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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学舌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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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莉丝的眼皮颤动着,用纯水精灵还没见过的,睁圆了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纯水精灵除去打量那两个少年外还颇有余裕地观察她今天的妆容——内眼线画得有点歪了。
看上去这场出行在意料之外。
不然菲莉丝这种对外形修饰得无法吹毛求疵的家伙,不会留下缺憾。妆容对她来说就如同盔甲一般,缩在浓妆艳抹的壳子里她才是学舌鸟,是名噪一时的新人画家,一旦离开,就成无处躲藏的胆小鬼。
纯水精灵内心涌起点雀跃的情绪,他觉得菲莉丝如果真的把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当成约会对象,绝对恨不得把头发丝上的分叉都理出来,修剪干净。
只可惜高兴得太早。
“所以,这不是为财或者私怨,而是涉及一些……特殊的力量?”
凯亚嘴角的弧度微不可查地下压了一瞬,下一秒,唇边便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但他始终带着笑意般的眸子,全神贯注,望进阮佳的眼睛里。
这让她想起了鹰翔海滩,那里夜月下静默而深邃的深蓝色湖水,在寒月下闪着珠光,像熠熠发亮的云母石,隐藏在云后的星星向她眨眼睛。
经历了数个存档锻炼出来的默契,阮佳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眼神里的笑意。
她虽然看懂了,却还是轻轻摇摇头,故意戏弄他,把脸偏向了迪卢克的方向。她曲着一个膝盖,另一条腿垂下来,那种神气又愉快的姿势像是骑在马上的骑士,正朝着选中的男士献出自己热忱的目光。
说起来,同样一个眼波流转,如果是某侦探会很撑场地表示“哇,感觉更有女人味了”。如果是重云……他会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跟行秋说的一样眼抽筋了,“要我用神之眼给你敷一敷吗?或许会好受些……”
这种时候,一般先去捉行秋,再去调戏重云。毕竟行秋那家伙想躲的时候,就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重云会乖乖地由你蹂躏,只在过火的时候才红成一个蒸汽番茄捂住自己的衣领。
阮佳看迪卢克时一贯喜欢捧着脸看,隔着面具都能把夜行归来的迪卢克老爷看得颇不自在。
如今的迪卢克少爷也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似乎觉得这种时候错开脸更加失礼,也更难为情。可即便如此,他宝石般的红眸里也带着阴雨无法淹冷的热情。
在浪漫的蒙德城里他听过不少动人的诗歌,却也说不上来这种情感算不算喜欢。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似懂非懂的、羞涩的预感,温吞又寂寥的情绪渗透了血管。
凯亚没有说话,只是温柔轻缓地伸出套着长靴的脚,轻轻压在阮佳的足弓前侧摩挲,像是撒娇又矜持的猫尾巴。
阮佳能感觉到他蹭过来的小腿带着热度。
这个家伙,仿佛天生就具有一种,让女人心软的天赋。
她竭力抑制住自己脸上的笑意,故作惆怅起身表示道,“既然不能透露的话,我也不耽误你的时间。”
衣裙的窸窣声让纯水精灵抬起了头,他看到菲莉丝又恢复了矫揉做作的优雅,用虚情假意的甜蜜语调叫那两个……除了美貌暂且一无是处的小白脸。
她还拉了那两人的手,那作态活像趁妻子不在和家中貌美女仆搭讪的男主人。
“没能帮到你们真让我难过。不过劳烦你们二位好心的骑士帮忙拿一下我的大衣和帽子,要是时间来得及,我还想去猎鹿人那找点吃的消遣一下。要是二位的胆子再大一点,不如陪我逛得晚……”
“我住的地方有……”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蛮好看的东西哦。”
纯水精灵已经要气成沸水了。
眼看脑子就要昏了,却听见了声音,头也不回地向那边扔了一把凝成的匕首,却被挡下了。
水刃嵌在窗框上,入木三分,洇出深色的且痕。
“店门上可没挂着打烊的牌子。”隐匿在阴影后的人懒懒出声,低哑又带着点半夜加班的不耐烦。她隐藏自己的本事也算了得,只是比起来天生刺客的纯水精灵还是差了点。
“蒙德也没从窗户进店的规矩,小修女。”纯水精灵回话也不算客气。
来人正是一名纤细如狐獴的少女,身上还穿着那件修女服,眼睑下的青灰尤其明显。或许原本的眼型并非如此,可困倦下垂,阴郁里更是带着倦怠。
