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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刀无门 ...

  •   明月当空,海饮城中已是万籁俱寂,除打更人笃笃镗的敲打声之外,便是寻常穷苦人家窗纸透风,时不时传出隆隆鼾响。城中街道扫洒的还算肃净,月光中仍能视物,却是十步可见一面“酒”字贾旗。酒摊上事物各自被店家收拾停当,只是在摊边均堆起了一座座的酒渣小山,却不知是何用意,顺着城内最长的一条主街望去,像极在街边两侧修筑了白沉沉的路标,笔直通向这时海饮城中唯一一座还亮着的府邸。
      夜着实是深,打更的钟老汉也是多年的老油条,他知子时已经叫过更声,现下临近丑时,再叫不叫也鲜少人听,干脆只敲敲梆子,秋夜萧索,他实在是懒得开口放出热气。敲完周边平民的居所和主街一端的官府衙门,钟老汉加快脚步,顺着主街朝那一座唯一亮堂的府邸走去,他知道这半月来,每次去这家比官府还华贵的宅子前打更,总会得那么几钱银子。当然这钱也不是白拿的,要想挣这几个钱,还得帮这家的小伙计干点活儿,搬运安顿几个醉鬼。
      钟老汉年近六十,身子骨却颇为硬朗健硕,一想着随便出点力就能挣几个小钱,心中不觉畅快,步子也灵便。他左瞅瞅右瞟瞟,又仰头闻了闻弥漫在空气中的酒糟香气,不禁舔了舔上唇,思忖着明日该当去哪一家酒摊沽一袋新酒解馋。
      “嘿嘿,自当还是去白妞家好,小姑娘不仅生得好,酿的酒还清亮,不像别家的糙汉子,个个的都像酒里撒了泡尿,混得不成气候!唉,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丫头,早早地就被他醉鬼老爹卖去了北边,呸,这白老头真是没眼光,北边儿有啥好的,就为了那么几个臭钱...”正自顾自喃喃念着,钟老汉已踱到了这明晃晃的宅子面前,提着灯笼的左手在腰间一顺,将竹梆和灯笼把儿挟成一个十字,一慢四快,缓缓敲出十声清朗梆声。
      可十声敲完多时,也不见人从府门中出来,平日里,只消敲得六七下梆子,这家小伙计必开门相邀,请钟老汉入府帮忙。今日却不知如何,候了半刻,也不见人出来,钟老汉无法,掸了掸先前被野狗咬烂的衣摆,特意走上府门前九级石阶靠近几分,又执起木棒笃笃镗的敲了五声,可仍无人来迎。钟老汉耸耸肩头,想是今日无人饮醉,又举起灯笼仔细看了看府邸牌匾,确是“醉刀门”三个镀金大字无疑。其实“醉刀门”前灯火通明,钟老汉眼目亦无旧疾,只是今日挣不得这些容易酒钱,颇感无趣。在门前逗留片刻,钟老汉摇摇头,回身默默嘟囔:“唉,看来明儿只得喝邱老儿家的马尿,跟他诉诉苦咯。”
      正要打道回府,却听身后大门轻“呀”一声推开,有人轻声招呼道:“打更的,且留步。”钟老汉听得这是小伙计的声音,立刻堆笑回头,不想回头却是一惊。这醉刀门小伙计样子倒是没变,浅眉凤眼,身裁清瘦,着习武短服,只是他前摆上的一大片血渍让钟老汉登时呆了一呆,可定睛一看,才发现小伙计左手提着一条开膛破肚的草鱼,右手拿着一把庖丁菜刀。见钟老汉面露讶异之色,小伙计走出门来,歉仄一笑,点头道:“小弟正杀鱼,为师父师兄备下明日的酒菜,让见笑了。”钟老汉忙手摇更棍,回道:“哪里的话,小师傅这会子还在为师长备菜,实是辛苦,今日既无事,小老儿就告辞了。”钟老汉深知“醉刀门”乃海饮城一方权贵,财富武强,因而对其小伙计也格外客气。
      没等钟老汉回头,那小伙计忙道:“且慢”,提溜下手里菜刀,“想必明日又是一场宴饮大醉,还请你明晚五更之间再来一趟。”说话间,小伙计将草鱼放在地上,抹抹左手上的血迹,摸出两锭碎银,摊手递给钟老汉,意在将苦力钱预付之。
