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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中巨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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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寒冬夜,空气冷冽,那攀上脚踝的凉意无法控制。
不知几点,从一幢大楼后方驶出了许许多多的电瓶车,马路忽地嘈杂起来。
恍惚中,躺在黑暗中的莫许以为路边拔地而起了一座剧场。
但天依旧很黑,路却依旧不亮。他幻灭了想法。
很快,电瓶车朝四方而去,耳畔就只有嘎吱嘎吱的踏板声。就连他怀里的小孩,也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
他只能再用力的抱紧怀里的存在,低头极小声地对他说:“弟弟,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莫许只有十三岁,但稚嫩的童音却已染上了沙哑。
过了几秒,莫许听到回应。
“哥哥,我冷……”这声音弱不可闻,轻飘飘地快要随着车身抖动消失了。
莫许张嘴吸到了一口冷气,冷彻肺腑,他忍住牙齿碰撞的欲望,说:“再,再坚持一下,哥哥一定会带你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黑暗中,两个小小的身体颤抖到不停的抽动,铁锈的车厢里,气味仿佛凝固,艰涩。
马路上的一位夜归人拉紧帽子,那钻进裤脚的风像一大块黏在皮肤上的冰,赶也赶不走。但她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耳畔有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人踩踏板发出来的。然后竟然慢慢的超过了她。原本以电瓶车的速度,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她是个贪小便宜的人,为了省电,她不爱开电瓶车的灯,也不爱开的很快,那样会更冷。对于被一个三轮车超过,她没有任何不满,甚至希望这个三轮车还能多少挡住前方的冷风。
可惜,前方有一段黑黢黢的小路,为了安全她必须要开灯。
光很亮,把路照得唰白,这时她才注意到,一直挡在她前面的一个三轮车,那架起的棚子里角落缩着两个小孩。
电瓶车的灯泡瓦数高,又亮又刺眼,更是让许久没见光的两个小孩痛苦的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莫许只能眯着一条缝去看,随即他发现了,那只是电瓶车一个灯泡发出的光。
没有温度,也不属于他们。
但怀里的小孩却像注入生命力一样,用力的拽了他一下。
“哥哥,我们是不是到家了?”
小孩软糯的话语里抑制不住的兴奋反而让莫许心头染上悲凉。
他看着小孩不由自主的朝光源伸出幼小的手,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想着。
也许,到下一个路口,这束光就走了吧。
六个月前,莫许刚以优异的钢琴成绩拿到了国外一所音乐学校的提前录取通知书,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爸妈最不想看到自己洋洋得意的一面。所以,他一定不能太高兴。
但当他平静的说完这件消息后,这对艺术界有极高地位的夫妻罕见的露出极为激动的表情。
他愣在原地,面对此情况极为疑惑。
“这下好了,我们的儿子有救了。”他的爸爸从来都没什么表情,但是现在,眼里竟然蓄了些泪花。
而莫妈妈从没有那么失态过,兴许是还记得自己脸上的妆容,她连忙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
莫许不知如何是好,而那句,莫爸爸脱口而出的话,他却放在了心里。
临走前,他才得知,此次国外求学之行,家里没有一个人陪同。
妈妈说,“虽然爸爸妈妈给你留了一大笔钱,但是生活要靠你自己。”
而爸爸说:“想念家的时候就弹爸爸教你的曲子,或者偶尔给我们打电话。”
莫许点点头,表情依旧淡淡的。他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却找不到情绪宣泄口。
他怕自己露出负面情绪会让爸妈不开心,所以这几天,他过得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而莫妈妈,罕见的没有梳妆打扮,褪去了珠光宝气的奢华,每天都穿着一身白裙,坐在一旁看着他弹琴。
他用余光去看妈妈,却发现她眼里变得暗淡无光。
就像一颗挂在天上的星星陨落,有种不知去往何处的迷茫。
他心里有些冒出来的开心,他知道,妈妈异常的行为,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离开。
于是他悄悄的把练习的曲子换成了舒伯特的圣母颂。
响起的声音传出窗外,他转头,发现妈妈看着他,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他却没注意到,妈妈的眼神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
窗外湖面微波粼动,风吹起了飘纱,又安静下来。
离开前一天,原本练习钢琴的时间,莫许却独坐在庭院,望着那摊洁白细腻的沙。
阳光把世界晒得暖洋洋,可他却感受到了风里夹杂的冰凉。
明天他将要去往陌生的城市,开始没有家人和父母,只有钢琴的生活。
他从未离开过爸妈身边,哪怕爸妈满世界巡演也会带着他一起,听着妈妈的歌声和爸爸的演奏,舞台上的光都仿佛在跳动。
离开,远走。因为这样的词汇,忽然之间升起的陌生滋味。十三岁的孩子再怎样早熟,也无法完全接纳下这些。
就在他停不下来的胡思乱想中,耳边突然传来了欢快熟悉的脚步声。
“嘿!莫哥哥。”有人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莫许睁开眼,只见一张肉嘟嘟的脸蛋正对他呵呵笑。
他连忙撑起身体,惊喜道:“小时弟弟?你怎么来了?”
