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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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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京城有不少达官贵人、或者小康之家,来这里踏青。作为地方长官,本来是一定要奉承好达官贵人们的。可是小小亭长哪里有钱应酬?所以发展出来一种产业:想给达官贵人溜门子的人们,负责出钱;而地方官作为地头蛇,负责行方便,于是大家皆大欢喜。
这阵子,也就有人来叫我“执行惯例”。
参与他们的灰色活动?开玩笑!要耸肩诌笑、溜须拍马,我在季禳面前做就已经足够。付出不晓得多大努力,躲到这边,还要昧着良心做事?那我也算白躲到山里一回!
要来踏青,随便来;要奉承,请别处去。要把我的小官职敲掉?请便,巴不得!人到无求品自高,我觉得我此刻的精神境界高如深秋的苍穹。
我并且组织乡民们兜了很多土特产前往叫卖,我作为地头蛇,保证买主们都要乖乖付钱——哦,另外,发出官方告示:踏青者不准破坏环境,不然罚款。
关于这种罚款,其实没有先例,但我问过周阿荧了,差不多的款项范围里,只要对地方有益,我有权自主决定,至于决定之后会不会得罪人、会不会被参一本,那是以后的事。
我不否认我有那么点儿自暴自弃的意思:巴不得闹出点事情,让季禳好快点敲掉这个官,我就彻底的、什么心事都不用担了。所以现时我乐得多用权力给乡民们做点什么。为官一天,不就该造福一方么?说是像老母鸡一样护崽也好,反正我很有快感。再说让那些游人们养成爱护环境的意识,对整座山林的植物动物们也都有好处,我干得心安理得,准备了一大篇稿子,准备有人找麻烦时,我就给他们宣讲;如果有人打算吵架,我就捋袖子跟他们吵架。
奇怪的是也没人跟我吵,柳阳山的岁月,太太平平的过去,却突然传来个恶耗:绮君舅舅病危。
这次病危,跟陆夫人大有关系。原来那天他去陆司马家赴喜宴时,带了个粉彩刀马人物瓶去作为贺礼,后来他受了气,大怒而回,贺礼是进门时就送了,不便讨回,就仍留在那边。陆司马家本来当是个旧瓶儿,不以为意,不料给懂行的看了,说是好货,其价不菲。陆夫人正是为此而来。
我在他房里见到的那些瓶瓶罐罐,根本都是真正的古董。他平生只有这个嗜好,稍微赚点钱,全花在上面。因为眼光好,拣了不少“漏子”,三钱不着两钱买来的东西,实际上是千金不换的古物。送陆司马家的那个瓶子,只不过是他收藏中较普通的一件。
陆夫人到得他房里后,看了有六七分准了,装着殷勤,请医生来看病、又佣人来服侍他,不知怎么的捣个鬼,就把些东西偷出去了!绮君舅舅病得昏昏沉沉,一时也未发现,等觉出不对时,一检点,已经少了十来样东西,包括个青花樊红彩云蝠纹碗、五彩四开光花卉罐、红铜镶嵌绿松石小笔洗、还有一对虎眼石手排,都是精品。绮君舅舅一气非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扑出床外嚎叫:“狼!狼!你们把古董商给我引进来了!掏了我的心窝子!!你们不得好死!你们把东西给我还回来!!”
谁还?没人认帐。陆夫人说他血口喷人,干脆把佣人也都撤走了,留下一个病人趴着咳嗽。我赶到时,他已经在弥留时期,绮君给他掖着被子,闷声不响,一滴泪忽然落下来。
这滴泪落在布被子上,“噗”一声,很轻。垂死的病人被惊动,张开眼睛,看着她,像是才认识她似的,眼眸里浮现出从来未有过的柔光。他用这样的目光抚摸着她的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起了慈爱,道:“我剩下的东西,都留给你,你去添笔嫁妆。”
绮君骨突着嘴:“谁要嫁妆?”我觉得不太对,向前一步。他对我道:“孩子交给您照顾啦。”
这是他说出来的最后的话。
之后他陷入昏迷,大约二十分钟,眼睛又张开来过一次,没认出什么人,左右不安的动了动脑袋,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眼睛又合上了。再按他的脉搏,他已经去世。
绮君哭成个泪人儿。我帮她办理了丧事——说是帮忙,其实说来可怜,礼仪上的事我哪里懂?绮君自己知道得比我还多些。好在是我有点俸银、水玉离京时又藏下些细软,拿出来,办个白事也还将就得过。再加谢娘领着一些女人来支应,事情才能进行。
发丧那天,陆夫人也来了,头上只插几枝银簪,穿着缌麻的丧服,进门,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泪水立刻流得哗哗的,在死者灵前尽了哀礼,道:“可怜小表妹孤苦无依,我接她去住罢。”
我再怎么看、怎么听,也分辨不出她表现得有任何虚伪的地方!难道绮君舅舅误会了?也许陆夫人没动他东西,是他病混乱了、疑心生暗鬼?毕竟,他连我都防备过,而且他的东西只有他自己收藏啊!连绮君也不知道数目。何况他说少掉的那几件东西,据他说是精品,所以包得比较严实,绮君一眼都没见过。所以到底有没有少,也只有他自己的一面之辞嘛?
