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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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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姥爷的布匹店处在一间老屋里,有着天然自带阴凉的地势格局。
姥姥姥爷就住在店铺里。
小小的铺子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是布料陈放的铺面,内间是正对门脸尽头的一处小屋,用一个布帘挡住,掀开后入眼一张床,挂着白纱的蚊帐。
这是一个很小的空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光,甚至墙身是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壁。
秋芒摸着坑洼的墙面,总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里。
姥爷给“山洞”接了一个电灯泡,夜幕降临时灯泡会发出澄黄又老质的微弱光芒。
床边有桌子,桌上放了木塞封口的暖水壶和电磁炉。做饭时,姥爷就会把电磁炉拿到外间,在墨黑沉重的蓄水缸里舀水、洗菜。炊烟冒升,点燃了家家饭食的灯火。
秋芒小时候没那么亲姥姥。
幼时父母做生意,秋芒和弟弟都放暑假,爸妈没空照看这两个皮猴子,会留小一些的弟弟在家,然后送秋芒回老家呆上一个假期,让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帮忙照看一二。
秋芒喜欢去奶奶那里。
奶奶家在农村,有鸡有鸭有狗,还有数不清的来捏她脸的大大叔叔、姨姨婶婶、哥哥姐姐和小朋友们。
秋芒可以漫山遍野地跑,玩得浑身脏成了个小泥猴,把奶奶逗得前仰后合。
然后奶奶给她在塑料大红盆里接满水,放到日头正盛的阳光下暴晒,时不时探手试温,直到有了恰好的温烫,就慈爱地把秋芒叫过来洗澡。
第一次这样洗澡的时候,秋芒好奇又害羞,她光溜溜地缩进盆子里,又忍不住舒服地摊开身子。她听鸟叫,听鸭子嘎嘎,听奶奶烧柴做饭的噼啪声。
她享受着她独有的夏天。
但妈妈一旦把她送到姥姥那里,就意味着她可能十天半个月都只会在那不见天日的铺子里呆着。
那里没有电视,没有陪她玩的小朋友。
姥姥总是时不时伸手要抱她,可只要姥姥靠近,秋芒便觉得姥姥身上有一股味道,撅嘴闹情绪不情愿给她抱。
后来秋芒知道了,那是年岁长的人身上常见的“老人味”。
可能姥姥也不喜时光飞快过隙,还要残忍地给身体留下味道与痕迹。
姥姥是那个最难过的人,可骄纵小姑娘年岁太小,不懂得她的拒绝会伤害到一位老人家的心。
(但秋芒小时候总以为是姥姥不爱洗澡...的确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就是了==b)
因她拒绝的次数太多,姥姥的面容上凝着一些无奈又尴尬的意味,伸出来的手失望放下,又忍不住继续朝她伸着。
晚上睡觉的时候,姥爷会拿个蒲扇和被单到外间,点上蚊香,再搭上个折叠床,和着一屋子的布料味道一起睡。
屋内的床和蚊帐他都留给了姥姥与秋芒。
秋芒不睡的时候,会趿着拖鞋跑下床,探出头来看姥爷。
姥爷仰头向屋顶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听妈妈说,姥爷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小时候所有孩子都不敢和姥爷讲话。
他脾气古怪,威严太盛,若吃饭的时候孩子们和姥爷处在了一间屋里,他们便端着碗一个个作鸟兽散,生怕和父亲同处一室。
可年岁上去后,姥爷反而遇人便笑。
老人家们到了这个岁数,笑与不笑,面庞上的纹路也交错盘接,清晰可见,仿佛时光沿皮肤,重重爬过留下的痕迹。
秋芒姥爷保持仰头的姿势平躺,他一手慢慢打着蒲扇,间或力道很轻地打在肚皮上,另一只手枕在头下。
他光着膀子,一腿弓起,一腿伸直。黝黑的肤色在小瓦白炽灯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发亮。
秋芒忍不住想到这幅皮骨在田间劳作的画面。这是要经多少风吹日照,日复一日,重复千百遍才会变成这般模样啊。
屋里有着蚊香的味道,秋芒自己身上也有很浓的花露水味儿。
姥爷余光看到了秋芒的小脑袋,紧绷的面皮突然松垮下来,又被笑容满满撑起。
他闹笑着,逗秋芒说:唷!芒芒呀,咋过来这里啦?
