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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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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予来教我功夫时,我比往常更低落。
“怎么了,小丫头?”他逗我。
“你真是我的师父吗?”我没劲打采的蹲在地上摆弄剑柄。
“干嘛?又不想认师了?”他眼一瞪。
“不是。是有个问题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说来听听。”他饶有兴致。
我把绮君的事情告诉他:“……所以,这个小姑娘的事,该怎么办呢?我手下的孔目劝我……唉,算了,这个先不说了。”
“你手下孔目?”向予眼中精光一闪,“是周孔目么?”
“嗯,周阿荧。你怎么知道?”
“看到过一眼。”
“看到过一眼你就知道了?!”
“有些人,就像珍珠掉在沙石里,一眼就能看到了。”他笑着看看我,补一句,“像你一样。”
“谢谢。”我没脾气的咧咧嘴,忽然想道:“‘我’跟你从前是怎么认识的?”
“唔,很难讲是你先勾搭上我、还是我先勾搭上你。反正四目相对、臭气相投,就这样很快的勾搭为奸了。”向予笑嘻嘻,说的话越来越没正经。
我脸色严肃:“你摸着良心告诉我,我跟你是不是情人?!你前几天晚上弹的琴唱的歌,是不是唱给我的情歌?”
向予再次大笑,笑完后,摸摸鼻子:“我真想说:‘是。’不知你会怎么反应?”
“所以?”我紧张道。
“不是。”他摊手,“很抱歉,我爱着别人。这是我唱给别人的歌,不过当年你遇上我时,很喜欢我这首歌,而且很同情我的可怜爱情。所以我特别的感谢你。”
“哦。”我松一口气。少点感情纠葛,事情还简单一点。
“怎么样,要不要为师帮忙?干脆把你和那小姑娘一起劫走,闯荡江湖去,风风雨雨,可不快活!”他提议。
“咦,真的可以?”我抬头。
“废话!带你们走,还不是小菜一碟,就连北虏……”他猛然收住话头。
“北虏怎么样?”我盯着他。
他犹豫一下,耸耸肩:“皇帝那时候被围嘛,就是你想救他那次。刚好我也觉得北虏势力坐大不太好,就联络了些同道,在后面打了一家伙,把他们引回去了。”
“啊,”我倒吸口冷气,“周阿荧说是有一支神秘力量袭击北虏后方,原来就是你们啊。”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你们就是小说中为国为民的江湖大侠啊!”真的,跟他们比起来,我算个屁!
“侠……咳咳,好说好说。”向予似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怎么样,走不走?”
我确实心动:“能带上水玉和怀光吗?”
“丫头和马?还有什么?整座山头你要不要带上?”
“你在嘲笑我吗?”我皱眉。真讨厌被人莫明其妙的嘲笑。
“你说呢?!走就走,赤条条无牵挂。噜里八嗦的,你以为搬家啊?”
“我一走了之他们怎么办啊?当然要为他们考虑啊!”我怒道。
“是,是,那你手下你也担心吧?要不要全带走?”向予嘲道。
我认真考虑:真的。我如果逃走了,季禳不知会不会迁怒别人。其他胥吏我已经解散,与他们无关。倒是周阿荧两口子一直对我这么好,季禳会不会惩罚他们来泄忿?“把周阿荧和谢娘也带走吧?”我合掌,“拜托你。”
“你说真的?”向予脸上不知道是佩服还是诧怪。
“能不能做到啊?”我小小声问。
“我试试吧。”他仰面向天,“你回去,先别说什么。如果能够做到,我会来告诉你。不过,我建议你先探探他们的口风,看他们愿不愿意跟你走。”
我探问了周阿荧的口风,他说,如果我要走,他另有打算,请我不要担心。至于谢娘,跟周阿荧的意思一样,他们是模范夫妻,周阿荧如果是根扁担,谢娘都肯嫁跟扁担挑着走那种,不理他们了。
绮君是绝对要跟我在一起的。这孩子像冬天里冻得够呛的一只小鸟,因为我的怀抱里有一点点温暖,她就扑进来,舍不得离开。
至于我,也不愿意离开她。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在溪里拣石子、在山上采了野花来过家家,这让我觉得快乐,像是弥补了童年的一些时光。我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这份快乐我不愿意离开她。
但我很难向水玉开口。她陪我吃的苦已经够多,而且够忠诚。我知道我如果要她陪我到天涯海角,她也愿意去。而我明知她是这样的心意,还要利用她的心意,向她提出要求,问她肯不肯陪我到江湖去流浪吗?
