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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 度桥 ...

  •   沈黛的每一次离开,他都追不上。

      黄少天的记忆中总是有这样一个画面:十二三岁、一身白裙的沈黛轻盈地跳进她父亲的出租车里,关上车门,摇下车窗,很遥远地朝他微笑致意。那时沈黛的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但是却已经能够窥见未来的窈窕景致,她始终是他心底的一首诗。
      妈妈从背后推了一把黄少天:“和姐姐说再见。”于是他这么照办。沈黛的眼角又漾开一圈动人的笑意,像朵皎皎初绽的花。她朝他挥手,很温文尔雅地说:“天天再见。”
      然后车窗摇上,老旧的出租车吃力地启动,逐渐离开视野。
      这时黄少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见不着沈黛了。
      于是,九岁的男孩不顾妈妈的劝阻,忽然便迈开腿狂奔起来。
      两侧的景致迅速后退,带着潮气的风直往他喉咙里灌,满目勃勃生机。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能追上沈黛时,脚下忽地一绊,他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扑倒在地。他吃了满嘴的灰,疼痛从膝盖攀附而上,直冲他的脑门。
      他很没骨气地撇了嘴大哭起来。
      膝盖上的伤口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结痂。可是等沈黛放寒假回来的时候,连最深的伤口都已经了无痕迹地康复了。
      相似的离别后来又发生过好几次。他总是在巷口目送沈黛,先是目送她去初中,然后是高中,最后是去机场。在天际呼啸而过的飞机带走了他的沈黛姐姐,一千五百里的路程,他不知道自己该奔跑多少时间,又会在途中跌倒多少次,才能够追上沈黛的背影。

      还好,黄少天自己也在年复一年地变成了不起的大人。打游戏时,他被魏老大捡到,于是加入了蓝雨训练营,被捧上了天,甚至还小瞧过后来的队长喻文州。
      2018年,那真的是一个很梦幻的年份啊,黄金一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出道不过小半年,他和他的夜雨声烦已然在联盟中声名鹊起。
      蓝雨冬休前最后一场比赛是客场对战轮回,张益玮带的队伍不值一提,很快地败在了蓝雨手上,黄少天还拿了那场比赛的MVP。赢了比赛,又即将迎来冬休,队伍里每个人都心情愉快。休整了一夜刚爬起床,年轻的大男孩们便吵吵嚷嚷地举着手机讨论要去东方明珠旋转餐厅上大快朵颐一番庆功。大家聊了半晌,忽然觉得今天的空气安静得有些过了分,这才意识到平时最聒噪的黄少天已然不知去向。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掷向喻文州,他们的队长倒是笑得温煦:“少天去见熟人了。”