如果陆夫人真是被冤枉的好人,那绮君跟她去也好啊……我想。
谢娘快嘴快舌接过话头:“夫人您可能不知道。绮君舅舅去世前把这孩子托付给亭长照顾了,至于身后留的东西,都给绮君了。我们都过了数字,日后,一草一木都是她的!”
陆夫人微蹙眉:“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头,“可他托付给我的不是这样啊。”
“他难道说把遗产给你?”我失惊。这要是落了白纸黑字,打起官司来还真麻烦。
“不。”陆夫人一笑,“亭长当妾身为何许人?纵然舅舅有这个意思,妾身也是万万不能要的。”她展开那张纸头,给我看,上面说:遗愿把所有的古董陪葬,请陆司马监督执行。下面按着手印。
我猜如果要验证的话,这手印一定是绮君舅舅亲手印的。陆夫人身上有一种气质,让我相信她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而且,绮君舅舅也确曾表示过要把东西陪葬,是我亲耳听见。
“可是他临死前改了主意。他终于明白亲情的重要,把东西给了绮君了!当时我就在场。”我向陆夫人保证。
陆夫人微微一叹:“亭长真是位宅心仁厚的君子——”
谢娘伶牙俐齿,立刻抢上道:“可是该聪明时也绝对聪明,这点又不那么君子。若说君子可欺之以方,算盘就打错了。”
陆夫人又扫了谢娘一眼,这次目光里是有把刀光。嘿,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怎么像是感觉到两个武林高手对决的气场……
“亭长,以心爱之物陪葬,妾身相信确实是舅舅一直以来的心愿,妾身想,其实您也是这样相信的吧?妾身并不是说您也许被谁蒙蔽,但也许人病重时,神智会有迷糊,说出些言不由衷的话来,也未可知?”她又叹了口气,“舅舅生前,花了一些医药费……”
“你是要他的收藏变卖一些赔给你吗?”我问。
“不!亭长您怎么会这么想!”陆夫人伤心欲绝,“药费,由妾身全部支付。这些些小钱跟亲情相比,算得什么?妾身只是想说,妾身岂是那种一钱如命之人!舅舅大概也是在这点上知道妾身为人,所以把身后事托付妾身。妾身总要看他的心愿,照着他精神健旺时的意思得以施行,这才安心……”
“滚。”绮君埋头跪着,一眼都没看她,道。
“绮君!”我吓一大跳。
“小妹妹……”陆夫人款款上前。
“滚!”绮君举起手去推陆夫人,陆夫人一躲,我们忙上前阻拦,拉扯间,她怀里有个东西掉出来,“啪”,外面包的布散开了,露出一双绣鞋。
是我交给她那双绣鞋。
陆夫人惊魂稍定,看了看那双鞋子,眼神又迅速的转向绮君脚上穿的、用白土渣染白了的草鞋,微微一笑:“怎么不把布鞋染白呢?”
绮君脸涨得几乎要烧起来。我稍微有点儿明白,但又不太清晰,只是弯腰扶起绮君,将鞋子收拾了,放回她手里。
“妹妹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说一声。妾身难道不会帮你吗?”陆夫人温言道。
绮君戟指大怒道:“你敢在死掉的人面前说,你是好心?!”
随着她的话音,忽然有一阵风,吹动灵幡,露出寿材。连我这样胆大包天的泼皮,都不由得心底发毛。绮君又躲到了我的袍子后头,只露出半张脸来看。
我注意到谢娘清水般的目光,一眨不眨逼视在陆夫人脸上。
而陆夫人神色不动,将灵幡逼视片刻,风小了,幡慢慢垂下去。但给人的感觉是:就算有什么灵体附在幡上,好像那灵体都受不住她的气势,不得不偃旗息鼓。
她随后转向我,仪态仍然安娴,深施一礼:“看来这里有人对妾身误会很深。妾身不惯与人争执,这便先避让。好在,亡者灵前已献心香,聊可安慰。只是未能让舅舅遗愿得偿,妾身总是抱愧,他一向来的真实愿望不能就这样辜负了。大人宜深思之。”
说完这番话,她扶着丫头走开。我被她的强大气场震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谢娘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这个女人不简单。”
“嗯。”
“大人看出来了罢?她是想把古董全侵吞,还不在外头落下坏名声。”
“可是……她是坚持要让那些东西埋下去陪葬啊。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一来,她自己没有明着跟小姑娘抢东西,名声好听;二来,埋在地下的东西,比人家屋子里的东西容易偷。如果有天坟头被盗掘,那是盗墓贼的事,她彻底撇清干系,叫人难指摘得。这点小猫肠子,还想瞒过老娘?”谢娘冷笑。
我顿觉她周身闪烁智慧光芒,同周阿荧不差上下。
“那,我们绝对要保护绮君的应得财产!”我道。
“说得容易,”谢娘一叹,“她有白纸黑字,那个死鬼平日里的意思又是大家都听到的。告到上头官衙里,人证物证,都要证她的是。她不直接抢东西,而是要把东西先埋到地里,也正存了这个考虑。托孤之语,只有大人你自个儿听见,你是君子坦荡荡,我只怕你一出头,平白惹一身腥,东西还是要埋下去。”
“那,那我守着坟头!”我黔驴技穷。
谢娘抿嘴一笑:“只有千年作贼的,哪有千年守坟的。孝子在亲爹坟前结庐也不过三年呢,你倒守到几时去?这是赌气的话了。”
“那怎么办?”我作驴哭。
谢娘袖子里拿手一指,指点迷津:“找我老头子去呀!”
