被麻醉人员被集中在一片区域的情况，太容易挥发了。”韩巍说道，同时踩下刹车等路口红灯，“五升的麻醉剂，也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当时查了本市所有使用和销售七氟烷的单位部门，都没发现异常。”

　　“所以应该没用那么多吧……”李风池拉起外套衣领上的拉链，将自己的半张脸埋在领子中：“若是我，最多在一开始布置的时候多用一些在舱门周围。之后只需要用浸了七氟烷的纸巾塞住他们鼻孔就行。这样的话，可能几百毫升就够了。”

　　不过几百毫升也是很难拿到的。究竟通过什么渠道获取这么多麻醉剂的？李风池有些想不通。

　　绿灯在此时亮起，韩巍却转头看着正在发呆的李风池，直到后车鸣笛。

　　石行舟亦抬起眼，从右侧后视镜中看向后座上依旧脸色发白的人，只觉那耳垂上的耳钉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不对。不必非等七氟烷挥发弥散，那个位置，若是……就用不了那么多，说不定几十毫升就行。”李风池若有所思地张口咬了咬拉链锁扣，自言自语般说道。

　　“停车。”石行舟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韩巍惊讶看了他一眼，“这儿不能停车。违章的！”

　　石行舟伸出未打石膏的右手，侧身按下双闪。

　　韩巍无奈，队长的命令不能不听，依言将车停下。看着石行舟下车后打开后座车门，待满脸讶异的李风池也下车后，他砰一声将车门关上，然后探头对韩巍说：

　　“去找地方停车，一会儿发定位给你。”

　　韩巍只得赶紧将车开走，否则得交违停罚款，这个估计队里不会给批报销。

　　待韩巍走后，石行舟摸出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后又缓缓吐出。他冲李风池点点头示意他跟上，然后向路边人行道走去，跨过绿化带走进一片小广场，寻了个有休闲座椅的阴凉处坐下。

　　李风池一边给韩巍发定位信息，一边跟在石行舟身后。抬眼见石行舟将吊在脖子上的绷带取下，然后递了根烟过来，李风池摆手表示自己不抽。

　　“市局借调你过来，真是为了破案吗？”石行舟叼着烟。

　　李风池收起手机坐在他身侧，思考片刻才回答道：

　　“协助破案是附加任务。”

　　“主要任务是什么？”

　　“前天的会议上说过了，主要提供精神医学司法鉴定。”李风池丝毫不介意他语气中的冷硬。

　　“没别的了？”

　　李风池顿了顿，笑意渐深，“石队似乎对我有很大意见。”

　　“第一，我不认为前天清晨路边与你是偶遇。第二，精神医学司法鉴定有专门的机构可以做，无需专人负责。第三，协助破案需要的不是精神科医生，而是犯罪心理学专家。”石行舟面无表情地说道。

　　李风池的目光从那火光明灭的烟尖上移开，看向小广场中正在嬉闹的几个孩童，下意识抬手轻捏了左耳上的耳钉。不愧是刑侦系优秀毕业生，破格晋升的一级警司，即使有精神创伤也丝毫不损他的逻辑推理能力。

　　这样的人才若真退居二线，确实可惜。

　　“石队明察秋毫。”李风池投降了，后仰着靠入椅背，缓声说：“我的主要任务是替你做心理疏导，解决你的精神创伤。”

　　石行舟深吸一口烟，沉默片刻：“用不着。”

　　果然。李风池笑了笑。

　　自律内敛、沉静严肃、高自尊、强好胜心，石行舟的这些性格特征决定了他不是个会轻易依赖他人的人，拒绝配合治疗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李风池原打算曲线救国，先建立信赖关系后再坦白自己的任务。然而不过三天就被识破了，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有些小看这位刑侦队长了，估计在知道他身份时就已经猜到一二。

　　“其实这几日观察下来，我并不认为你需要做心理疏导。”李风池换了策略：“虽然有明确的精神创伤症状，但并不影响正常生活。在精神医学范畴，属于可规避的轻度异常，若非你职业特殊，我都会给出不必治疗的结论了。”

　　闻言，石行舟竟笑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眉低垂，眼半阖，嘴角微弯，笑得沉寂而冷漠。

　　“以退为进。高智商知识分子确实比一般市民花样多。”石行舟说道。

　　李风池敛了笑意，这人好难缠，戒备心也太强了。

　　“石队，李教授。”韩巍快步走了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附近没有停车的地方，我停得有些远。”

　　“说案子。”石行舟起身将烟头掐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你刚才说什么法子可以只用几十毫升七氟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