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磨》不貔

1、第 1 章

　　一.

　　市井喧闹，王鸷初次见到这么多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小心地拽着王方知的衣角，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杂乱的人间。

　　前阵下了场大雪，雪还没融，屋檐角上挂着冰串。百姓说这雪好兆头，老天爷赏饭吃；王方知却搂紧了身旁的男童，墨色狐裘大袖掩去男童的身形，只剩男童一张冻红的脸露在冷气中。

　　方于茶馆落座，王方知拨热小手炉里的暖碳；王鸷不住地搓手，朝手心呵气。王方知盖上手炉盖，推送至王鸷面前，王鸷才低眉将手炉拥进怀里，轻声道了谢，暖意自指尖渗进骨子。

　　他伸长脖子，想越过王方知的肩瞧人的世界。

　　可惜王方知的身子将王鸷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除了的闭目养神的王方知，他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听一声惊堂木拍桌，惊得王鸷的手炉落地，暖碳倏得撒了一地，王鸷从坐着的长凳跳了下，布鞋的软鞋底实实地踩在碳上。

　　似是感不到那份灼烫，王鸷只惊奇地看着走过的地方留下的黑黢黢印记，勾起右脚胡乱划了个字，边划边直勾勾盯着王方知，不知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王方知听到铜炉落地时的清脆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未睁眼；王鸷见他凝神不注意，便想溜去听书。

　　“那不是你该听的东西。”

　　王方知闭眼，双腿盘坐在长椅上养神，他知晓王鸷的小心思，直接戳穿。

　　“道长——”王鸷凑到王方知身边，拽住他的袖子示好，男童软糯的声音扯动王方知的思绪。

　　世传名满京城的除妖师王方知道长不苟言笑、倔性子，却鲜有人知这样的道长，私下里终是败给了男童的一句讨好:“耳尖的小东西，既然那么想听，那便听去。”

　　王方知睁眼揉了揉他的头，目送他远去，低头看地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王”，王方知笑意漾开，眉眼弯弯，眸子亮得像是初春的冰消融，一寸一寸裂开，最后自山巅泻下。

　　王鸷寻了个就说书先生近的地儿席地而坐，双手托着脸侧耳听坐堂上发须花白的老头说话。

　　“五年前的那桩烂料——每年都流传一个新结局。这不，近些天又传了个结局，小老头儿今就给大伙讲讲。”说书先生捋了捋花白的长须，语速慢妥，台下人不断叫好，“还需从那年元宵说起——”

　　还需从那年元宵说起——

　　王方知从城外风尘仆仆地回府看望父母，本一炷香的脚程，却耗了王方知半日，雄鸡叫头遍时启程，一路送山送水，同山上灵物一一道别，才被放下了山，后又遇妖物作祟，这么一拖又拖，过了晌午才到王府落脚。

　　王方知与王父王母行过礼，随口找了个缘由从一堆兄弟姊妹旁逃回自己的知园，托丫鬟温一碗黑米粥垫腹，丫鬟前脚刚走，王方知便撑不住伏在石桌上，撩开右袖的布料，一条骇人的伤口才显了出来。

　　王方知先前已用法力封住了流血的伤口，妖力太盛，脱了法力的束缚再次溃烂。王方知知晓自己在路上遇到的两只妖怪不是俗物，但对插手这两妖的事情并不后悔。

　　指尖轻压溃肉，王方知眉头微皱，是妖力侵蚀灵体的征兆，若不早日将溃肉剔去，恐怕整条胳膊得废。

　　王方知从腰间摸出一把刚开刃的匕首，刃面冷亮的反光晃人眼。

　　“本想着拿几头小妖祭刃，没成想你沾的第一滴血是我的。”

　　王方知在溃肉旁的好肉上比划了两下。

　　刀还未落，一道浑厚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在下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王方知在摸匕首的时候已确认过周围不会有人，那么现在说话的便不是王府里的人。

　　王方知不急探寻说话人在哪，只静默着收起匕首，把撩起的袖子盖上手臂，而后一条右臂垂到桌下，左手把玩着斟满茶的白瓷杯：“不必虚情假意。两只法力高强的妖相斗，势必会牵扯旁边无关的人，我这么做，既是为了无辜者，也是为了自己。”

　　“哦？为了自己？怎么个说法。”

　　“二者并力除去一妖，再剩奄奄一息的一妖，才不至我腹背受敌；即便是除不去，重创他妖与你，再同别的除妖师一道，这胜算自然大了。”

　　“哈哈，道长真是心系天下；看来这仙药还是不必给道长了，免得令在下招惹杀身之祸。”王鸷像是听到了笑话，渐渐现了形，王旌在王府的瓦楞上落脚。王方知听到仙药的时候身子一颤，终于愿意赏一个眼神给王鸷。

　　王鸷先前会战交手时未看清王方知的脸，到最后王方知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现在看清他的面容，王鸷却愣神，话堵喉间，又仔细瞧了几眼才慢慢吐出：“道长这股子劲像极了几百年的救过在下的童子；欸——别说是性子，这面容倒也有几分相似，面若春花，俊俏极了。”

　　“我不想下逐客令。”王方知将白瓷杯重放在石桌面上，上好的白瓷底磕出了一个缺口，碎瓷片飞起划破手背的嫩肉，淡褐色茶水漫湿了石桌一小块地方，嗔怒，耳尖却渗出一点红。

　　“行啊，那这药——道长要是不要？”