      钟老汉唯唯点头,微躬着接过银子,寒暄几句便即回身告辞。下阶走了几步正自暗喜今日多挣几成银子,却发现银子上还残留着些微鱼血,凑到鼻子跟前一嗅,腥味扑鼻。
      钟老汉自家本就一半开着鱼肆,自不在乎些许血渍,家中屋子另一半做着留宿小商贾的客栈生意,妻室因病早逝,独子正赴京赶考中,前日来信报了平安,现下只由他一人守着家中温饱家什,还能打些零工、挣些外快,并无太多挂心之事。
      “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钟老汉正自顾自想着,暗自感慨了一番人人富贵不同,醉刀门虽富甲一方,但自己却又何尝不是悠哉游哉,心下宽慰,便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醉刀门前。
      却发现那小伙计仍半掩着大门,眯着一条凤眼,对着自己微微笑着。钟老汉不禁背脊一凉,打了个寒噤,忙抬手哈腰掩饰局促,转头快步向西边城外居所走去。
      一路无言,兴是夜浓寒深,或是心中不安,钟老汉脚下甚快,今日只消了半个时辰便到了西北城门口。海饮城本有三更闭城门的惯例,不过为方便住在城外的打更人,凭在册嵌字的竹梆可以通过值夜小门。平日钟老汉还会和值夜兵勇的小辈浅酌片刻才回家,今日却濡懦着寒暄几句便即离去,小兵也不在意,只道他今日疲累,没说两句也就倒头睡去。
      钟老汉回到家中内屋,抬手推门,点起油灯,抄起墙上半满的羊皮酒袋就是一阵漫灌。喝到意满,才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两块碎银,旋即轻放在一尘不染的木桌上。钟老汉深吸一口气而后慢慢叹出,环顾一眼并不宽敞的四壁,除了右一方帐床,左一尊木柜,也就剩正对门的两幅字画,一副是其独子钟仕黎的乡试第一名的户籍拓本,另一幅则是其子州县会试第二名的“奉旨考试”腰牌的临摹画。
      钟老汉凝视二字幅良久,终于转身从木柜中取出纸笔,意欲提笔书信一封。刚写下“仕黎吾儿”四字,只听更加西北边,远远有马蹄声“得得”渐近,似乎正是往自家客栈招牌而来。钟老汉料知有人欲投店或是询问,吹灭灯火,便即出门来到院中,将深嵌在木桩里的柴刀随手拔起,轻靠在大门内侧,单从门隙注目望去。
      只待得半刻,蹄声杂落,人吁马喘,却是三匹骢马到,迎着月光,可见是二男一女,当先一名粗壮汉子浓眉阔嘴,鼻颊两侧倒是生的阔大威武,年龄看起来三十上下,后面跟着的一对青年男女倒似一对鸳鸯璧人,男的剑眉刀目,秀鼻薄唇,女的虽然只面纱半露,眉目也如轻燕莹玉,难掩姿色。
      钟老汉见来到三人均是生面孔,心中稍宽,但见三人都携带了不同长短之兵刃,想是江湖中人,便随即退回屋内睡下,免人疑心丢了生意。那粗壮汉子看了一眼客栈幡子,微一抬手,示意年青男女不要下马,自己翻身而落,径直走过来叩钟老汉木门。那蒙面女子瞧了一眼门外的鱼肆摊位,不禁皱了皱眉,望向青年男子,似是嫌弃这客店脏了。那知那青年男子耸耸肩膀,轻声说道:“挺好,这不还有鱼吃了。”蒙面女子抬起秀眉白了他一眼,侧过头去不再看青年男子一眼。
      “店家!店家!有人吗?深夜打扰,有客投宿!”粗壮男子见叩门无人应答,便稍提气询问。过了半晌,只见门缝中再透出亮光,听得钟老汉起身一边踱到门前,一边打着呵欠应道:“来啦来啦,哈~哟,这么晚了投店可要多收银子的呐!”说话间,哈着腰打开外门。那粗壮汉子拱手一笑,也应道:“好说好说。老丈,烦请收拾两间干净屋子,把我这三匹马儿给喂饱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元宝递与钟老汉。