秋芒跟着姥爷一起咯咯笑,弓低身子捂着嘴巴,黑亮的头发披在圆乎乎的肩头,白净柔皙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状。
姥姥也唤着芒芒,叫她回来睡觉。
秋芒跑回姥姥身边,掀开蚊帐钻进去,幻想着自己一进到这个蚊帐里就变成了公主。
姥姥又伸手要抱她,她把秋芒小小的身体拉入怀里,紧紧搂住,不知道是哄秋芒还是在哄自己,开心地叹气又满足。
天气太热了,姥姥的怀抱也很闷,并且一靠近,那股味道便又传来。
秋芒把这个味道和姥姥划上了等于号,她不喜欢这个味道,就认定自己也不喜欢姥姥。
她想逃离,哭闹不休,五岁左右的年纪已经记事,但姥姥仍将她当婴孩一般哄。
最令秋芒记忆深刻的一次,是姥姥把衣服掀起来问秋芒要不要吃奶。
这下可直接把秋芒骇住了,她又惊又惧,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原本的不喜也变成了排斥和厌恶。
此后妈妈再一说要送秋芒去找姥姥,她就惊恐地瞪大眼睛,嚎啕大哭,死活不愿意。
姥姥姥爷想疼她,可又怕自己的靠近遭到外孙女更大的反抗,左右不是,急得发愁。
爸爸妈妈也很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让秋芒喜欢姥姥。
谁知道孩子和一个人亲近与否是因为什么呢?
小孩子的喜恶永远简单,可能因为一件小事就对你满怀信赖与喜爱;可能因为某个他们看到的点就讨厌得直白。
小孩子最好懂,可也最不好懂。因为他们不会表达,只会感受,一切仅凭本能的反应,懵懂地瞧着世界的一切。
姥姥姥爷来北京的时候,家里的生意还不错。
爸妈在市区繁华地段的市场里租了间铺子做服装生意。
他们签了五年的合同,每天早6晚6上班看店。在秋芒老家的方言中,店铺被称为“门市部”。
妈妈早上起得很早,比太阳升起来的还早。
她摸着黑,骑一辆很旧的,紫色、露铁皮自行车上班。
别看天色尚暗,可这时候的市场已经很热闹了。
做批发生意的买卖圈子中有“出早市”这一说,商人们会在特定的地方聚集,凌晨三四点出摊经营,这时候市场的租金最便宜,来的生意也多不为散客,而是知晓早市规矩的批发商户。
早市一般持续两个小时,凌晨五六点便早早散场。
在很多人还在睡眠的时候,奔波忙碌的市井百姓早已开始了今天的营生。
秋芒第一次听说早市时很惊讶,她问妈妈,这么早会有生意吗?
妈妈笑着说,生意不但有,而且还很好。早市一般进行的是“内部价格”的批发交易,商人们的货源又杂又多,看着破破烂烂的很不值钱,售价也远低于市场批发价。
可这批不值钱的货物经了商人们的手,处理修整后再置于光亮洁净的铺面中,便摇身一变成了档次货。
有许多人从本地外地慕名而来,也有人固定来早市进货,于是这里便形成了许多人都未曾知晓、也并未见过的喧嚷红火景象。
这些来往的商人们个个步履忙碌、行色匆匆。他们靠着一双手、一双脚,打拼出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市场门口,有许多卖早餐吃食的摊贩也在跟随人流,早早等着生意的光顾。
煎饼,包子,烧卖,鸡蛋灌饼,小笼包,糖油饼,炸油条...一片叫卖声中,香味扑鼻,人潮喧涌,令人眼花缭乱。
妈妈的早饭也会在这里解决,但她每次都只走向一个搬小马扎坐在路边的阿婆。
阿婆面前摆了一口锅,锅上铺了厚厚几层塑料膜和小棉被,锅里是用开水温着的煮好了的玉米。
3块钱一根的糯玉米,热气腾腾,黏糯甜香,它能开启妈妈一整天的快乐。
随后太阳初升,自家店铺的卷帘门’哗啦啦’地开锁、掀起。
市场渐渐喧声变大,人头窜涌,来来往往。
一天的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