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磨》不貔

8、第 8 章

　　十四

　　百年前黄喙还只是一只小黄喙鹰，没有法力，不想修炼成人，就准备凑合凑合过一辈子，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胎当老鹰了，有次路过一条小溪救了一只落水的小白鹰，此后小白鹰就缠上她了，天天缠着她说人间多好，人世多精彩，却被黄喙鹰一句“你去过人间？”堵得哑口无言，垂着头落在树梢上不肯动了。

　　黄喙鹰回头看拖油瓶不跟着自己了，心下正高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飞回去找她，小白鹰哭丧着脸，语气委屈。

　　“黄喙，你能不能修炼成人啊，我想和你去人世看看。”

　　黄喙鹰白了一眼小白鹰，一句话没说就扑腾了两下飞走了。

　　最后黄喙还是陪小白修炼成人了，是两具姑娘的身躯。

　　小白说着拿出袖子里的手绢擦泪，她不是脆弱的妖，可她忘不了的是黄喙对鹰族的一片忠心和死前不甘的眼神，她想救她，可她懦弱至极，就连替黄喙收尸都只能偷偷摸摸地带走她的遗体，埋到雾林里的千年槐树下。

　　槐树聚魂，她想再见一面黄喙，可在滴上李墨砚那玉瓶里的东西时便不可能了，黄喙再也没有魂魄，她无法入轮回，肉身腐烂后便是真的从世上消失，不再会有人记得黄喙，除了小白。

　　王方知见小白情绪崩溃，便哄着小白去了厨房，他才扶着靠手慢慢滑落，坐到太师椅上，所有的记忆一幅幅，一幕幕，都印在王方知的心上，他清楚的记得每一幕，这才是最令王方知害怕的，他不怕遗忘，他怕的是自己最想忘的东西深深刻入骨髓里，想换掉它，只能选择剥皮刮骨，重来一次。

　　他靠着靠背深呼吸几次才稳住心情，既然要揭疤，那便全部揭开，就算是血肉模糊也无妨，藏这么久，他憋不住了。

　　既然小白能坦诚相待，那他也能。

　　“小白，我知道你想问傍晚我同你说的人是谁，那人你定认识。”

　　“哪能啊，小白这一不见人二不见妖的，哪能认识这么大名气的人啊。”小白搛菜的手没停，嘴上闲不住，回了王方知一句。

　　“王鸷，鹰族大王。”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王方知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间蹦出来的。

　　王方知吐出名字的时候没有想象中浓烈的恨意，却有一丝恸然。

　　他不敢轻言说情爱，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他不屑。

　　可王鸷是个意外，当他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情感的时候，两人已经覆水难收，不只是一方的真心付出，还有另一方的彻底沦陷。

　　两人对此都甘之如饴，可却都猜不中对方的心思。

　　小白愣神，结巴着:“不……不会吧，大王他是妖，您是除妖师，怎么……怎么可能……”
　　“你不也是妖吗？”

　　一句话让小白断了所有思绪，自古都说人妖两立，异道殊途。

　　王道长怕是……

　　十五

　　有人叩开了六月未见生人的门，小白觉得心慌得很，却还是丢下筷子去开门，刚出了虚掩着门的客厅便被一只羽箭射中胸膛，沿着门框一寸寸跌落。

　　来者不给王方知还手机会，直接一箭了结小白的命，王方知看小白倒地，连忙上前扶起她：“小白！”

　　小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手颤着捂住伤口，血从伤口翻涌而出。

　　“不堪一击。怎么，道长，您还要为了一只小妖伤了您的道友？”

　　“不会。”王方知扶着小白，让她斜靠着门框，眼睛盯紧了眼前从黑暗中亮身的男人，手中蓄力，一步步走出，靠近来人，“以前我当你们是人来看自然不会，现在我看清楚了。”

　　“道长，不是我揪着这只小妖不放，它本身就是一个存伤毒的容器，活人的伤痛病毒都可以转移到它身上，这是顶好的药材呀。”

　　来人贪婪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小白，嘴角的笑容越发的邪恶，像是在打量即将到手的上好物品一般。

　　“住口！”王方知右手力量顶出，重击到那人的身上，“雪天山路难行，阁下上山想必不易。”

　　“既然如此，那就别下山了。”

　　话挑明，王方知便不再收敛自己，既然瞧不起这样的人，也不必把自己的好脾气给这样的人看。
　　这一下重创足以致命，王方知还是又补了一掌，感受不到身边有活人的生命迹象才安心地一挥手，把整个尸体都消去。