      钟老汉眼前一亮,立马满脸堆笑,侧身做了个请手,道:“听口音您几位是北台州来的贵客!里面请,内屋窄小杂乱,东西两房宽敞干净,是专为往来酒商预备的,保准您几位满意!”说罢那两名青年男女也已翻身下马,将马匹交与钟老汉,却并不同入一屋,蒙面女子独自进了东侧房屋,另两名男子入住西侧。钟老汉喂完马,锁上大门,才回屋预备歇息。可突然想起给儿子的信尚未写完,于是并不熄灯,提笔续道:“为父尚安好,儿勿挂念。据儿来信时日,想是赴京路途过半,路上盘缠若是不足,抵北台城后,可寻宋齐鸣,宋乃为父结义兄弟,儿之叔父,故凡有所请,宋叔父必当鼎力相助,务必携礼拜会,代父问安。”写到此处,钟老汉微笑着轻叹一声,似乎对儿子此行颇感欣慰。随即续道:“然今日父觉察醉刀门楣有异,欲一探究竟,如父遭遇不测...”钟老汉猛一停笔,顿感奇怪,那三名男女自入各自客房以来,似乎从未点灯,而西侧客房内的两个男人,更是了无鼾声,但从那粗壮汉子的面相来看,应当是鼾声雷动之体质。
      这一疑窦初起,钟老汉立刻抬头,便看到泛黄的纸窗外,映出了一个浅浅人影,一惊之下待要发问,只听得人影先开口问道:“老丈,敢问内屋可还有灯油?咱们房间的那盏燃尽了。”这声音是那粗壮汉子,钟老汉不禁警觉站起,但口中仍作镇定,回道:“有的有的,贵客还没歇息呢,我这就拿来。”随手从柜中取了半盏新油灯,将未完书信藏入柜后夹层,提了一口气才开门。只见那粗壮汉子笑着站在门外,手中并未带兵刃,却不伸手接灯,而是指着内屋墙上的字幅叹道:“原来老丈公子是一等一的读书人呐,我还真是眼拙了!”
      钟老汉听他提及儿子,不禁喜上心头,登时心中去了几分戒备,满是骄傲的回头看向墙上的字幅,正要夸赞一番。不曾想就在这回头一瞬,忽听得背后疾风声啸,钟老汉听得清楚,虽立时可回招反制,但旋即听出这粗壮汉子内劲一般,即便是中招也不致耗太久时刻冲穴,而且敌众我寡,不如探探对方虚实,是否和醉刀门有关。于是顷刻转念,将计就计,索性装作不会武功,卸去气劲反制之力,让对方点中自己脐下穴道,登时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粗壮汉子轻哼一声,抬头望见房间壁上挂着的酒袋和嵌字打更竹梆,略一思索,顺手取下酒袋,吹灭桌灯,走出门外。钟老汉虽穴道暂时受封,但耳力不减,听得粗壮汉子低声对另两名青年男女说道:“得手了,这老头一点武功没有,一指够他受用两个时辰的了。金师妹随我去醉刀门接应,老七你在这儿守着,一个时辰后听我哨声,即刻杀了这老头。”
      那蒙着面纱的金师妹点点头,倒是那叫老七的青年,耸耸肩道:“二师兄,咱们这次是冲着醉刀门来的,这老头不会武功,滥杀无辜不合侠义道。”话音未落,那被称作二师兄的粗壮汉子重重一脚踢在老七的屁股上,低喝道:“妇人之仁!...”没等二师兄继续说话,金师妹哼的一声,嘟囔道:“妇人怎么啦,我就是妇人。”二师兄一时气结,却不继续发作,指着老七道:“你看看,师妹都比你有担当。好,金师妹守在这儿,老七随我来。”安排停当,粗壮汉子和老七呼的窜出正门,向城内方向奔去。
      钟老汉心下放宽,暗自运气冲穴,心想:“我久不涉江湖,但醉刀门近年来除了做卖酒生意,没听说过得罪过哪个江湖势力,怎地这几个男女武功平常,也不知道属哪一门哪一派。不过好在这粗汉子内力平平,不到半个时辰,我便能冲开穴道,待制住这个小妮子,我再去...”但听“铮”的一声,金师妹短刀出鞘,随手舞了几下,冷冷地自言自语:“二师兄真是麻烦,还让我等上一个时辰,左右是个杀,倒不如现下一刀子杀了省事。”钟老汉心中一凛,心中后悔适才自己不该如此托大,但也没想到这美貌女子竟狠心如此,连师兄之令也不顾,仿佛杀一个人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呼吸间,这金师妹果然已提刀走入内室,盯着匍倒在地的钟老汉,突然右肘平肩,一个冲刀起势,亮闪闪地直向钟老汉后心刺去。