这是太卑鄙的事,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愁锁眉头,我张开嘴巴,说的是:“有酒否。”
“有。前儿他们送的一坛子杨梅酒,还在这里呢。”水玉捧出来。
书里把酒叫作“圣贤”,真有道理。两杯圣贤下肚,世界变得模糊可爱,心情松弛,本来为难的事,现在也像可以办到似的,我扶着水玉的肩:“水玉……”
唉,就快问出来了!可是门外有人叩门。
水玉要去开门,我懊恼的抱住她,亦步亦趋。水玉好笑:“大人,快别这样。”
“人家不管嘛!”世界晕乎乎的转,而她的身体这么柔软舒服。我借酒撒疯,抱着不肯放手。
门外的人咳了两声,扬声问:“请问有人吗?”
是黄光的声音?我大喜:“黄光,进来!门没锁!”
在这里,我们的门,大部分时间都不锁。
黄光推门进来,见到我,本来是该打招呼的,可脸一红,又把身子转过去。
怎么回事?我看看我自己,满身酒气,刚刚热了,衣襟又是半开的,手臂还抱着水玉,果然有点不正经。
连水玉脸也红了,把我一推,飞快的说了声:“婢子去给您们端茶。”埋头走开,水裤脚翻得像池塘边的细浪。
我随便指指院子里的石墩:“坐。”自己老实不客气的先坐下来,手肘支在旁边的山石上,对他笑道:“怎么今儿想到来看我?”
黄光还是脸红得像在大锅里煮熟了一样,没有坐,笔直跪到了地上:“大人恕罪。”
“啊?”我恕他什么罪?
“大人有一次曾经问过我,如果您自愿献祭了,对大局会不会有帮助。我对大人说,大人还是保重身体,去努力做点什么,会更好吧。”
“是啊你说过。”我点点头。
“这一次,我想对大人说,请您自尽吧。”他跪得纹丝不动,道。
我也没有动。看竹子的影子,轻轻在他肩上摇曳,像那个月夜里梨花的影子。他没有改变。是这个世界改变了?
“出了什么事?”我轻声问。
“爱您的人太多了,反对您的人也太多了,而皇上态度未明。这次,遥远的林家堡人押送北地俘虏进京,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大人您。很多人说,一些人的心里,只有大人,而没有皇上。”
“所以?”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道。
原来如此。因为一些人爱我超过季禳,所以我要自尽啊?“为了防止动乱,所以要牺牲我?”我笑。
很多时候,我的嘴角会扬起来,而且心里是真的觉得好笑。你不能说我不真诚。
虽然这种好笑,味道很苦。
“是的。”黄光深深埋着头。
“我不干。”我告诉他。
“?”他抬起头看我。
“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事。如果这个世界,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才能保全,那这世界也太脆弱了,我不愿意为它牺牲。”我直接道。
“可、可……”他张着嘴巴,听不懂似的。
他叫我死,我没听不懂他。我说我不死,他却听不懂我?哈哈,开玩笑。“我不知道你是这么爱国的人。”我道,“你不是一心只研究你的兵器?”
“黄光,是黄家不孝子孙,”他又软弱的垂下脖颈,但清晰的一字一字,“虽然不孝,毕竟幼承庭训,知道大义臣节。”
又是大义,又是庭训,我忽然想起同样眼睛明亮的方铮,那位“方家第一十二代孙”:“方铮呢?他怎么样了?”
黄光一怔:“方公子啊,他上个月去孔地戍边了。”
嗯,都走了。“你也走吧。”我把头向后一仰。
“大人……”黄光竟然要膝行向前,再行劝告!
我忍不住又想要笑。这些人都当我是什么?救世主、造反头子、自刎义士?哈哈哈,不不,我要走了,不再跟这些疯子纠缠。
水玉慌慌张张跑过来:“大人!”手里只拿着一个茶杯,茶水淋淋漓漓泼出来,“大人,外头有兵!好像、好像是宫里的呢!”
黄光忽然间推着我的腿,绝望的叫了一声:“大人,快跑!”
水玉的脸变得像月亮光一样白,站着,不说话。
黄光在搞什么?一下子劝我自尽、一下子又劝我跑?他发疯。我忙着劝水玉:“不,别怕,他胡说。”打一下黄光的脑袋,“你是喝醉了跑过来的!乱说乱讲。”再问水玉,“宫里?”