　　王方知长呼一口气，刚转身就被一阵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觉身上的痛在一寸一寸褪去，最后浑身舒畅，甚至连呼吸都比前几日轻松多了。

　　他想起了那人死前说的，小白是最好的存伤毒容器。

　　“道长，我知道王鸷。”

　　弥留之际的小白紧拽王方知的手，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落：“我能在这是大王的命令，但大王不是想害您，大王让我来照顾您。”

　　“我看得出来，大王很在意您……”

　　“大王也真的，很关心您啊。”

　　小白的话似六月惊雷打断了王方知想说的话，他悄悄红了的眼，却始终涩得流不下泪。

　　王鸷在意他？

　　王方知太累了，他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他只知道现在该救小白，低声念咒，画了张符箓贴她身上，布阵聚魂。

　　“道长，别——小白欠您的，小白愿还。但，小白求道长把我和黄喙合葬吗？我想她了。”

　　小白轻拉住他的手，脸上还带着少女温柔的笑，像看到了自己的恋人在不远处等自己赴约，王方知反手握紧，一滴浊泪挂在鼻尖，缄默着看她肉身散去，最后怀里只剩一只没了呼吸的白鹰。

　　“多谢。”

　　小白鹰终是去陪黄喙鹰了，这么多月的苟活于世，伺候王方知那些日子该是黄喙离开后她最开心的时光。

　　大王喜欢的是一位大好人，可惜小白鹰看不到他们最后的结局了。

　　王方知应了小白把她和黄喙合葬，从庭院里抄起一把伞，怀里搂着小白，御剑到老槐树脚下。

　　娥轮惨淡的白光打在王方知身上，王方知挺直了腰杆跪在老槐树前，伞被丢在一旁，他的发上已结了一层薄雪，耳根子被冻红，嘴中念念有词。

　　“死者无怨，生者无欲，以我之名，聚其之魂。”

　　“开！”

　　老槐树的树干缓缓打开了一个小洞，王方知轻轻揉顺了小白的羽毛才把她放进去。

　　“怎么？不愿回来吗……罢了……”

　　一小声清脆的咔哒，老槐树的洞口被堵上，王方知像是失去了气力，一下子瘫倒在地，好几处灵物惊呼出声，他却摇摇头，自己又慢慢爬起来，蹭了满身污渍。

　　灵物们目送着王方知蹒跚远去，今夜他仿佛老了许多，脚步呼吸极其不稳。

　　那晚王方知第一次和别人推心置腹地说话，想着她可信，想着卸下防备，却又一次被现实打破幻想，残忍地缚上枷锁。

　　王方知枕着小白绣的枕巾，侧身听雪扫过屋角细微的声音。

　　他梦到不听话的王鸷在纸上画乌龟，还有王鸷撒娇要和他睡觉，小白照顾了他半年，还有小白最后的坦言。

　　从梦中惊醒，大寒的冬天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手脚却冰凉。

　　难得寻出一年前的衣物，玉簪束冠，外面披了件青色呢子披风，长身玉立。王方知在关上门的屋子外撑伞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道长出门吗？”

　　“去山下看看。”

　　十六

　　王方知思来想去，还是想去王鸷面前问他，王鸷的心意究竟如何，是不是与自己一样。

　　如果是，那便互通心意，摊牌给他；若不是，就不自讨没趣，躲得远远的。

　　王方知按捺了半年的心思，终是藏不住了。

　　下了山，王方知往村庄部落的方向走去。

　　走到村落，与王方知记忆中的村落不同，原本其乐融融的村子变得破败不堪，残骸遍地甚至地上还有血迹。

　　王方知走到一间屋子前，一个老者骨瘦嶙峋的趴在地上死状惨然。

　　走到老者身边，王方知弯下身查看，是被人吸干精气而亡，而且老者周身狐狸的腥臊味道格外明显。

　　狐妖。皱起眉王方知站起身来，向着村落外走去。

　　行至距离村落不远处的破庙前，王方知听到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声。

　　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女子一身白衣体量纤纤的跪坐在地上，她掩面哭泣身边一个人被草席遮盖住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而王方知再看见那女子的瞬间，他眼睛微眯一到暗光从他眼底划过。

　　“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停到那女子面前，王方知低头看她。

　　“谢谢先生关心。”女子眼眶依旧红着，她微微抬头眼角还挂着泪珠，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女子抬眸看了一眼王方知又迅速的低下头，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再次抬起头，女子轻轻地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珠，语调轻缓婉转还带着些许哽咽：“小女子本是外乡人，家乡发了大水庄家颗粒无收，而后又发了瘟疫，奴家的娘亲和两个弟弟都死在了瘟疫里，一家老小只剩下了奴家和父亲两个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来此投奔亲戚，只是……刚行至此爹爹就被路过的山贼所杀，那些山贼还想……还好奴家以死相逼才躲过一劫，只是我爹他……小女子无能只能让爹幕天席地无所依靠归家。”说着女子又低头哭出声来，她的哭声凄凉，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慰。