      那粗壮汉子和老七展开轻功,只一盏茶时分便到得海饮西城门下的哨岗铁门前。粗壮汉子叩门,故意压沉嗓子,仿着钟老汉的声音轻喊道:“官爷,劳驾开门,是打更的钟常一!”叫了几声,听得门内朦朦胧胧传来西门兵勇的声音,显是仍在梦中却被叫醒,道:“唔?老钟?现下什么时辰?”突然听得小兵大叫一声,惊惧万分:“他娘的我难道睡了一天?!这叫队长知道了我可别想干了!”旋即听见一阵细细簌簌下床穿衣之声。
      粗壮汉子忙安抚道:“不是不是,现下丑时刚过,是我老糊涂把酒袋子落在醉刀门门口啦!劳烦允我再进城一趟,回来请您老喝酒!”一边说着,一边手握刀柄,待其开门便是一刀。只听门内安静了一阵,小兵才笑道:“嘿嘿,老钟,这个时辰请我门神小山喝酒,那只怕是老邱头儿家的清亮酒水才行哦!”
      粗壮汉子只想速进城门,随声附和道:“那是自然,一会儿我那酒袋都是你的,明儿我去老邱家沽个十斤,咱俩痛痛快快地喝!”说着咂吧了下,看来也是个好酒之人。又过了一阵,才听得自称小山的兵勇说道:“好罢,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说十斤就是十斤,一钱一厘都少不得。”粗壮汉子心下甚喜,回道:“好说好说!”老七这时却扯了扯他的衣角,对粗壮汉子耳语道:“师兄,小心有诈。”那粗壮汉子却不以为然,轻声道:“不打紧,我留神听了,此间只他一人,没第二人的声息,我们两个人还奈何不了一个守城兵吗?”老七却道:“那也不可伤他性命,杀官差麻烦大得很。”粗壮汉子似有不耐,头也不回答道:“我自理会得。”说话间,但听得两声咔哒门锁声响,门外两人径直飞身踹门抢入。
      待要擒住小山打晕之,却发现值守室内除了一张土炕、一只矮桌和对面铁门一扇,竟空无一人,两人不由得都是一呆。也只在两人发愣的一瞬,身后的铁门倏忽间“咔哒”一声,已然锁上。粗壮汉子顿觉上当,哇呀呀的大叫起来,老七倒是一脸不出所料,叹气摇头。
      只听“絮絮”一声,原来是小山在城内一侧的铁门外,收走了一根长长鱼线,只用一个小小机关,便将两个七尺男儿锁在值守室中。小山甚是得意,也不理粗壮汉子在门内破口大骂,自顾自说道:“两名贼子,竟敢星夜闯关,居心叵测,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海饮城门神小山是什么来头!你们就在里面给我老实呆着,待队长来了看怎么收拾你们!”
      小山大笑两声,便转身向身后守城官兵休息处走去。没走几步,背后忽听得疾风声起,小山心中一惊,料想不是困住的两个贼子,但有人无声无息地欺近自己身侧,实在可怖。不及细想,小山一个矮身回盘,使出一招“溪女浣纱”,顺势抽出官刀横架头顶抵挡。
      “铛”一声,小山又是一惊,没想到对方劲力如此之大,差点没能支撑双腿,幸得他生得极是健壮,不然只得一屁股坐地,任人宰割。偷袭之人“咦”的一声,似乎没料到小山能够招架得住,立时脚下左右腾挪,直如鬼魅一般再次转到小山身后。
      小山眼前只觉一抹黑影闪过,顿觉不妙,即刻左手撑地,双腿和官刀同时后甩,一招“风中展旗”,力求突击背后敌人,也能顺势起身自保。那知一招使老,却连个屁也没踢着。正待疾声呼救,后颈却一阵剧痛,登时兵刃“咣当”坠地,人立时瘫倒,晕了过去。
      迎着朗朗月光,才看清击倒小山的是一个黑衣人,头脚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浅眉凤眼,右手提着一把庖丁菜刀,正眯眯地盯着不省人事的小山。只听这黑衣人喃喃道:“峨嵋派,怎能有如此膂力野蛮之人?荒唐!”说着伸手取下小山腰间钥串,打开了城内铁门,朝老七两人微喝道:“出来!”