      黄少天一早起床便迫不及待地坐上地铁冲去了沈黛所在的大学。他没有事先联系沈黛,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想给黛黛姐姐一个惊喜。他也不知道沈黛看不看他的比赛,有可能沈黛现在都不知道他在上海呢。
      黄少天从前跟着爸妈来上海旅游时曾去过沈黛的学校。看望沈黛是次要目的,让黄少天感受一番名校的氛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番才是爸妈打的如意算盘。黄少天显然没有得到任何熏陶,但是却用心地记住了校园的地形。他用围巾捂住脸,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学校,很顺利地走到了沈黛的寝室楼下,给她发了条微信。耐着性子等候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得到回音,他颇为不解地挠了挠头,然后扯下围巾,壮着胆子朝窗口喊了几声黛黛姐姐。
      属于沈黛的窗口依然窗帘紧闭,倒是寝室楼的阿姨疑神疑鬼地探出了脑袋。黄少天心下惶恐,既怕被人认出自己身份,更怕宿管阿姨拿着鸡毛掸子把自己这个可疑人员赶跑,于是自知没趣地闭了嘴,重新裹好围巾,在寝室楼前的小马路上漫无目的地团团转了半天。
      正当黄少天还在等待戈多一般地等待沈黛的回复时,他无意间抬头,却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视线。
      很可惜,来人并不是沈黛,而是张佳乐的家属。当他还是训练营学员的时候,曾跟着队伍去过几次昆明观摩比赛,和这位家属小姑娘有几面之缘。她好像姓姜来着,名字他也没记住。之前确实听张佳乐提过一嘴,他的家属这两年在上海读书。
      这不是巧了吗?
      只见这个肤色雪白模样甜美的小姑娘将一头黑亮的长发梳成了个高高的马尾,很潇洒地甩在脑后。她正骑在一辆矮矮的捷安特折叠式小自行车上,右手握着车把操纵方向,左手却赫然举着一根海盐味可爱多,骑着车还不忘时时低头舔一口冰激凌。明明是三九严寒的天气,这小姑娘却要风度不要温度地穿着单薄的米色风衣,冷风嗖嗖地往她敞开的V字毛衣领口里钻。落在黄少天这个十八岁小直男的眼中,好看固然是好看的,但却也不由地为她打了个寒噤:靠,这女的,不怕冷吗?
      黄少天虽然腹诽不已,但还是像他乡遇故知一般兴奋,很莽撞地冲到小马路边朝那小姑娘用力挥手,跳着脚大声道:“姜妹子姜妹子姜妹子!看我看我看我!”
      那女孩被黄少天吸引了注意,很迷茫地投来了视线,在认出了他是谁后,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
      车把一歪,哐当一声,自行车直接撞在了路边的行道树上。
      树下的野猫都被吓得尖叫了一声,敏捷地逃开了。

