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间十三街》李庸和

21、尾声

　　我和陈先生合作得很成功，他完全放心将重要环节的工作交给我和斯温先生做，我们亦没有令彼此失望。

　　在这场合作当中，我们放任大家畅通做事的同时也提点着彼此，完善了对方的缺陷。

　　陈保罗指导电影局部画面感拍摄得很高超，只是灵感很断断续续，缺乏引人入胜的连贯性。我和斯温先生弥补了这一点，而我某些方面的生硬，也由陈保罗柔和调整了。

　　整个电影拍了大家的生平，以及很多灵魂的生平，选其精华，制成一帧帧，动人心魄。每个人都是主角，每个人都是配角。

　　我们的这一场电影做得很成功，当日买票来看的亡灵有很多，卖座卖得好，叫得更是好。这一次我们和陈保罗先生的联手，带给了大家精神上的慰藉。
　　每个人都参与了制作，每个人也都成为了观众。

　　在电影上映的现场很热闹的时候，我却坐到了一边去，待在人群角落里掩藏了起来，可是本来周围全是人，一下子都消失不见，四周彻底冷清起来，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的这边墙口前面，长宽的紫色窗帘不断乱飘着，掀起寂静晦暗的墙洞，里外都空无一人。我与大家又出现分离的空间了吗？

　　过一会儿后，有人出现拍了拍我的肩背，我才看见是陈保罗的身影，他坐到了我的身旁来，如往常一样握紧我的手，心平气和道：“得来一切全不费功夫，我已挤入你的内心了，当你周围没有人的时候，记得回头看看我。”

　　我与他扣紧彼此的五指，道了一声他不爱听的谢谢，答应他，我会的。

　　当我看见小妮从那墙洞微光里朝我跑来，以及大家渐渐重新出现在周围。我忽然间觉得往事似烟，历尽千帆归来，意识极乐不过瞬间，须臾的思绪万千，终有一日如生前最后突然终止。

　　陈保罗这时候问彼此，成功圆满以后要做什么？

　　我们共同出现一瞬的迷茫，过后我说，我想去往生了。陈保罗始终紧牵我手，告诉我，他也要跟我一起走。

　　我转头看向他问，以后谁去居委会帮忙，舍得吗？

　　舍不得你。他说，鲁乞爷爷其实算到他要走，所以已经在栽培辛达做助理副手了。

　　小妮走过来的画面变得很缓慢，她终于正常冲到我们怀里之后，兴奋得满脸通红，对于我们的成果，她比谁都要开心，认为这些日子被大家忽略是值得的，这一切都太美好了。

　　可是面对起小妮我愧疚了起来。生前愧疚，死后亦愧疚。原来最后连不同时刻的自己也会离开自己。

　　我跟小妮说的这声对不起承载了很多，她感受到以后，简简单单与我说没关系，继续往前走，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与自己融为一体。

　　陈保罗摸摸我们两个的头，夸小妮真懂事。

　　所以再一次办私人杀青宴的时候，陈保罗嘱咐阿呆要做小妮爱吃的菜。我们的私人杀青宴在楼顶的阳台花园里办，那花团锦簇的场景是胡蝶小姐策划布置的。

　　这一场杀青宴和上回一样热闹，桌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但所有人都是清冷寂寞的，灵魂的本质模样总是在热闹中浮现过几秒，两种面孔交错着幻影。

　　在颁奖典礼那天，陈保罗成长为年老的面貌。

　　陈保罗年轻的样子中人之姿，反而在老去的时候更有味道，他腰杆依旧挺拔显得精神矍铄，那头黑白混杂的头发，与笔挺的西装，令他艺术气息浓重。

　　大家为我们办颁奖典礼的这一天，我和陈保罗互相陪伴对方一同前往出席。我的作品在十三街也获奖了，大家让我们的颁奖典礼在同一天举行，我陪完他，他又陪我。

　　去之前，陈保罗为我制作了一件明媚简洁的礼服，并且是他发挥所长帮我化妆打扮的，最后，他还单膝下跪，为我穿上端庄的高跟鞋。

　　我们容光焕发站在长镜面前臭美，很靓丽登对。

　　他问我，想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吗？

　　我请他说。

　　他吐露，如果他还活着，想和我结婚，过一生的日子了。

　　我淡定道：“功成名就，你迟早被花花世界迷眼的，我不结。”

　　他帮我整理发型，“你看看你又不相信我，而且理性得连开始都不要。”

　　“你挑中我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刚好是我。”

　　他摇摇头，“不是，你是特殊的，重要的，你灵魂的出现是独一无二的，你刚出现的时候就令我着迷，只是你未曾注意到我，当时我想这个女孩子真独特，脸上透着干净、忧郁和生人勿近，简单而又复杂，引得我挪不开视线，如果她生前与我相遇，我会大胆追求她，也许会共度一生。但另一方面我又感到羞耻，我岁数已经大你很多了，那样是不道德的，不过又觉得幸好，我们在此遇见真是残酷而美丽的缘分。”