      那粗壮汉子表情尴尬,摸了摸鼻颊,便低着头走出,老七也一收轻浮神情,恭恭敬敬地走出门来,站在粗壮汉子身侧,也是低头不语。
      黑衣人眯着的眼睛闪出微光,斜睨粗壮汉子,提起刀背,不轻不重地敲在那汉子的脑袋上,悠悠地道:“石楚啊石楚,你可知为师为何要委曲求全,亲自来这半死不活的醉刀门当个小伙计吗?”
      那粗壮汉子石楚低着头,颤颤巍巍地一拱手,回道:“回师父...师父自是为了那...醉刀门号称可令容颜永驻的‘琼水酿’原浆...而屈尊来这...污秽之地卧底。”
      石楚早闻醉刀门这些年逐渐落寞,只因靠着贩卖美名远播的“琼水酿酒”,积攒了巨量财力,借此打通各路官府,获得荫蔽,而本门弟子也都养成了嗜酒如命的恶习,本门武艺传承之心却日渐淡薄。早入门的师兄们日夜买醉,整日喝得昏天黑地不能自理,于是便随意招揽一些新人入门,表面上是本门弟子,实则雇了一批廉价佣人,以便处理每日洒扫床铺、清理秽物、烹煮酒菜诸多下人之事。
      不少新入门弟子或不堪众醉鬼师兄的羞辱毒打,或不耐整日为仆为奴做牛做马,均觉受骗,趁着师兄们不省人事之时,趁夜偷逃。唯有这石楚的师父,本已五十有余,却生得如弱冠少年一般,一年前乔装青年子弟,投入醉刀门,一直隐忍不发到今天。然醉刀门一干醉鬼也无丝毫感激,仍对其打骂不休。而这石楚的师父,正是一年之前江湖上名声鹊起的烟火派掌门人——“辣手庖丁”范光启。
      只听范光启又缓缓问道:“那你可知为师的来此卧底的第二层用意为何?”石楚头垂得更低,回道:“这...弟子愚钝,实在不知,请师父明示。”范光启停了敲打石楚的庖丁刀,冷笑一声,道:“石楚石杵,你这名字倒是没取差了”转头向老七道,“驰儿,你来说。”
      原来这老七姓路名影驰,是范光启最小的男弟子,入门最晚,聪慧仁善,却并不受范光启喜爱。路影驰向来也是畏惧这位师父,低头答道:“禀师父,弟子以为,师父来此隐忍这一年,也是为了试探大师兄他...是否有觊觎掌门人之心。”
      范光启眯着眼睛望向路影驰,口中喃喃道:“聪明啊,真是聪明。嗯...燕儿呢,她人在何处?”路影驰略一迟疑,石楚深知他不愿提及一干凶杀之事,便插口道:“禀师父,我让金师妹守着城西客栈的店主老头,与她说一个时辰之后,待我一声哨响,便杀之灭口。”
      此时倒在范光启身后的小山头颈微微一动,范光启自是没见着,石楚被师父挡在身前也未能看见,只路影驰身处右侧,余光见到,却并未作声。
      范光启听罢点点头,对石楚之言颇为赞许,道:“很好,也不消一个时辰,我们稍后分手,你便通知燕儿,免留后患。”随即指了指身后的小山,对路影驰道:“至于这个兵,驰儿,由你结果了他。”路影驰急忙道:“师父!官差杀不得,只怕...”范光启不等路影驰说完,一个巴掌扇到他脸上,路影驰一张秀气脸庞,登时肿起老高。范光启冷冷道:“官差有何杀不得?你们可知为何这么大动静,城西守兵却只地上这一个?”路影驰已然猜到,咬咬牙不再说话。
      范光启大手一挥,对石楚道:“你随我先去接应燕儿,不必等老七。他自会找到我们。”石楚低头应声,跟随其师走出城门,临了还回头给老七使使眼色,以手刀横颈,示意他赶紧料理了那小兵。
      路影驰无奈回头,又是一声轻叹,待师父师兄走远之后,“铮”的拔出腰间的一柄环首长刀,却只背在身后并不向地上的小山发难。路影驰微抬下颌,闭眼朗声道:“起来!我不杀背向我之人,也不杀缴械之人。”说着,心中却也暗暗诧异,这小子要么是外家功夫了得,抑或是天赋异禀的皮糙肉厚,挨了师父一下居然只晕了这一会儿便醒转过来。
      言罢,只见小山撑起双臂,缓缓站起,一边“呵呵”傻笑,一边拍拍身上灰尘,尴尬道:“原来早被你看出来了。倒是你那狠心师父,本可将我一招致死,却扔给了你。”路影驰方才受小山锁牢之辱,这会子才看清这小兵的长相,虽然脸上沾了不少灰泥,却仍看的出此人浓眉大眼,脸廓分明,颇有英挺之气,年龄与自己相仿,只是肤色略暗铜,比之自己的英俊确是差得远了。