      黄少天和姜艺宁灰头土脸地把车扶起来塞进了车棚,又合力收拾了地上冰激凌的残骸。黄少天自知闯了祸,此时也难得地乖巧了起来,将嘴巴牢牢地闭成一条缝,看姜艺宁掏出湿纸巾,很心疼地一边擦拭自己风衣上的污渍,一边抱怨道:“这衣服是新的呢!我上个星期刚买的……”
      黄少天本以为自己会挨一顿骂,没想到姜艺宁抱怨完居然就轻易地就饶过了他。问清黄少天的来意后,姜艺宁先帮他进女生宿舍楼敲了敲沈黛的房门,从室友那儿得知她一小时前就出门了。姜艺宁无功而返地走出寝室楼,转转眼珠,又问黄少天:“你有学姐的课表吗?”
      “我当然有啊!姜妹子我跟你说,我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都会向黛黛姐……咳、沈黛学姐讨她的课程表设置成聊天背景的!而且我知道你们前两周是window shopping周,那个时候选的课都不算数的,所以我一般开学第三个星期才会问沈黛学姐讨课表,这个时候的课表才比较准确!然后期中的时候会有退课周,那一周过后可能课表又会有调整,所以我会记着再问沈黛学姐再要一次课表。怎么样,是不是连张佳乐都不知道这么多讲究啊?”
      一提到沈黛,黄少天便马上忘了自己如今正是戴罪之身,喋喋不休地打开了话匣子。
      姜艺宁白了他一眼,把他的最后一句垃圾话当成放屁,引他走到中庭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了笔记本电脑,翻开电脑,双击打开桌面上的一个题为《2018秋课表》的pdf文件。
      “给我看看沈黛学姐的课表。”
      沈黛已经大四,课程本就不多,主要是她大三时出国交流过半年,因此需要补修一些大三年级的专业课。姜艺宁敲敲键盘,在pdf文件里搜索了一番,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把屏幕转给黄少天:“你看,沈黛学姐修的这门课现在在考试。”
      “我靠,你们学校怎么这么剥削学生啊,星期天还考试!诶八小时工作制度你们知不知道啊!《劳动法》规定每天工作时间不能超过8小时,每周工作时间不能超过44小时。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需要双休日!”
      姜艺宁揉了揉太阳穴,自动过滤了黄少天的废话,又掏出手机打开了个校内小程序,顺利地定位了沈黛目前所在的考场。考场在第三教学楼,离中庭不过几步路,于是姜艺宁很讲义气地把黄少天带到了三教。去教学楼的路上,他们忽然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擦肩而过。姜艺宁急忙扯了扯黄少天,献宝似地让他回头看:“快看快看!那是老西红柿!”
      “我靠,荣耀联盟未来新星就站在你旁边,一颗老西红柿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黄少天嘴上抱怨着,但是也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那个颇有名气的B站up主。
      “未来新星?那是什么,可以吃吗?我只知道我男人去年好像拿了个亚军呢。”
      “靠靠靠靠靠靠靠!姜妹子,莫欺少年穷啊你知不知道!我要画个圈圈诅咒你,你信不信等我拿到冠军的时候张佳乐还在当第二?”
      “反弹!诅咒无效!你都多大的人了啊还看《喜羊羊》!”
      虽然一路上两个人都在针尖对麦芒地斗着嘴,但到了三教门口,姜艺宁居然还不计前嫌地请黄少天到三教门口的全家里吃了一杯关东煮。黄少天大受感动:他可是个标标准准的南方仔,连这江南地区的数九寒天也够他喝一壶的。方才在沈黛宿舍楼下傻站了半个小时,他早就被冻得双手发僵,当即如获至宝一般从姜艺宁手里接过了那杯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当成个暖手宝捧在了手心。
      “我靠,姜妹子,没想到你真是个大大的好人,我太感动了!为了报答你,我收回刚刚那句诅咒,下次打百花的时候我也争取少对张佳乐说点垃圾话,多对孙哲平说一点。”黄少天一边暖着手一边用竹签挑起一团魔芋丝塞进了嘴里。
      姜艺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张文静又乖巧的小脸上忽然涌出了奸诈无比的笑容:“小黄同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黄少天正捧着杯子喝汤,冷不丁就因为这句话而烫到了舌头。他放下杯子,呛进一两口冷风,两眼红通通地看向姜艺宁,像是地震前的小动物一般产生了不详的预感:“你你你你你你你打什么算盘?”
      “你就当你今天只是来找沈黛学姐的,其他啥也没看到。”
      搞乜鬼嘢?他本来就是来找沈黛的啊!
      见黄少天仍然一脸茫然,姜艺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继续提点他道:“刚才我骑车时一手握车把一手握冰激凌,还有我大冬天穿薄风衣,还有我骑车撞树,这些事你都当没看见,可千万别跟张佳乐说啊。”
      “靠靠靠靠靠靠靠,姜妹子,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多嘴的人吗?我没事干嘛去跟张佳乐打小报告啊!”黄少天嘴上反驳,心中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了一星半点的八卦与好奇,“怎么,他难道会因为你在大冬天表演单车杂技就骂你啊?”
      “我主要是怕他担心我。”
      “……”在那一瞬间,黄少天沉默了。千言万语滑过他的喉咙,十八岁的未来剑圣小黄同志第一次意识到语言竟然会如斯苍白。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某一天百花来广州打完客场比赛,张佳乐大晚上的不睡觉,很入乡随俗地趿着刚买的人字拖就跑来找他和喻文州唠嗑。聊着聊着,这群大男孩忽然就聊到了情感话题。
      黄少天听说张佳乐的家属也是他的青梅竹马,惊异之余,决定不着痕迹地虚心求教,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是怎么把人家追到手的。
      “喜欢上了就跑去告白,她答应了就在一起了。”
      张佳乐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黄少天愣了半晌:“靠啊,张佳乐你唬我呢吧,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张佳乐点点头,“不过,我等她回复等了足足三天呢,等得抓耳挠腮的,可折腾死我了。”
      才三天?
      才区区三天就抓耳挠腮了?
      在那一瞬间,黄少天很想对张佳乐来一套连突刺银光落刃上挑拔刀斩三段斩升龙斩落凤斩组合技。

