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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终章 但是,不会褪色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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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封闭的古典走廊。不如说,那是一片万圣节的迷宫。四周没有窗户这点自不必说,就连天窗也不具备,只靠墙壁上那看似可以永久燃烧、实际却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萎缩的火把,才能勉强看清前路。
她一手扶着墙壁,沿着这条漆黑的走廊缓慢前行着。这时,在走廊的左侧,她看到一扇破旧的门。是木制的,上面的纹路却已经模糊,门的表面像树皮似的有些脱落。这里有许多扇门,可不知为何,她偏偏选择了这一扇。将手放上“摇摇欲坠”的门把手,传来的冰冷触感,令她略微颦眉。
嘎吱。她打开了这扇门,随后便见到一片新鲜的天地。
广阔到没有边际的蓝天;同样广阔的青色的草原。在走廊里见不到的耀眼阳光,使她不得不将一只手架在额头上。极度清新的自然的味道,则令她心情舒畅。
近处的草地上,几乎什么都没有,空旷得宛若天堂。
不远处却是一片绿葱葱的树林。树林将这里包围起来,却在这当中形成一小片圆形的空地,这就好像是专门为了此刻才营造出的环境一样。
我站在草坪上。右手边是默默燃烧着的篝火。风儿很大,草尖被风儿吹动,篝火的火势却不可思议地未受影响,兀自跃动着。
她不发一语,在篝火的右边站定。如此,我们两人间便只隔了一堆篝火。
有那么数秒,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起聆听着火焰燃烧的声音。
“真是做了个奇怪的梦。”数秒后,她喃喃自语道。
“这也许不是梦也未可知。”我回答。说话时,我们两人起先谁也没有看向对方。然而,听到我的话后,她却终于第一次地正眼看向我,脸上显示出些微的、不仔细看就注意不到的讶异神色。
“不是梦又能是什么呢?”
“不是梦,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
她轻笑:“那么,这就是世人称之为梦的东西没错。”
我没有回答。
篝火仍在我们之间燃烧,远处的天边却渐渐变得朦胧了,好似有一场大雾正从远处逼近。最贴近天际线的地方,树林的枝叶已经模糊不清。我感到一切正在瓦解,又或许这就是梦的特性。
时间受限,于是我先对她诉说了自己的来历。
“我,是中学时的你。”
“嗯,这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吗?”
“真像是在照一面镜子呀。”
“可是,镜子上似乎起了模模糊糊的雾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我和你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经历了一些你无法想象、并且也不会相信的事后,我才得以像这样与你在梦中见面。”
“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不会相信的。我知道你是个多疑的人。”
“真坏!和自己说话真讨厌。”
“……而且,这是不得不对你保密的事。”想过片刻后,我还是吐出了这一句话。
“……那么,我就不追问这方面的事了。”她双手背在身后,脚丫不安分地动着。“可是,你说你和我是两个不同的人,这是不可能的。”她断言道,“因为时间是具有连续性的,它不可能使人分裂成两个或多个。这只不过是忒修斯的船罢了。”
“我拥有你曾拥有的一切人格与记忆。”
“那又如何呢?你可能只是一个被灌输了那时的我的人格与记忆的人偶,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呵,也许吧。”我忍不住发笑,心想那个神该不会真的做了这种无聊的事吧。然而,这并不是重点。事到如今,这种事又有谁还在乎呢?
“未来的我,我有话想问你。”我有些严厉、却并不骇人地说,“你已经放弃吉他了吗?”
“的确,最近是很少弹了。”
“为什么要放弃吉他?”
“很简单,因为没时间弹。”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我成为不了音乐家啊。”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瞪着她,有些生气了。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她冷哼一声,嘲笑着我的幼稚。“靠音乐就能吃饭,这种事并非不可能,然而也绝没有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得到那么容易。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路不只有一条,当你看见一条更平坦的路时,又为何要去走那条满是荆棘,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走完的路?”
“因为那是使命。”我不甘心地说。
“我没有活着以外的任何使命。”她冷冷回答。
“你的才能呢?”
“……我,没有才能。”
“不可能吧!我是过去的你,所以我很清楚,你曾经比谁都相信——”
“少在那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了!”她突然怒斥道,“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才终于承认了这一点吗?”