      “住口!师父便是师父,师命难违,你个官府走狗,死不足惜。接你兵刃!”说话间路影驰脚尖一挑,将地上的官刀勾到小山身前。
      那知小山却不接住,反倒后退一步,任刀再落地,两手一摊,无奈道:“少侠切莫动怒,我知阁下心地仁善,实不忍杀伤性命。我门神小山也是一般,从来只是锁小鬼赶老鬼,却没有杀过鬼。况且我也不是你对手。”
      路影驰剑眉倒竖,喝道:“哼!你骂我和师兄是小鬼?骂师父是老鬼?想逞口舌之利,以为我不知吗?”立马横刀便要进招。路影驰在师门中,虽算得上聪慧过人、悟性极高,但毕竟年不过十八,仍是小儿心智,受不得激。
      小山连连摇手,劝道:“谁是小鬼老鬼我可没定,都是你自个儿说的。更何况我现下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说罢躬身向路影驰一揖。
      路影驰连遭对方言语挑拨,又怒又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仍横刀问道:“你左右都要命丧我刀下,还有什么要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小山缓缓摇头,悠悠叹气道:“我自幼无父无母,从前乞食为生,是海饮城城防队长张大叔收留了我,教我武艺,待我如己出,我也视他如父。方才你师父说,城西守兵只剩我一个了,倘若他真的杀了我养父和兄弟们,难道我不应先去将他们安葬,再磕头尽孝吗?”说着音调中隐隐已有些许呜咽之意。
      路影驰听他如此说,心下一软,也是不忍师父下手如此狠辣,站起身来,但仍执刀在手,道:“好罢,就待你安顿好他们,但你已窥本门隐私,为保本门清誉,留你不得,你也别想溜了。”
      小山心中暗道:“就你们这鬼祟恶毒的行事作风,还清誉,这小子简直迂头巴脑。”嘴上却假意悲痛道:“是了,少侠不仅武艺高强,颜胜潘安,仁若菩提,小的料理完父兄后事,自当来领死。”说完刀也不捡,转身便向城防休息间走去。
      路影驰听他夸赞自己英俊,脸上不露声色,心下甚喜,只道他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心道:“此人嘴上轻浮,但心肠不坏,明孝重义,唉,我且手下留情给他一个全尸吧。”左脚轻点,将小山佩刀挽在左手背住,跟着小山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是路影驰还在回味小山的夸赞,还是小山走的太快,未留意间,小山人影已闪入城防休息间的黑暗之中。路影驰虽单纯,但总算机敏,立时觉察有异,双刀一高一低架于胸前,快步守住房门。
      路影驰眼珠一环,在屋外略一审视,发现此屋只单门构造,心下冷笑:“我只需守住门口,他要是胆敢破窗而出,身法必受滞涩,便可急攻结果之。”当下紧守在房门外,并不进入。
      守候良久,却不听屋内有任何声响,直似人去屋空,竟连半点呼吸声也无。殊不知路影驰目下功力尚浅,听不出习武之人的调息之声,以致他怀疑小山是否已用他法潜逃而出。念及师门名誉,且对方亦无兵刃在手,即便他以暗器袭击,双刀在手也能守个密不透风,路影驰计较一定,便少了畏惧,决定进门一探。
      “跑了,也须让我瞧个明白!”路影驰如此想着,已夺门而入。小山果真潜伏在内,只听头顶的左右两方破空之声骤起,直冲面门。路影驰低身开步一招“摇头摆尾”,将两把刀舞遍周身,一时“叮当”声大作。
