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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培安 ...

  •   北原蒙州,映阳关外三百里。
      深秋的草原一片苍茫。
      一阵寒风卷过枯黄的草地,掠过马背上骑兵校尉的脸颊,他下意识紧了紧领口,动了动握着缰绳、有些冻僵的双手,身后传来两句骂声。
      “头儿,今年怎冷的如此早,真是见鬼了,往年这时候棍爷我不过就穿着两件单衣,如今连厚袄都套上了。”说话的骑兵身材消瘦,盔甲里一身冬日的军服已经破旧不堪,打着好几处补丁,有些地方还是破了洞,一双大眼却炯炯有神,那是属于百战老兵的精光。
      “哈哈,还不是因为棍爷你太瘦了,自然扛不住冻。”
      “就是,还有你那军服,破成那样了,乞丐似的,能不钻风么。”
      “滚蛋,你们这些新兵蛋子懂什么,俺这叫精干!还有俺这军服,暖和着呢。”
      身后一片笑声,外号棍子的骑兵副尉也不恼怒,仍是一脸嬉笑。
      领头的骑兵校尉回头,目光迅速扫过身后的十三名骑兵,笑声渐息。
      他很少干涉士兵之间的调笑打趣,戍边辛苦,若再无这点生趣,实在很难坚持。可他知道棍子不换军服的原因,这一队骑兵里,也唯有他知道了。
      “没事儿没事儿,头儿,年轻人嘛,说话随便些挺好。”棍子瘦削的脸颊上仍堆着笑。
      “你是他们的副尉,总该有些威严。”
      “嘿嘿,我这不是威严不起来嘛,不然也不至于十二年了,才混个九品的陪戎副尉。”
      校尉燕四默然,棍子是个身手卓绝的骑兵,可确实不是领兵的料。他们是梁州同乡,十二年前和北胡打得最惨烈时,靖北军轻骑兵几乎死伤殆尽,才征收了他们这批十五六岁的娃娃兵。到大战结束,他们那批同乡新兵,也只剩他和棍子两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棍子破破烂烂的旧袄上。袄子上大大小小洗不掉的斑驳血迹,曾属于那一张张稚嫩鲜活的熟悉面庞。那是棍子在战后收尸时留下的,当时自己伤了腿不能动,是棍子一个人,在堆尸如山的战场上翻出了七名同乡少年的尸首。
      一声高亢悠远的鹰鸣将燕四的思绪拉回,他抬头向空中望去,阴霾密布的高空,有个小小的黑点在迅速移动。
      “头儿,”棍子的声音很小,带着明显的惊疑,“是胡人?”
      燕四眉头紧皱:“恐怕是,要下雪了,野鹰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觅食。”
      “头儿,这是胡蛮子养的鹰?”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等骑兵梁毅立刻反应过来。他这一句话,几个新兵立刻面露惊恐。
      燕四没回答,调转马头:“回马场,一会雪大了就不好走了。”
      “可头儿,还没找到他们的踪迹,若是雪大了,没了痕迹,恐怕就很难找着了。”棍子控马靠近燕四,低声道:“就算这是北胡瞭鹰,它回去报信再带胡骑来,我们应该还有些时间。”他的眼神中有着明显的期待。
      燕四斟酌了片刻,看了看其余的骑兵,目光在几个新兵惶惑不安的脸上停了片刻,纵马而回,身后的十四名骑兵迅速跟上。
      嘹亮的鹰鸣又在上空响起,如催命的鞭子,一下下打在每个人的马上,也将燕四的思绪一次次拉回那炼狱般的战场。
      十年了,北胡人回来了?

      他们回到马场的时候,雪已经纷纷扬扬的下了半个时辰。
      培安马场既是华唐帝国最大的马场,也是营地,原本常年驻扎着一千名轻骑兵,以十年前大战中牺牲的靖北军忠武将军高培安的名字命名。
      近十年,靖北军在映阳关外陆续修建了三座马场,全力培育优良的战马,为关内迁至蒙州草原的牧民服务,也作为前哨营地,时刻瞭望着北胡人的动向。
      燕四一行刚进营地大门,马场守备蒋方涯便迎了出来。
      “燕校尉,人找到了吗?”蒋方涯看着像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书生,略有些胖,做事却很麻利,已经吩咐着手下人备好了羊汤和精饲料,领着十四名骑兵牵马去休息。靖北军的规矩,骑兵向来亲自照料自己的战马。
      燕四在马上不发一言,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蒋方涯对这个总是沉着脸,话很少的骑兵校尉已经习惯,他自顾自捋着小胡子,斟酌道:“有个事儿,我思索了半日拿不准,得跟你说一下。”
      燕四的脑子里,仍旧回响着鹰鸣。
      “我觉着,或许跟北胡有关。”
      一句话彻底抓住了燕四的心神,他立即翻身下马,跟着蒋方涯向议事厅走去。
      厅内炉子上已经备好了热腾腾的羊汤,蒋方涯吩咐手下去带人,亲手乘了碗汤递给燕四:“燕校尉请先等等,雪天辛苦,喝碗汤暖暖。”
      培安马场除了养马,还养着上千头羊,因此秋冬季节常以羊汤招待从映阳关来巡视的骑兵或文官,也算是额外的福利。