      如果“我喜欢你”算是一句告白,那么黄少天早就向沈黛告白了八百回了。不止三年以前,在故乡闷热潮湿的小巷子里,黄少天穿着背心和短裤,大喇喇地坐在沈黛家的凉席上摇着蒲扇,抬眼看渐有少女模样的沈黛端坐在沙发上垂眸读书,白衣胜雪,如明月般醉人。
      “黛黛姐姐,”小黄少天用亲昵的方言唤她,笑得露出了一对虎牙,眼神明亮又真诚,“我中意你啊。”
      沈黛的眼睛离开书本,平平静静地望向黄少天,不起波澜的盈盈双目却莫名使人心惊。少女灿然一笑,像朵盛放的木棉:“我都中意你啊,天天。”
      是家姐宠爱弟弟的态度,真纯又无辜,根本没有办法苛求和责备。
      “我同你嘅中意完全唔一样,姐姐。我中意你好多年你知唔知?”
      但沈黛并没有被他打动。少女放下书本,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尚存婴儿肥的脸颊,笑靥依然如花,说出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扎在他心上,比后来的冰雨都要锋利:“唔好同姐姐讲笑。唔做傻仔,天天。”
      唔做傻仔。别当傻瓜。
      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都这么劝说黄少天。
      黄少天怎么会是傻仔呢?没有人比他更聪明了。他冷静机智又酷炫,是个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评论员都说他在赛场上是个心思缜密又残酷的刺客。他才出道小半年,就在荣耀论坛里拥有了居高不下的人气,还有好多人封他为剑圣呢。
      剑圣诶,多好听,多霸气。
      剑圣怎么可能做傻仔呢?
      黄少天低下头,修长好看的十指握紧了盛放关东煮的一次性塑料杯。

      要不是真的遇见了姜艺宁,黄少天都不知道张佳乐这家伙究竟误人子弟到了怎样离谱的程度。
      他的黛黛姐姐和姜艺宁是同一个难度级别的吗?
      姜艺宁这女仔满心满眼都是张佳乐啊!事事都在替张佳乐考虑!而他呢,他甚至都不知道沈黛这小半年有没有看过他的比赛!
      这简直是新手村任务和神之领域野图BOSS的差距吧!而且沈黛这个野图BOSS还得单枪匹马地从各大公会手里抢!
      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
      姜妹子,对唔住了。黄少天默默决定:等蓝雨下次遇上百花,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垃圾话把百花缭乱给淹没。
      “哟,”见黄少天不吭声了,姜艺宁倒笑开了,“你好像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话唠嘛。”
      “传闻都是骗人的,我跟你讲,我这人平时可端庄了。”黄少天气急败坏地自暴自弃道。

      姜艺宁也在期末季,得去图书馆复习准备考试,便没再多陪黄少天。临走时,她还善心大发从书包里抽出了一片暖宝宝送给黄少天。黄少天收了姜艺宁的暖宝宝,却没舍得用,很珍惜地揣在口袋里,准备等沈黛出来给她贴上。
      第三教学楼是一栋开放式建筑,教室前的走廊大喇喇地敞开,没有一处可以拒绝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风。黄少天将关东煮吃完后,彻底失了热源,很是凄凉地抱着胳膊跺着脚在风里又等了一刻钟,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终于,教学楼的交卷铃声大作,原本静默肃穆的阶梯教室里渐渐有了生机。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罐头似的教室,黄少天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的沈黛姐姐。
      沈黛这些年是出落得愈发动人了,芙蓉如面柳如眉,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水墨美人图。只消寥寥几笔,便已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
      和沈黛一起走出教室的是个身材瘦削、面色黝黑的寸头男生,这引起了黄少天的警觉和敌意。这时,却见沈黛身后又扑来一个微胖的女生,很亲昵地勾住了沈黛的胳膊,三个人应该是说起了考试里的内容,什么华夫脱党,然后都笑作了一团。
      黄少天一点都听不懂。他挠挠头,心里无端漫出了一点点沮丧。
      在这当口,沈黛倒是看见他了。虽然黄少天用围巾将自己裹得像团粽子,但沈黛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向他信步走来,连他头顶的流云都在那一刻凝滞。
      “天天。”沈黛走到他面前,沈黛已经不对他讲方言了,这让他们的对话失了许多过往的亲昵。她的普通话也很标准,一字一句,干干净净,咬字清晰又柔软,“你怎么过来啦?打赢了比赛不和队友们庆祝一下?”
      沈黛知道他来上海打比赛了!甚至还知道他打赢了!这个发现让黄少天莫名有些振奋,方才心中飘荡的云翳转瞬天晴,他吸了吸鼻子,像个小男孩一样喜笑颜开:“我更想来找黛黛姐姐玩!”
      沈黛笑得更深一些,踮起脚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呀,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又长高了嘛。”
      刚认识沈黛的时候,她要比自己高出好多呢。可是在那年复一年的别离后,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蹿了个子,竟比沈黛还要高出一头了 。
      但她依然像个姐姐一般伸手揉他的头发。