她手上顺便拿了一瓶酒,扫视过来的模样,就像阴郁古堡里的吸血鬼,或是久居沼泽的荆棘女巫。
“还真是你。”
她看向阮佳的目光尤其冰寒,像是要剖开皮肉看内里的灵魂。
“怎么,不能是我?”阮佳下意识这么回了句,显得有些阴阳怪气。这话不自觉得就这样说了,呛得像炮子。
少女罗莎莉亚扣着高脚杯,紧绷着的冷脸缓和了不少。她曾是盗宝团的一员,自然也清楚“学舌鸟”这个称号是可以继承更换的。
她不能确保那张皮下就是自己认识的人,而不是别的什么。
法尔伽没哄她。
故人见面又曾同生共死,该是开心的,但两人在那里头都成了扎手的刺猬,真近了也是相看两相厌。
罗莎莉亚便只是冷冷地表示,“今晚本来没有加班。但法尔伽让我过来看看,才多了这么一出。”
她瞅了那两人,也不在多说,只觉得这俩也没法尔伽说的那么好骗。
一个愿打两个愿挨,就是三个四个她一个看热闹的也不嫌拥挤,懒得管。也不会像法尔伽一样唠唠叨叨。
……刚好拿了支贵的。
西风教会的酬金可能不太够。
“这瓶酒请我,喝醉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罗莎莉亚在心里像模像样地对巴托巴斯告罪,理直气壮地讲条件,“只要别搞出人命。”
“……不到一晚的功夫怎么搞出人命?”她当辅助的怎么可能干的过单手剑+重剑,还能打元素反应那种。
这话说完,酒吧里变得极静,只剩下罗莎莉亚咯吱咯吱嚼冰块的声音。
“他们还没成年。”罗莎莉亚记得法尔伽重点强调了,提了整整三遍。
“……这跟成不成年没有关系吧,也不是我想做就做啊。”
纯水精灵拍响了桌子,疲惫又隐忍道,“别说话了,你想知道什么,看在我们私情的份上可以透露一点……”
“私情?”
罗莎莉亚从阮佳兜里摸出一根烟,只觉得自己越发搞不懂了,“他是私情,那你们两……三个人是什么?”
“……奸/情?”
“如果这种程度的往来都被当成奸情,那蒙德的夜晚起码得有一半人跟我不干不净。”
菲莉丝端起果汁一饮而尽,她把头埋在吧台与乌黑长发编织的阴影里,唇珠濡亮,沁凉酸辛的果汁激得她微微皱起了眉。
但也只是一瞬,如同投入湖水的沙砾,不过须臾涟漪便散了。
“嗯……不限男女。”她把空杯子稍稍往纯水精灵那里推了推,眼神嫌弃,“来杯冰苹果酒,我怀疑你是熬魔药的海巫婆,不然怎么会酿出这么怪的东西。”
“海巫婆……那是什么滑稽的生物?亲爱的,比起这个……”纯水精灵勉强勾了下唇角,把酒满上,轻轻摇头,“既然逃离了漩涡中心,就不要把自己卷进去了,不管为自己还是为其他。”
“情报与知识等同,从获悉开始,就要付出代价。”
他不紧不慢地在酒杯里放进冻好的冰球,又倒了些火水,嗤嗤作响的声音像是涌动的硫酸。
明眼人都知道他意有所指,所谓的代价绝对不是金钱,而是某种更麻烦的东西。
阮佳盯着他抿起的嘴角,凝神片刻,随手把碎发别在耳后,笑了笑,“刚才的话,也算是情报吧,那你要索取什么代价呢?”
纯水精灵没有答话,反倒问她,“猜猜这里头混着什么?”
他的手指敲了敲玻璃杯,里面酒水的颜色泾渭分明。
“反正不会是果汁,也不能是毒药吧。”
苍白的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毒药,我我可舍不得……我以为你闻得出来,这种廉价酒水,盗宝团常喝的东西。”
最劣质的酒水,口感也有失优雅,滚进喉咙里像是流动的火焰,咳着踉跄向外冒火。喝它的人像是倒了瓶□□,哪还有品酒的余韵,要么神志不清地发酒疯,要么沉沉睡了。
纯水精灵还是不想让阮佳掺和进去,索性说的也不多,就当听见的都是醉酒后的幻觉好了。
“没谁会跟一个醉鬼计较的。”
他扫向了在场的另外三人,两个年轻的骑士,一个身上有血腥气味的修女,“你们也一样,看在她的份上,就当我请你们的。”
罗莎莉亚靠在吧台的高凳上,喝着冰苹果酒,她早就闻出那杯酒的气味了,因此下意识抬眼看向菲莉丝。
罗莎莉亚只知道学舌鸟前往他国,从此再无音讯。让她感觉荒谬的是,学舌鸟为什么一回到蒙德,身份就暴露了。
她看上去不情愿,似乎也不是为主动参与某件事而回来的。
整件事诡异得就像是一个摆弄飞行棋的小孩,无意间瞥见了已经出局的棋子,却又任性地挪回到棋盘上。
罗莎莉亚看见学舌鸟和纯水无言相视的样子,突然觉得手指尖发冷。
她感到焦躁,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在掌心滚动着六棱的铁刺——她惯于用来放血的小工具。
但上面残存的热血已经被清理,也不会有热意,她只好又喝了一杯酒。
罗莎莉亚饮酒的姿势和菲莉丝在某种角度很像,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都是松弛下来的蟒蛇。
她们本就是一处阴沟里爬出来的。
……菲莉丝的年纪比罗莎莉亚只大一点,资历却差了两级。
罗莎莉亚刚记事时,就被血洗村子的盗贼带走了。
既是奴仆,又是战斗机器。
不是没脏男人惦记小女孩细皮嫩肉的身子,只是她那时干瘪瘦小,颧骨分明而眼眶深陷。
手指沾着脏污的血痂,瘦削得如同裹着一层皮的枯枝,暗色冰冷的眸子抬眼看着人时,阴沉冰冷,像豺狼。