      蒋方涯见燕四也不客气,坐下埋头喝汤,也并不在意。一来军中不讲究,他这个文官多年也习惯了,二来他知道,燕四的心情很糟。
      作为正六品的昭武校尉,燕四手下共有五支侦查骑兵,按作战能力分为甲、乙、丙、丁,戊,常年负责映阳关到培安马场的巡视,以及马场周围两百里的巡逻。
      失踪的乙队,于六日前到达马场,出发巡逻后,本应于三日前返回马场,却至今杳无踪迹。
      不同于燕四今日带的丙队,是新老兵参半的组合,乙队共有一名校尉,五名副尉和七名一等骑兵,个个都是参军五年以上的老兵,绝对是靖北军侦查骑兵中的精锐了,却凭空消失在日常巡逻的区域。这在靖北军中,近十年都绝无仅有。
      偏偏马场驻守的一千名骑兵于上月被裁撤,如今马场里只有蒋方涯手下的几十个兵士。因此乙队逾期未归,他只能立即派人快马通报映阳关。
      蒙州将军许光是靖北军七名将之一,长年驻守映阳关。为免动摇军心,他密令燕四亲率一队侦查骑兵搜寻乙队,以五日为期,五日内无论是否找到都必须返回映阳关。
      而如今才第二天,乙队仍毫无踪迹便下起了大雪,燕四自然心情沉重。
      “蒋大人。”一名精壮的青年兵士带着个年约六十的黝黑老头儿走进了大厅。
      蒋方涯示意他们免礼,“燕校尉,这是马场负责马匹管理的王全和秦老汉。秦老汉原是牧民,因养马经验丰富,八年前被请到马场负责培育马种。秦老汉,你把事儿跟燕校尉说一遍。”
      “好嘞大人,”秦老汉黝黑的面庞上皱纹密布,却带着朴实的笑,让人觉着莫名的踏实,说话带着明显的蒙州口音:“事儿还得从马说起,这马其实跟人一样,各有各的性子。要说这马场里两万多匹马,性子最特别的就是三十七了。二位大人别见笑,老汉我不识字,马场里的马儿便都是这样的名儿,血统和品相最好的三百来匹,都有编号,也都是我亲手照料的。三十七更是其中顶好的,她有一半的野马血统,性子又野又傲,马场里的公马没有她瞧得上的,之前马场骑兵里几位将军、校尉都来驯过,也没一个能降服她的。去年秋天,三十七发情跑了,我也没在意,这事儿也有过,她出去遛几天也就回来了,可这次,她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回来。没多久,我发觉她竟然怀孕了,便以为是野马的种,想着又能添一匹良驹了,可三个月前,她产下的小马驹,却不是野马。”
      秦老汉一口气说到这,有些犹豫地看向蒋方涯。
      蒋方涯点了点头,他才继续道:“接生时我一眼便瞧出,那是北胡战马的种,这三个月小马一天天长大,我看了又看,越来越觉着不会错,这才禀报了蒋大人。”
      燕四皱了眉,他是骑兵,对马极为熟悉,和北胡人打仗也没少杀北胡马,能轻易的区分华唐南马、北原战马和北胡马。可他自问蒙州野马除了性子桀骜野性十足,和北胡马外观上并无大区别,想了片刻开口道:“北胡战马原本也是野马驯化繁衍而来,如何辨别?”
      秦老汉低头道:“禀校尉大人,北胡战马已繁衍数百年,和野马已有了区别,但确实区别很小,只在鬃毛、骨骼、马蹄的细微处不同,老汉也说不清,但我在草原上和马打了一辈子交道,确实一眼便能识别。”
      燕四看向一旁的王全:“除了秦老汉,可还有人识得?”
      “禀大人,我们都看不出,只觉得那马驹又像野马、又像北胡马……”王全挠了挠头,“但秦叔识马的本事,草原上无人能及,之前真的从未错过!”
      燕四打量着秦老汉,“你有几成把握?”
      “禀大人,十成不敢说,可八成总是有的。”
      燕四不再说话,如果说今日的鹰鸣和三十七事件都无法确切说明什么,但两件事加在一起,便有了很大的可能。
      蒋方涯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燕校尉,若是秦老汉说的是真的,那很可能是北胡的侦查骑兵去年来过。这事儿还是请你回映阳关后,尽快报给许将军吧。”
      燕四摇头:“不是来过,他们或许一直在。”
      蒋方涯愕然。
      “蒋大人,我带人即刻返回映阳关报信,你们做好戒备。”
      “那乙队呢?不找了吗?”蒋方涯开始害怕,燕四连手下二十名精锐骑兵的生死都不顾了,定是今日有什么发现,北胡人难道真的在附近?
      燕四脑海中浮现出几张无比熟悉的面庞,那是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几名乙队副尉,和棍子一样,个个都是过命的交情。
      他快步走出屋外,寒风刺骨,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脸上,他却毫无知觉:“不找了。”
      蒋方涯的目光穿过大雪,追着他快速远去的身影,想起前几日一同谈天说地、饮过羊汤的几名乙队副尉,皆是多年相熟的人,如今不知躺在何处,很快,或将被大雪掩埋,心中一片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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