“哦!”蠢驴子这才恍然大悟。
周阿荧摸了半天手指头:“其实这件事解决起来也简单,不外乎两条路,大人您想必也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非要属下说出来。”
“我知道什么?”我瞪着他这个猪头。
“与人斗,也就四样途径:以命斗,以智斗,以势斗,以力斗。命斗者,指望老天爷忽然劈个雷下来,把你对头给劈死,则你就可以坐享其成。不过看大人的性格,应该不指望这条路了。”
“废话。”不然我找巫婆去就好,找他干嘛?
“智斗者,说穿了就是下套子、寻隙子。”周阿荧不紧不慢继续道,“现在,对方已经先下了套,并且套数基本无懈可击。除非大人能在其他地方栽赃陷害,把她扳倒。能不能成功先不去说它,关键是,大人愿意这么做吗?”
我默然。栽赃陷害确实非我所长。
“好了,剩下只有两条路。”周阿荧抬起肉墩墩的双手,用左手指头拍拍右手掌,“势斗,以势压人。他们家是从三品司马,您是不入品的亭长。这样论起来,是比不过。但您是程昭然。若您愿意取回皇帝的欢心,爱咋咋的,别说跟司马抢遗产了,就算跟宰相抢俸禄,人家也无奉你何。大人说呢?”
我望向窗外。季禳的欢心……我如果现在要回头,当初又何必离开。
不,我不回头。
“这就是大人也知道,却非逼属下说出来的路啊。”周阿荧叹道,“最后,就剩力斗。以力相敌,是最爽快的事。真刀真枪,快意恩仇。保护想保护的人,惩戒想惩戒的人。胜了,就推行自己的心意;败了,就死。这是英雄的路。”他小眼睛闪闪发光,像天上的星子。
我觉得头晕:“怎么样……到底,力斗要怎么斗?”难道叫我拔剑去找陆夫人拼命?开玩笑!
周阿荧沉着道:“有短平快的力斗、有长远宽广的力斗,大人想听哪种?”
“短平快的?”我试探着问。
“拔大人剑,去司马府。汝若不从,与之偕亡。”
“切!”果然是这么个馊主意。
“至于长远宽广的嘛……”他道。
“怎么说?”我急迫问。
“迅速售清古董,折为金银。绮君小姑娘由大人抚育,金银由大人代管。大人的名声必然污损,可以趁机自请贬谪于偏远地。京畿缚手缚脚,难以施展。若能被派往西边元城,既是大人故城,又北邻诸虏、南靠稻米天府,交接便利、饮食无虞,闭关可以自守、出关可以直击东都,是最理想地点。就算退而求之,南之孟费、德纳郡,东之歌亚、波摩林,甚至北之孔地,都足以成事。周某之才,可替大人治世至路不拾遗,大人之才,可以攻城略地、广纳英贤、德抚百姓。以一城、及天下,则休说救一个孤女,就算救天下孤弱,有何难哉!”他铿然演讲完毕,尾音掷地有金石声。
我张大嘴巴看他,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人?口水要流下来了。”他向我示意。
“什么?不不!”我跳起来,“你疯了!我告诉过你,这种疯话不要再说!不然、不然——你真的会死的!”
“大人不老实。”周阿荧幽叹。
“什么?!”
“大人已经结交了不少异士吧?难道只想作个小官吏?”他道,“半夜琴声的,恐怕也不是简单人啊?大人。”满眼都是“还想哄我?”的神色。
“呃……”向予,他确实又教了我些有的没的功夫。我基本上伸手就学会。他说是我原来的记忆没有完全失去。到底什么原因?我不清楚。
我现在什么都不清楚了!
“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我根本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我就想太太平平过日子,你们这群混乱的家伙,别来烦我!!!”我怒吼一声,冲了出去。
冲到哪里?我不知道。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混乱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若不能厘清自己的心绪,柳阳山、京畿、天下,我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