“爸爸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我舍不得你,所以缠着爸爸带我来的。”何谨时抱住他的手臂,又说:“莫哥哥,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的。”莫许回。
小孩的脸是爱笑的,所以反而突出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的波动。
他又说:“莫哥哥,我好舍不得你走……”
那是一副生动的,容易理解的表情。在十几天的麻痹生活里,莫许第一次听到这样一句他梦寐以求的话。
他轻抚上小孩柔软的头发,心底也软下来。
“莫哥哥,我想听你弹琴。”
“好。”
何谨时虽然六岁,但是个安静听话的孩子,没有一个艺术家不喜欢安静的听众。
钢琴不染一丝尘埃,莫许轻抚而过一根根琴键,胸膛中的情绪仿佛就要喷涌而发。
他不记得自己弹了多久,甚至没有发现那个坐在钢琴旁边的孩子已经睡着。
直至日暮垂倚,树影模糊,钢琴室的门轻轻叩响。
钢琴声戛然而止,落下时,莫许感觉自己的手指正微微颤抖,如同心尖收到共鸣。
琴音无形,却能挑起人们最脆弱的一面。
听者伤心,弹者无泪。
“小莫,我来找小时回家。”何管家已然收拾好了情绪,不露出一丝痕迹。
“何叔叔,他睡着了。”打完招呼,莫许起身,正要推醒何谨时,何管家阻止了他。
“没事,让他睡吧,我抱他回去,省着他吵闹要留下来打扰你休息了。”
此言既出,莫许抽回了那已放在衣物上的手,看着何管家轻轻捞起何谨时幼小的身体离开。
在门口时,何管家突然停住,对他说:“小莫,你……好好保重。”
他眼神复杂,似有数不清的情绪闪过。
莫许点点头,声音稚嫩却感情淡然道:“嗯,谢谢何叔叔。”
他又抚上因夕阳披上余晖而淡黄的琴键,眉头轻皱,慢慢的,把音乐弹奏出。
何管家把孩子放到车上,几乎是立刻,何谨时从熟睡中惊醒,他趴在窗户上,无声地呼唤,目光求助。
何管家装作无视,吩咐司机立刻走。
车离去的声音传到了莫许的耳朵里,他手指纷飞,没有停歇。
窗纱又轻轻扬起,卷了一片枯黄的树叶,又抛下,它滚在在地上嘎吱的响。
最终刺耳的声音搅乱了优美的琴音。
第二日,天气不好不坏,没有太阳,任何地方都有些阴冷。
一切行李都有人代他收拾好,他只需要换上精致的衣服坐上车,而当他站在车面前,为他打开车门的,却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他的爸爸,莫岑。
“走吧儿子,为了你的艺术造诣,将来轻易不要回来了。”
“好的爸爸。”
父子俩的对话依旧简洁明了。
莫许又听到了衣物急速的摩擦声,转头寻去,是莫妈妈来了。
他看得出来他的妈妈在这些日子里消瘦了太多,眼神更加暗淡了。他开始的喜悦在看到那些空荡荡的衣袖和腰摆时,顿时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那扎进肉里的痛楚令人心头一窒。
他看着妈妈,以为她也要说什么,谁知道,莫妈妈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紧紧抱着他。
嘴里轻轻说:“妈妈的宝贝,你答应妈妈,以后照顾好自己,到了那边之后就千万别回来了……”
莫许把那句为什么咽下,他想问了,好像得到回答,也不是自己最想要的回答。
“好了儿子,走吧,祝你一路顺风。”他的爸爸难得用急躁的口吻催促他。
莫许点点头,在踏进车门的时候,又心有感应的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爸爸已经有了不少的银发。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
他一定要成为像爸爸这样受万人敬仰的音乐家,才配进入家门。
车慢慢的开出去,莫许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转头看。
门口处,莫岑顺了顺夫人的背,两人眼神交流之下,似乎像下定决心般,而莫妈妈也不再说话,在流下眼泪之前便躲进了他怀里。
许是天意造人,这座城市迎来了一场特别大的雪。
大到,飞机无法起飞。
莫许本呆在头等舱休息,突然被告知这个消息后,他心里兴奋起来,甚至忘记司机已经回去这个现实,他站在偌大的机场,雪染白了他的肩。
还好,有好心人急忙忙把行李给他带出来了。
他接过后说:“谢谢。”
那人看他衣着不凡,就问:“你没有手机吗?赶紧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来接你吧。”
莫许摇摇头,他对电子设备一窍不通,或者说在他的生活里,他不需要移动手机,有人会负责打电话,什么都会有人为他做好。
他的手和身体,只为艺术奉献。
那人又说:“那要不要我帮你打吧?电话知道多少吗?”
莫许依旧摇头,这时路口有不少人往门口喊:“坐车的快啊,雪天不好打车的,想回家的赶紧上车喂!”
一番甚至不标准的普通话,却挑起了莫许的心。
他两手拉着沉重的行李箱,脚步飞快到出租车主面前。
“你好,我要坐车。”
车主扫了他一身,立马撑起笑容:“哟,小朋友,你一个人吗?”
“是的。”莫许习惯性丢下行李兀自坐上了车,车主哼笑了下,还是帮他把行李塞进了狭小的后备箱里。
莫许上了车,车里气味对于他来说极为难闻,但好在他一心扑在回家,表情难得天真一回。
车主进了车后问他:“去哪?”
莫许说出那个他刻在脑子里的地址,对于他来说,这是家的地址。
而对车主来说,这是发财的地址,他想,下雪天了,怎么着也给自己点加工费吧,便默默的调了下车程表。
他压根没想到,莫许其实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但是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雪扒在窗户上,整个世界忽然变得白茫茫的。
模糊的窗户上,只能看见红灯不停跳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