　　王鸷足尖轻点，一闪身便在王方知对面的石凳上落座，摊开右掌，王方知气鼓鼓地看了一眼他的掌心，那里躺了颗青色的药丸，颜色通透，是蓬莱的司药。

　　“不要。”

　　王方知咽了口唾沫，本来他便没有完全治好自己的信心，需要依靠灵物庇体，更何况这司药是他不敢奢求的。

　　王方知不自觉地抿紧嘴，咽了自己的口水。

　　王鸷注意到了王方知的小动作：“不管道长意向如何，我这礼送到了，便算是还道长救命的恩情。”

　　王方知半信半疑地接下司药，和水吞下；运动体内真气，全身舒畅，经脉打通，右手溃肉也在褪去。

　　王鸷见王方知终于吞下了司药，心里一块重石落了地，便再也熬不住，眼前一黑，跌落在地，剩余灵力维持不住人的形态，化为一只羽翼丰满的黑鹰。

　　“一只受重伤的鹰？”

　　“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还牵挂萍水相逢的人。你啊，究竟是好是坏？”

　　二.

　　王方知费了好大气力才稳住王鸷周身灵气，身上的伤口虽多，但真正的致命伤只有几处，另王方知头疼的是王鸷体内的毒素。

　　奈何他还是鹰体，王方知无法直接治疗，只好先把它丢到鸟笼里锁起来，在鸟笼上头贴一张符箓镇住他体内的毒素，后来见情况好转了，便将鹰搁到自己的床上等他恢复。

　　疗毒这事儿急不得，何况正值元宵佳节，王方知便安心住在王府照料小黑鹰，一派安和。

　　城外鹰族传出族长罹难的消息，急需新族长上任稳定局面，一些亲族派鹰族蠢蠢欲动，收不住自己的手脚，开始在领地里欺侮其他灵物、妖物。

　　“什么嘛，刚上任就这样狐假虎威，等我们大王回来，看他们还有什么能耐。”黄喙鹰从半空盘了一个圈，最后停在一个隐蔽的枝头，讥言相讽。

　　黄喙本说话就不好听，更何况到嘴的猎物被人抢了，这话说出来便句句伤人。

　　“姐姐，这话可不敢说。”旁边的小白鹰抖搂挂在翅膀上的杂草，扭头啾了一口黄喙鹰，便飞走了。

　　黄喙鹰低头浅笑，随后扑腾着翅膀随着小白鹰留下的气味飞去。

　　天刚破晓，小巷迷雾重重，早起的百姓注意不到巷子里发生了什么——化了人形的黄喙被一名男子步步紧逼，布鞋趿拉摩擦沙地的声音刺耳。

　　“就凭你这只小雌鹰也敢对族长评头论足？”秀气男子将黄喙逼到死角，“现在是族长掌权，至于你们的大王？早死外边了。”

　　黄喙挣脱不了束缚，脚无力地蹬着，扼喉的那股力量越来越大，她只字抵舌尖，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鼠辈，敢尔……”

　　秀气男子嫌弃似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子，缓缓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打开盖子上前倒了两滴到倒地的黄喙身上，不消几秒，黄喙的精气被抽干，现出原形。

　　“李先生，今天来得这么早是要温书吗？”

　　“啊，是的。温会书等孩子们来。”

　　李墨砚刚出巷子便收起先前的戾气，面带软笑，他在外边的皮囊是谦卑儒雅，待人有礼的先生。
　　一只死在巷子里的黄喙鹰掀不起风浪。

　　一只盘旋天边的小白鹰迟迟不敢降落。

　　王方知端了晚膳准备进房照顾王鸷时，明显感到房内的妖气重了许多；驻足房外忖度王鸷是否已醒，却笑自己太傻，这桩事推门进去便可知。

　　推开门，不见了一只黑鹰，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半裸的男人。

　　王鸷睁开眼，入目的是推门而进的星目剑眉薄嘴唇的俊公子，一根玉簪简单地挽起长发，左手摸着下巴，明亮的眼睛盯着他，长长的睫毛遮了一片阴翳。

　　王鸷像是自黑暗中初醒抓住了一束光芒。

　　“醒了。”美人朱唇微启。

　　王鸷双目呆滞，侧着身卷紧盖着的厚被，糯糯地问：“你是谁？”

　　“嗯？”王方知显然愣了，刚想张嘴回答，又被王鸷的下一句话打断。

　　“还有我……我是谁？”

　　经过几番交谈，王方知对于傻了的王鸷很意外，起了玩心扮了个浪荡公子的模样，勾唇亮眸一笑：“小爷我王方知；至于你，王鸷。”

　　王方知乘王鸷昏迷的时日里查阅了许多古籍，还问了一些道友关于鹰王的消息，这才知晓了王鸷的姓名。

　　后来还打探出了王鸷未上位时曾有愧于一名童子，可这凡人之身捱不过百年便去了，王鸷即便想为他做些什么却也没机会了。

　　“好了，既然醒了，那我们也该拿出待客之道。槡子，你去打扫个厢房出来，今晚就让这位客人过去。”王方知将晚膳放到方桌上，朗声吩咐门外的侍仆，“估摸着老爷这些日子回来，动静小点，别让这件事传出去。”

　　“是。”门外传来微弱的回应。

　　“饿了吧，厨房刚煮的黑米粥，多少吃点。”

　　王方知欠了王鸷一条胳膊的情。

　　王鸷又欠了王方知一条命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