　　他前些日子还评价别人长得忧郁像死鬼呢，到了我这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情话。

　　但他的表白始终好令我动容，我嘴上坚守阵地，“相信男人就是一项大挑战，我只有勇气自保。没得到女孩子之前都是这样花言巧语，什么好听的话，什么深情的感悟都能产生。”

　　他笑了笑道：“那你相信自己一样的，与我结婚前写好协议，其他的事交给时间与未来。”

　　我也笑他，“说得跟今天是结婚典礼，我们真要结婚了一样。”

　　他以为只要我们在心里承认对方，仪式都形同虚设。

　　颁奖典礼开始后，我挽着他前去。

　　有的声音说我像他孙女，还有人叫我陈太太或者保罗女友。当然更多的人是称呼我为葛妮太太，葛妮小姐，葛女士。

　　我们倒不介意这些众说纷纭的声音，都笑笑接受大家的祝贺与之和和气气的。

　　陈保罗高兴地说，你看，我们得到认可的这一天，也真的好似结婚了一样，大家也认可了你是我妻子，我做你丈夫。

　　不过我们到底没有去办婚姻。

　　大家都是残缺的灵魂，所以游魂住进了不同的楼，看个人造诣，有的徘徊在这里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甚至好几百年与千年，有的干脆不会到这里死了便消失。

　　等一批人走了又有新一批没能面对自己的后辈来到此地。我们走前看了看新的居民，在他们搬进来之后很友好地进行交接引导。大家渡自己，也渡他人，不只是为了积德，更是同病相怜的成全。

　　那场电影一时性治愈了不少让主官鲁乞头痛的一些灵魂。他很高兴欣慰，甚至挽留我和陈保罗在交界处继续走这条路，希望我们不断重复完成理想。
　　可惜我和陈保罗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婉拒了，因为我们已经放下了各自的执念。我和他不想在这里过永生的退休生活，高潮已经褪去，又将陷入无尽的虚无。

　　我们瞑目释然上路，准备身归混沌。

　　我们想走出那唯一的光明口，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走出去以后会是什么结果，都是猜测，众说纷纭。

　　我和陈保罗走向光明的路程里，我看见了很多花花绿绿的人事画面。我在光明里先是见到街坊邻里，看见引路的胖猫，看见胡蝶小姐和斯温先生留在残间百年好合……他们时而缓慢出现，时而加速略过，或匆匆忙忙一走而过，或定格在原地注视我们，大家都很让人眼花缭乱。

　　我还看见了判官小神来默默送行，他如往常一样出现在不远处，不同的是，他清瘦的身材变得和正常人一样高大，他没有再戴面具，脸孔和眼神在光芒里格外清明，如此在身后注视着我，目送于我。

　　我便回头走到了他面前去，张开双臂拥抱了他一下。他微微一怔，愣后缓缓笑了，也回应着温柔足足拥抱住我，拍了一下我的后背，用心灵的声音与我道别。

　　我选择前去那条往生的路上时，小妮刚开始很懂事跟在后面，没有反对，但是等我们走得越来越远了，她在身后擦控制不住的泪，渐渐追着撵着拼命喊我。

　　走进光明远处之后，我和小女孩就走散了，她遥遥落在了身后，我终究还是与自己分别了。我和陈保罗也走散了，他的身魂形状散成一缕缕碎片，最终风化成沙，烟消云散。

　　我开始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

　　身后始终传来各种叫喊，短促着急，远远回荡而来的声音，夹杂着火车与汽车鸣笛火速奔驰而过的疾疾尖锐之声，我周围重复闪过亲朋好友的身影，闪过我与家里决裂而离家出走的画面，闪过我曾经仓皇逃窜的种种情形。

　　以及那小女孩在身后锲而不舍追逐前面的影子叫着什么，她在追逐自己，痛苦叫着自己的名字。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清亮遥远，凄切委屈。她不停地哭喊。快回来啊你，葛妮！别丢下我，葛妮！求你了，葛妮！

　　可是我却再也回不了头了，四处无人，只有虚形幻影和撕心裂肺的呐喊。

　　我生前的意识骤然聚拢，那些幻觉记忆遗憾短暂，在瞬间却如此冗长。最后我听见病房里滴滴滴的紧张声音，还有医护人员泄气的喘息。

　　在白茫茫之中我隐约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说……她于1999年10月21日，在珍阳街268号的公寓里自杀了，抢救无效，已死亡。我是她生前最后接触过的人，我很遗憾她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但我希望她走好……

　　我那具躯体便永远停留在了1999年的黎明以后。
　　人死如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