“那些仪仗,看起来是没错……”
季禳?还是皇后?我对黄光道:“你先走吧。”不管哪个人,他大概都不太方便见就是了。回避总是没错的。
他不肯走。
这孩子闹什么别扭呢?我叹口气,对水玉道:“带他走。”再安慰一句,“真的没事,放心。”
水玉带黄光从后面走了。我酒意上涌,全身酥软无力,索性将脸完全贴在山石上,石头有厚厚的青苔,柔软舒适。月光照下来,似水。这样的月夜会出什么事吗?我不觉得。
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
有人推开院门。
一步一步,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吟道:“中宵惊悸良有以,越岭穿林见卿家。和月梅花清到骨,枕苔醉色酡于霞。”
季禳。
我抬起手指,对着月光,道:“这里的月光像风一样舒服,我过得很好。你看,真的,连伤都好了。”
“你醉了。”他不动声色。
“不。”我叹口气,“你明明知道我没有。我很抱歉我没有。”
他在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重复一遍:“你醉了。”
好吧,好吧。他们总是有道理的,他们总有他们的坚持。只有我没脾气,任人搓圆搓扁。我又叹口气。
“刚刚谁来了?”他换个话题问。
“黄光。”我答。
“来说什么?”
“算了,你不见得真的想知道。”
他点了点头:“你倒是不会骗我。”声音很感慨,“只是很多事情不对我说罢了。”
“那你呢?”我笑。陪他继续这种艰难的话题,我果然是醉了。
他片刻无言。我阖眼要睡着时,他低低道:“那时候我严惩丁贵,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找你喝酒。我恨有人看到你酒醉的样子。”
“啊?”
他道:“这是我没对你说过的事,现在,对你说了。”
“哦。”我只应得出这个字。
“还有那个小姑娘的事,你不用再担心了。她舅舅的遗产归她,你可以照顾她。”他又道。
我忽的张开眼睛,灵台清明:“你知道?你一直在监视我?你是为这件事而来?”
呵,我真笨。真的!我居然以为他放我归隐?当然,他当然监视我。不然我的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清闲。他是特意陪我玩这个“归隐”的游戏吧?像笼里的鸟,放到偏远点的林子里透透空气,腿上拴根透明绳子,只瞒住我一个。
他的绳子一直牵在这里。
“昭,你不要再闹脾气,”他无奈道,“我是关心你。都这么久过去了,你回来好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闹脾气,如果我肯留在他身边、肯把一生托给他,然而又对他生了气,那我会闹的。如今,我又不留,闹什么脾气呢?他又不欠我的。
外面忽有喧哗声。
“又什么事啊?”我头痛的捧着脑袋。这个夜晚真不容易过。
被押上来的是绮君,这次干脆连草鞋都没穿好,赤着一只脚,脚踝又红又肿,眼里有泪,看到我,想扑上来:“大人!”但是士兵抓着她。
“你们在干什么!”我气炸心肺,扑上去,把她夺到怀里,“你们对这么小的小姑娘干什么!绮君,你怎么样?脚怎么了?”
她像一只小动物躲进我怀中:“没事啦……自己扭的……我做梦,梦到你出事了,我好怕,所以跑来到这里,结果……大人,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哄着她。她头靠在我怀里,特别的烫,让我心疼。
季禳走过来,温柔蹲下,也不怕脏,握住绮君的脚踝,替她揉搓。绮君原本躲了一下,但季禳的手势真的温柔,她终于驯服下来。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
“没事,你照顾的人,就是我照顾的人。”季禳看着我,“你不明白吗,昭?”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亲王,我不想明白。”——程昭然那样坚定的拒绝,我说得出口吗?我到底……做不了她那样的人。
绮君的脸烫得太过份了,我终于发觉,伸手去试了试,失惊:“哎呀。”
她绝对发烧了!我急起来:“她生病了!”
是因为发烧,才作恶梦,才跑过来找我的吗?像没有任何能力保护自己的小鸟,倒在我怀里。
“没事。”季禳接过绮君,抱在他怀里,“我替她叫御医。”
“我……”
“你跟我来。”
“跟你,到哪里?”我苦涩的问。
“跟我在一起。”他回答。
“后宫?”
他没有否认:“昭,我不能容忍你再作官员。我心疼你。”
皇后的面容在我面前闪过。我不能跟那样的女人争他。不,我不能跟任何女人争任何男人,哪怕那男人是他。我做不到。
“你能答应我,你会照顾绮君吗?像我一样对她好?”我抓着他的袖子问。
“昭……”
“你起誓!”我紧抓不放。
“我,用自己的名字起誓,我会照顾她,像你对她一样。”他清晰回答。
我松口气,放下手:“带她去找医生吧。”
“你呢?”他警觉的看着我。
“我,暂时不走。有的事情我要先处理一下,给我几天时间,你安顿好她之后再来接我。”
“真的?”他逼视我。
“我要雪白的轿子哦!——哦不,还是骑马吧。牵燕欢来好不好?我想它。”我迎着他的目光。酒精支持了我。我能够保持笑容。
他放松下来:“好。”恋恋不舍看我:“保重。”
他终于走了。我长出一口气,脱力的坐到地上。水玉小心走到我身后:“大人?”
“水玉,不管我到哪里,你选择跟着我吗?”我没有看她,问。
她简单的回答:“是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