“……”
我知道自己该道歉。可是,那句“对不起”却卡在了喉咙里。我只是低下了头,避开了她那炽热到仿佛要将我贯穿的视线。
沉默片刻后,她才消了气。
“抱歉。人不知而不愠……是我太冲动了。”到头来,还是她道了歉。
“哪里。我才该说对不起……”
“……你刚刚是想说,我丢掉了儿时那远大的志向。”
“嗯。”我轻轻点头,“还记得吗?你曾跟许多人炫耀过你的志向……”
“记得是记得,可那已经过时了。”
“你已经没有志向了吗?”
“有是有,可是和小学那时的志向相比,可能确实是萎缩了吧。”
“什么志向?——当前台的志向么?”尽管知道这样不好,讽刺的话还是脱口而出。
不出所料,她听到我这带刺的话后,微微挑起眉毛,显出不悦的脸色。
“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她说,“只有小孩子才以为行政前台没有前途。前台的潜力很大;事实上我也就快要得到晋升,也许要去做人事部的重要助理,再下一个目标就是人事部门的经理了。我的收入很稳定,并且给我的精神压力也不怎么大——你凭什么说这志向比想要成为国内第一的吉他手的志向要不好呢?”
“吉他手的志向是……”
“你还记得吗,过去的我?曾经,在小学的班会上,老师问我们未来有什么梦想。”她轻声说,“那时,有个连名字都不记得了的孩子说:我想要当常春咖啡馆的店员。老师很惊讶,称赞他说这真是最合适的梦想了。你那时很不服气吧?坚决认为还是自己的梦想更远大,而与之相比咖啡馆店员的梦想真是太小气了。可是,过去的我呀,我直到后来才明白老师的意思。那的确是最合适的梦想了,不是吗?”
我回答不出,于是只好缄默。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叶子的味道仿佛被同一阵风送到了我们的身前。仔细一看,篝火比起刚才来,已经有些式微的迹象了。躺在篝火底下的,是死气沉沉的木柴,它们也比先前看来更没有生气了。
天空的涛声依旧。然而这涛声却不是回荡在耳朵里,而是回荡在我们心里的。
良久后,我才仰望着云朵,随口说了一句:
“你把以前的梦想丢下了。”
“我不会被过去禁锢住。”她坚决地回答。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与我不同的地方啊。”
“是啊。你是个做什么事都犹豫不决的人吧?”
“这种性情,在你身上仍有那么一丁点的保留吗?”
“谁知道呢?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不知为何,在听到她这句话时,我感到一种意外的安心。
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
“你所有这些关于梦想的说法——”我指出,“都只不过是廉价的自我安慰嘛。真亏你能堂而皇之地将其挂在嘴边啊。”
“那像你这样活着,难道不累吗?”她反驳道。“把幼稚的优越感放下,踏踏实实地生活,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又是一阵沉默。
我没有回答她。但是我想,我是绝对不会甘于平凡的。这就是我与她的不同之处吧。并且,我也不像她那样擅长放下。
一排鸟儿整齐地划过天空,用它们的歌喉在飞行路线上留下印记。然而,这印记也很快地渐行渐远了。鸟鸣毕竟是不能不间断地响起的。
这时,她仰起头自言自语道:
“如果哪天我不缺钱、更不用担心生活费用了,我也许才会想起吉他手的梦吧。”
“不会太晚了吗?”
“回笼觉而已嘛。——但是,究竟会不会有那一天呢?”