      方才与沈黛说笑的男女也走上前来,那胖女孩茫然地上下打量着用围巾裹住自己半张脸的黄少天:“黛黛,这位是?”
      “老家的弟弟,正好放假了来找我玩。”靠,黄少天哀哀叹息着,沈黛的这一句话让他心中才放晴的天又一次停云霭霭,“今天我带他出去逛逛,就不跟你们约饭啦。”
      “好的呀。”胖女孩也没多问,似乎真的相信黄少天是沈黛的某个亲戚家的弟弟。倒是那男生还想开口追问两句,转头却被胖女孩扯走了。黄少天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确定他们不会再回头了,这才献宝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暖宝宝,硬是塞进了沈黛手里。刚才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多嘴,此时终于松快下来,便又滔滔不绝起来:“黛黛姐姐你快拿着这个暖宝宝,哎哟这上海的天气真的好冻,昨天我在体育馆里还没觉得。黛黛姐姐你穿得也不多啊,等下着凉怎么办!来来我的围巾也给你围上,我戴口罩就好——咦,我口罩呢?出门前我还放口袋里的!哎哟我去,一定是刚才和姜妹子扶车的时候掉出来的!”
      沈黛笑着止住了他摘围巾的动作:“天天,我不冷。”沈黛嘴上说着自己不冷,手上却动作麻利地拆开了暖宝宝,塞回了黄少天的手中,顺势又拢住了他的手,“你才是,手都冻红了。喏,你看,你手比我冰这么多。”
      黄少天只觉得指尖一暖。这温度并非来自沈黛递来的暖宝宝,而是她拢起的双手。十指纤纤,洁白如玉,令人心颤。但那抹迷离的温度很快地从他的指缝间流逝了,沈黛放开了他的手,又将他颈间的围巾整理得服帖了一些,朝他盈盈一笑:“走,合生汇那边有家很好吃的日料,你一定中意!”

      在车站等公交的时候,黄少天又有些耿耿于怀地提起了刚才的一男一女。他其实更想打听那个黑皮男生姓甚名谁,但他不愿让沈黛觉察到自己的这份叵测居心,于是选择了另一套拐弯抹角的问法:“黛黛姐姐,刚才跟你一起出考场的两个人是情侣吗?”
      “嗯?你说贝贝和小鸣?不是啊,我们都是同学。我们仨这学期有好几门课在一起上,而且正好又都在考托福,所以经常约饭约自习。”
      “黛黛姐姐怎么在考托福?难道要准备出国?黛黛姐姐你不是已经保研本校了吗?”黄少天却又抓住了沈黛话里的关键点。
      原来以为沈黛会笑着对他说“考着玩”的,没想到沈黛却难得地郑重了起来,点了点头:“我确实有出国读书的打算,可能会申请美国的博士。本科时我没有考语言证书,所以只能去新加坡交流。这次我想先考出个托福成绩,申请去美国的大学交流半年,看看情况,算未雨绸缪吧。”
      黄少天在一瞬间又有些说不出话了。他伸手,用力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把染得金黄的头发挠成了一团鸡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着了魔似的,明明是靠一张嘴就能名冠联盟的话唠剑客夜雨声烦,却总是在沈黛面前显得那样笨嘴拙舌,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挠了半天头,这才憋出一句:“黛黛姐姐……想去美国的哪个学校啊?”
      她说出了一个校名,黄少天不知道,他对那个存在于世界另一端的国度一无所知。可是现在,那个国家却张开了獠牙,伸出了利爪,又要捉走他的黛黛姐姐了。