虽然瘦小,但她已经能够娴熟割破敌人的脖子,就用铁片。
戳了洞的生锈铁片。
这个孩子仿佛是月光与黑暗的孩子,天生的暗杀者。
与之相对比,是另一个早就被带回来的孩子,她就像被掩入沙砾的珍珠,与黑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吃了药之后虽然懵懵的,但能从脸上的笑涡和婴儿肥猜测,是个受宠爱的孩子。
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对那些人来说是很诱惑的存在。
肥羊。
罗莎莉亚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对她的相貌,过去太久已经没有具体的印象,因为真要论起来,还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更有冲击性。也让那些男人完全没了下手的欲望。
“……造孽啊。”教导罗莎莉娅技法的盗贼这样感叹道。
虽然这样,他对火堆里油垢燃烧的气味没有任何抵触。女盗宝团以保护为理由,把肥羊交给了“学舌鸟”,以易容闻名的精英盗宝团。
那女盗宝团或许很在意她,不然不会为这个机会忍着恶心去赔那个无脸的怪物在草堆里滚了几个来回。
但如果真的在意……
就在那天他们划破了那小姑娘的脸,女盗宝团死死地控制着,一直到刀子划下去,才如释重负般脱了力,坐了下去。
割下了过于突出的地方,而绷带太紧,她的眼眶睁大着,泪水却流不出来。却随着嘴角的每一次抽搐,血迹蔓延开。
这幅待宰羔羊的模样让好几个盗贼乐不可支得笑了起来。
罗莎莉亚却感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
那名女盗宝团总算放下心来,把盛满了药汁的木片压在可怜小鸟的舌头上。
吃了药就不会痛苦了。
也就再也没有自己。
他们割烂了肥羊的脸,然后告诉她,多亏了盗宝团,她才能勉强苟且在别人的脸皮底下活着。
而不是被人指点耻笑,成为一个怪物。
只要她接受训练,乖乖听指挥,她会拥有很多身份。
假扮成蒙德商会上的贵族和脂粉光艳的大小姐,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
沉默内敛的修女,从密切关注的骑士先生那里获得渴求的情报。
拥有很多身份,唯独没有自己。
丢了过去没了未来,像个滑稽的提线木偶一样扮演无数个身份。
因此罗莎莉亚虽然对于菲莉丝活泼……轻佻的姿态感觉陌生。但如果是在进行惯例的扮演,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学舌鸟】那一堆杂乱身份勾搭的人不在少数。
还幸亏她是个女人。
否则蒙德城上流社会再过些年,到了家族联姻的时候,怕不是要酿出一堆人伦悲剧来。
…………
“……有点可惜,这杯酒我不喜欢,你自己喝吧。”
阮佳是一定要知道的。她很讨厌被欺瞒的感觉,也反感晕头转向被无形的丝线——拽着走,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接受似的。
她把杯子推了回去。
纯水精灵端起酒杯,把里面的酒水喝了个干净,他看着面前的人,像是在看见即将装上暗礁的船……
阮佳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玩一锅烂透了的海龟汤。
汤底掌握在幕后之人的手里,而眼前的纯水精灵掌握的也只是少部分汤面。
凯亚和迪卢克在那边和纯水精灵玩心理战,相互试探套信息。
她就百无聊赖地在虚空的对话框里打字,手指拨动,整理谜面。
【汤面】:
盗宝团在偷掘尸体。
居民们认为蒙德城的肉变难吃了。
……少了点。
她便耐心听这几人的对话。
迪卢克和凯亚对这件事都算是亲身体验过,知道的更多,只是有所顾虑不能说出。
“盗宝团在这件事上同愚人众有关联吗?”
“有。”
“但关系并不完全,对吗?”凯亚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的细微变化。
“对。”
罗莎莉亚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插话问道,“窃尸案与菲莉丝无关。”
纯水精灵抱着胳膊,像是在抵御寒冷,点头又摇头。
“菲莉丝和受害人有关。”
“是的。”纯水抬了抬下巴,“最后一个问题。”
迪卢克问出了那个问题,他跟凯亚,乃至于大团长都关注的问题。
“这次的事无论是否调查,结果都不会改变。”
纯水精灵含着笑点头,答了声是。
他最后的声音轻盈又缥缈,像是化在雾里的水汽。
“发现谎言去揭穿是很糟糕的事,因为对方会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
“明明一开始,只会死一个人的。”
“明明一开始,只会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