对此,我们两人心中恐怕都有答案。但若是在这时将答案说出,未免就太扫兴了。于是,我们只是心照不宣地看着对方。我们两人中的一人先露出苦笑。
篝火渐渐微弱了,它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活泼,可能是跳舞跳得累了。温柔的风像是慈父的手掌,盖在篝火上,篝火也终于显示出败退的态势。
“你,讨厌我吗?”她轻声问。
“不喜欢。”我说,“因为你把我看重的东西丢掉了。我热爱的和我烦恼的,为什么被你那样正当地丢掉了呢。”
“过分正当的东西有时会很讨厌……只有在这点上,我赞成你的看法啊。”
听到这话时,我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鼻尖开始发酸,身上起了好多鸡皮疙瘩。不知不觉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看了我一眼,却丝毫没想过要为我拭去眼泪。我也没有这样想过。于是,眼泪只是静静地流淌。
在树林之中、在篝火两旁,我们共同倾听着时间流逝的声音。若是什么都听不见的话,就是说,时间已经停滞了吧。那样似乎也不错。可是,我们什么都听见了。连草尖的最微小的动静,我们都听见了。
叽叽、喳喳。森林深处传来鸟鸣。朝那边看去时,林深处却已十分模糊。
篝火也快要熄灭了,只剩下孤单的零星火苗,以及可怜的干巴巴的柴火。
我眼中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朦胧。我擦擦眼角,却朦胧依旧。这就意味着,告别的时候到了。
“你已经要走了吧。”不知为何,她似乎也隐隐感受到了这一点,便对我说出道别的话。“……这次一别,真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一这么想,我还有点舍不得呢。可是,毕竟你说了你不喜欢我,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
不等她说完,我便嫌弃她废话太多,越过已经几乎熄灭的篝火,一把抱住了她。
我把全身的体重都倾向她身上,头压在她的肩膀,于是我们两人就这样一起倒向了草坪。她一开始还惊讶地瞪大眼睛,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她躺倒在草地上,感受着青草带来的瘙痒。这些青草,也不知是何时发芽,仿佛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似的,然而它们却有着一种茂盛的生命力。躺在这样的草坪上,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能安分,恨不得将她再抱紧一些。
压在她的身上,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在这梦境的世界里感受着她的体温。
“刚刚,我说谎了。”我说,“我想,不论如何,我还是喜欢你。因为你就是我嘛。独自解决了我的烦恼的人,到头来也还是你吧。”
“其实这才是谎话吧?”
“谁知道呢?”
“想要和我和解吗?”
“嗯。但是,我不会向你投降。永远不会。”
“真怪啊。”
“因为是你害我变成……”
我没有把话说下去。我把头埋得更贴近她的怀了,然而从皮肤处传来的触感却越来越不清晰,甚至于演变成了一种空虚。滚雷般轰隆隆的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仿佛天崩地裂。我知道,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个有点长的梦也终于要醒来。
“在最后的最后,我想和你说的只有两句话。”我说。
她默默首肯,同时轻轻抚摸我的后背。于是,我对她说了两句中的第一句——
“永远不要忘记年少时的那把吉他。”
要是敢忘掉,我一辈子也原谅不了你。
还有——
“——我在活着时,是十分幸福的。”
说完这些话后,我闭上了眼帘。由此,黑暗的幕布在我眼前落下。我没听到她的回答,作为代替,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感受到了她胸口的起伏,心跳的加速,以及她那抚摸着我背部的纤细的手。所以,我知道她已经答应了我说的话。
风将我们轻轻包裹住,想要将我们带离梦的世界。蒲公英花瓣被风儿吹落,飘舞在空中,宛如一片雪花。
我想,我听到的最后一声鸟鸣,一定是因为欢快而发出的。而最后一刻的我自己,大抵也是微笑着、眼角却仍噙着泪的。
从某时起,我开始感受不到任何事物,觉得自己正置身于除了黑暗与寂静以外什么都没有的深渊中。长梦要醒了。我的精神在漆黑中消逝。
在心中,我默默地唱着没有旋律的道别的歌。
再见了,我在地狱的这几天里见过的所有人们。
再见了,我活着时曾陪伴我并给予我关照的家人与朋友们。
再见啦,这个有我在的世界!——然后你好,未来的我自己。
我衷心祝愿所有人都能在世上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天崩地裂的轰鸣声与其余全部五感一同逝去。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好像置身于虚空。而她听到的也许是和我不同的……也许她只是听到了早晨的闹钟。至此,我彻底地、抱有遗憾地、同时又心满意足地退下舞台——并且在后台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谁也不会知道我去了哪里。
而要说在存在彻底消逝前的最后一刻,我的脑海里究竟在想什么的话,除了那些道别的话,剩下的恐怕便是——
我那寄存在别人手里的吉他发饰,似乎拿不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