　　王方知叹了一口气，他在女子身边蹲下，扶住她的肩膀从怀中拿出一条手帕，递到女子面前：“莫哭了，擦擦眼泪吧。”

　　“多谢先生。”女子接过王方知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眸光闪动时不时的看向王方知，沉默了片刻女子犹豫地说道，“小女子知道路遇好心人实属不易，本不该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父亲亡故，奴家一个弱女子实在没有办法将父亲安葬，总不能让父亲曝尸荒野。”

　　“小女子恳请恩公相助。”说完女子跪在地上，就要给王方知磕头。

　　“莫要多礼。姑娘折煞在下了。”制止住女子的动作，王方知道。

　　女子低着头看不见王方知冷冽的眼眸。

　　女子慢慢起身，她的身上带着动人的馨香，王方知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仿佛置身于雾海。

　　“先生。”女子缓缓开口，她扭动着腰肢向王方知身边走去，依偎到王方知的怀里，“在这儿呆了那么长时间，还是你最和我的心意。”

　　王方知呆立在原地，似乎被人摄了魂去。

　　“怎么这次那么慢？”原本被草席遮盖住面容的男人掀开草席站起身来，语气不耐烦。

　　“这先生长得标志，我一时入神和他多聊了几句。”女子说着手指划过王方知的面颊衣襟。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化为枯骨。”男人冷嗤，他走到女子身边上下打量着王方知，“也不过如此。”

　　“你再投胎转世三百次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女子白了男子一眼，不再看身边的男子，女子转回头，语气惋惜，“可惜了，你长得再好看也没用，都要变为滋养我的精气了。”

　　女子说着缓缓靠近王方知，二人呼吸交织。

　　“你就是这样诓骗了村子里的人吸干他们的精气？”王方知突然动了，他垂眸看向女子，伸出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你......”女子一惊她惊骇的睁大了眼睛，这个人怎么没被自己迷惑住？

　　“放开她！”男子皱起眉，他也不再掩饰，露出自己的尾巴男子向王方知冲去。

　　王方知并没有把男子放在眼中，他一只手掐着女子的喉咙，另一只手调动法力，扔出一张符纸单手结印，男子毫无防抗之力地被钉在了树上，动弹不得。

　　“你是道士！”女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道士。”王方知说着温文尔雅的话，手上的力气却分毫没有减少。

　　“死道士。”女子怒视王方知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若是识相就放了我们，不然我们大王定不会饶了你！”

　　“大王？”王方知轻笑，“你们大王是谁？是谁让你如此趾高气昂？”

　　“臭道士我看你年轻，好心提醒，鹰族大王——王鸷可不是好惹的。”女子挣扎着说出话来，语气中恶意尽显。

　　而猛然听到王鸷的名字，王方知有些失神。

　　王鸷……

　　就在此时男子突然挣脱束缚，他手握成爪扑向王方知，王方知手一松将女子丢到地上，用法力凝结成一把剑，长剑直直没入男子胸口。

　　抽出长剑，鲜血涌出，王方知面无表情闪身一避，他的衣服依旧洁白，衣角连一丝血迹都没有沾染上。

　　长剑贯胸，男子眼睛瞬间失了神采，他跪在地上直直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啊——”看着男子的尸体，女子双目猩红，她大喊出声变回原形就想咬断王方知的脖子。

　　王方知再次出剑，剑刃距离女子的脖颈只剩一寸。

　　“我不杀你，暂时留你一命。要知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王方知居高临下的看着女子，他眼底簇着寒芒冷如冰霜，“好自为之。”

　　说完王方知给女子身上留下了禁制，他收回长剑转身离开了连半点眼神都没有留给女子。

　　看着王方知的背影，女子抬起爪子想要扑上去想要和王方知鱼死网破，可是女子发现自己竟然变回了人型，她的妖力半点也使不出来。

　　“死、道、士！”女子隐忍着怒意，一口银牙都将要被她自己咬碎。

　　双手紧握成拳，力气之大青筋尽现。

　　直到再也看不见王方知的背影，女子才缓缓走上前抱住男子还带有余温的尸身，亲吻他的脸颊，女子把脸埋进他的颈间。

　　“我会给你报仇的。”女子的眼里含着泪水却半滴都没有落下，最终她在男子的耳边低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