      待一十六声亮声恰恰响过,路影驰忽觉裆下有一物猛地弹地而起,直冲自己下颌。不及细想,路影驰左刀仍舞出刀花防御,右刀运劲下斫。只听路影驰“咦”的一声,一刀下去却不吃劲,像是砍中了布袋一般,“啵”的一声,“布袋”破裂,一股白灰扑面。“不好,石灰粉!”路影驰急忙闭眼躲避,却哪里来得及,一时间满面蒙上白皙粉末,迎着透进些许的月色,直像一名登台唱曲的俊小生。
      虽目不视物,路影驰仍不忘舞开双刀,防小山再施偷袭。正慌张间,听得屋子侧窗“咔擦”破出,想是小山翻窗遁走。路影驰无法,只得喝道:“无耻小贼别走!”却远远听见小山声音传来:“池少侠对不住了!今日之事我自会绝口不提!菜油在屋内桌上,后会无期!”最后几声渐弱,显是已奔逃得远了。
      路影驰惊怒不已,也不知他为何叫自己池少侠,不及多想,忙摸索进屋,果然在屋内西北角的木桌上摸到一只油罐,但仍不放心,拿在鼻下嗅了嗅,确认菜油无毒,才敢往眼上抹去。
      清洗半晌,才慢慢睁眼看清这屋内事物。此时天色微白,光线虽暗,却也渐能视物。屋内除了一张木桌,一方四人长炕,一些城防兵刃物件,别无他物,空无一人!
      这让路影驰很是困惑,路影驰托腮思索:“师父的意思,应是‘辣手’料理城防士兵,却并不见半个死伤者,难不成师父杀了这许多人,还把他们一一入土?似乎并不合情理。”饶是他聪慧如此,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想到师父也许手上没有官差的人命,心下也是一宽。
      再抬头观察屋顶境况,路影驰一眼便瞧见了房梁上几根交错的鱼线,低头则见到地上一张破损的羊皮,周遭散漫了石灰粉。“老七啊老七,亏你自负聪明,却又着了这小贼的道儿!活该!”路影驰心中又悔又怒,显是难以忍下今日两次受辱。突然灵光一闪,提起小山的佩刀左右翻看,果然在刀颚上找到了“海饮易重山”五个镌刻小字。
      “易重山...易重山...名字倒像个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没成想是这么个无耻小贼!”路影驰兀自念了多遍易重山姓名,眼前忽然一亮,却是天光大白,旭日初升。
      路影驰一拍大腿,叫道:“啊哟,客店老汉可要没命了!只是这个时辰,只怕他早已死于非命,唉,金师妹还是伤了人命。师父他们自然也不会等我去汇合,我且先去客店查看,如能帮那老汉收了尸身,也算为师妹减轻罪孽。可是师父之命尚未了结,也没脸回去见师父,待我埋了老汉,再去寻那易重山,即便不杀他,也定要让他立个重誓,不泄露师门秘密才好。”心下议定,脚下已然向西方客店奔出。
      只一时半刻,秋阳初升,一抹橙光扫向海饮城郭,渐渐浸润了主街上的一堆堆酒渣,最终缓缓投射到醉刀门金灿灿的牌匾之上。忽听得醉刀门庭内传出阵阵呼喝:“他娘的是谁把我们家大门给拆了?哎哟!疼死我啦!哎哟!”随即又是一波呼喝对喊:“老二你别喊啦!我他妈也被你喊得痛起来啦!哎哟!路影驰!你小子人呢?快死出来给师父端尿盆!路影驰!!”旋即又是一声惊呼:“几位师兄,不得了啦!路影驰那小子...他...他跑啦!”
      “什么!?哎哟!啊疼啊!”只听几个汉子同声呼喝,一个满脸腮胡、浑身横肉的汉子当先冲到醉刀门大门口,一看便是宿醉之后,胸前全是秽物。可这汉子却不理脏污,只仰天擂胸怒吼:“路影驰!你个小王八羔子!把老子的大门弄到哪儿去啦?给我滚回来!”想是过于激动,这汉子身形不稳,脚下一崴,一骨碌滚倒在地,悲声又起:“哎哟!痛死我啦!”
      真可谓,温阳耀醒鎏金门,门去人空醉无神。能见一张飞似的大汉在自家洞开的门前鬼哭神嚎,也是一番奇景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醉刀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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