      他们等待的公交车缓缓进站,沈黛领着他上车,坐到了后排的空座上。公车颠簸,窗外的景色脉脉流淌过他的眼底,他的思绪浮上了半空。他仿佛看见了孩提时代的自己,在车窗外撒开了腿狂奔,眼泪在流荡的冷风里凝固。他听见自己扯着嗓子破口大喊,黛黛姐姐黛黛姐姐黛黛姐姐,你唔好走,你等等我啊!我好快就长大了,我唔会做傻仔,我唔系你弟弟,我中意你好多年啊,黛黛姐姐!
      可是没有用。她听不见,或者她听见了也根本不在意。去省实也好,去上海也好,去美国也好,她的每一次离开都是那样决绝又令人信服,她离去的背影总是那样轻盈,她从来不回头看他,从来不想让他追上,他也确实永远都追不上。
      他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为了一个还算了不起的十八岁的小青年,终于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越过这一千五百里的山川人海,来到了她十八岁抵达的地方。可是此时,他的沈黛姐姐却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又扭过身去,振了振纤细优美的翅膀,要飞向一万公里以外的他乡和远方。
      公车飞驰,年幼的黄少天脚下一绊,终于扑倒在地,尖利的石子划破了他的膝盖,他没有骨气地放声大哭起来,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脑后,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漫舞的尘埃间。
      十八岁的黄少天不会摔倒了,他也不再会哭了。可是,他却还是回过了头,垂下眸子,带着些许悲悯,隔岸观火般地回望年幼的自己。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沈黛的每一次离开,他都追不上。
      他痛惜着九岁的自己,也痛惜着如今十八岁的自己。

      和沈黛有关的记忆,总是带着痛感的啊。

      老广人民讲究吃食,入得沈黛法眼的日料果然不错。彬彬有礼的服务员上完菜,将布帘放下,于是狭小的包间里只剩他们两个相对而坐。在暖黄微醺的灯光下,沈黛将鬓边的一绺长发拨至耳后,明眸流盼,是那种令人失语的美。她伸手将黄少天那份定食中的一小盘秋葵抽走,又将自己这边的一盘温泉蛋推给了黄少天:“温泉蛋,好食。”
      黄少天心里有些难过,一顿好菜都吃得味同嚼蜡,但还是打着精神在饭席间对沈黛说了许多话。他对她说蓝雨,对她说联盟,也对她说家乡的晚风中的珠江。他说了那么多话呀,像是要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热热乎乎地交到她手中。沈黛微笑着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却并没有和黄少天分享太多她自己的生活。她似乎是温和地接过了黄少天捧来的心,却拒绝将自己的心回赠给他。她清清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笑容温煦,却俨然一座冰清玉洁的雪山,心中一无所主。
      盘中的佳肴渐渐见了底,沈黛忽然温柔地打断了黄少天的言语,摸出一张整洁的纸巾,凑过来替黄少天揩去了嘴角沾上的酱料。这个近乎母性的动作牵扯了黄少天心中最痛的神经,于是他难得地对他的黛黛姐姐起了点叛逆心,别过头去,不想让她触碰:“黛黛姐姐,我十八岁了,已经不是小孩了。”
      “在姐姐眼里,多大都是小孩。”
      哇太过分了。
      黛黛姐姐,你点解要咁对我?
      黄少天从沈黛手中夺过纸巾,有些气急败坏地往嘴上一抹:“我自己擦好了。”
      但他知道,自己这充满抗争意味的动作,落在沈黛眼中,不过是一个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又在耍小孩子脾性罢了。
      黄少天原本想要抢在沈黛之前把账给结了,好不容易找着借口抽身去了一趟收银台,却被店员告知沈黛早在日料店的小程序里付清了账单。他垂头丧气地回了座位,呆若木鸡地望着饭桌一角的二维码,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懊丧。
      沈黛始终无比清晰地扮演着长姐的角色,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从物质上,永远在照顾他、疼爱他,却从来都不会平等地将他视作一个可以亲密对待的男人。
      这让他难过极了。

      离开日料店的时候,他们才望见落地窗外天色灰蒙,空中飘摇着晶莹的光。黄少天乍一眼还以为是一场清冷的冬雨,却听身旁的沈黛惊喜道:“下雪了!”
      黄少天抬眼望着这一场意外降临的初雪,心中来不及涌现一些欣喜,却在刹那有些失神。
      就在刚才,黄少天偷偷用手机查了她想要去的大学。那座位于美国中部的城市一年有长达五个月的冬天,皓雪皑皑,天地之间,上下一白。他想象着在地球那一端漫无尽头的沉重的雪,想象着沈黛也化为了那纷扬落雪间的一粒人影。孤独,渺远,朦胧,不可思,不可求。
      北风雨雪恨难裁。他的心中也有雪在悄然静谧地落。
      他们走出合生汇时,被扑面的寒风撞了个满怀。黄少天下意识地伸出手,揽住了沈黛的肩,徒劳无功地想要替沈黛挡去刀锋般锐利的冷风。
      沈黛或许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一个动作,有些讶异地扬起头看他。他在她幽暗的瞳仁里望见一对小小的自己,仿佛是这晦暗雪景中唯一明亮的光彩。
      此刻的他们离得是那么近,彼此的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
      他望见细碎的雪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是为她镶上了闪亮的钻石,真是漂亮极了。
      于是他抬手,轻轻拂去了她睫毛上的雪粒。他的心尖微微颤动。
      “黛黛姐姐,我中意你。”在这一座城市的初雪下,他垂眸,开口对她说,真诚又恳切,连语调中的悲伤都诚恳得毫无保留。
      他当然知道这一次依然会被拒绝,依然会被当成讲笑,依然会被她四两拨千斤地轻巧地带过。但是没有关系,他还是愿意告诉她。

      他没有读过太多书,却始终记得初中时的一句课文:“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傻仔就傻仔,痴人就痴人,摔倒就摔倒,痛就痛。他不怕,再疼的伤口反正总会结痂。他是花城最明亮最灿烂的少年,他给出的爱永远都热烈又坦荡。他那么真诚又那么聪明,好运一定会眷顾他的。他会想到办法的,他会找到机会的——他总会融化她内心的雪山,让她也愿意捧出一颗热腾真纯的心,再也不把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邻家的弟弟。哪怕不行,哪怕她终是不愿,哪怕眼泪终究在漫天风雪中结成了冰,他也是无怨无悔的。
      他何必去羡慕张佳乐呢?他很难,但是难得心甘情愿,因为他的黛黛姐姐是茫茫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黛黛姐姐。
      他们背后的商场里亮起了渺茫的歌声,行人进出,大门开阖,于是那歌声时而真切,又时而虚幻。黄少天依稀辨认出,那是他们的乡音——

      是最单纯的倾心/是最坦然的关心/无憾亦无悔过去每段光阴
      若爱恋能终一生/若爱的人终于可步近/无限地尝试找这一吻

      黛黛姐姐,我中意你,我中意你好多年。
      你一直唔知,抑或你知道也诈傻扮懵,诈唔知。
      唔紧要,我仲系好中意你,我会一直爱你。

      沈黛回过神来,敛起眼睛向他微笑,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在无限的凝望过后,他们的故事终将徐缓地、却也实实在在地开始流动。

      2022年6月16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 度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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