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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伟大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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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生活却还是在继续。
      在新赛季开始前,张佳乐依依不舍地送我去了长水机场。
      其实主要是我爸妈和程思源爸妈送我们俩,张佳乐表面上去凑热闹,实际上是送我,我知道的。
      碍于一大群长辈在场,他一句话都没法对我多讲。等我告别了他们,坐上飞机,手机这才一震,看到他给我编辑的长长的微信消息。他就跟我老妈似的,写了好多嘱托和备忘。末了还说:祈祷这赛季张益玮他们能有点出息!我想多来几次上海!
      我读着消息,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用纸巾捂住了眼睛。
      程思源倒在我旁边万分不屑:“小姑娘,还没走呢就想家想成这样?”
      我不理他,他懂个屁。
      复旦给我们这群云南委培生的待遇不错,我和本校学子一样在光华楼对面住上了地理位置最好的宿舍。在呈贡待了一年,习惯了荒郊野岭的大学城,骤然间来了到大都市的城市副中心,只觉得一切都光怪陆离,看什么都新鲜。
      只是我的宿舍似乎安排得有些诡异。据说这是个大二重组的宿舍,四人间里只住了三个人,除我之外的两个人都是本地姑娘。一个是寝室留守儿童萧萧,她说她原本的三个室友纷纷在大一下学期申请转专业跑了路,留下她一个形单影只;另一个女生名叫陈晓雯,我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是个跟程思源一样的人,眼睛长在额头上,看谁都像看垃圾。
      我刚拖着行李箱进寝室,陈晓雯便傲慢地把头一扬,对我说:“艺宁,你基础不好,之后两年好好跟着我们培养学科思维吧。”话音落下,我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萧萧倒是扭过头,满怀疑窦地看了她一眼。
      我后来才打听到,陈晓雯大一时在原来的寝室里把系里公认的三个脾气最好的女生惹得要跟她拼命。辅导员本来并不想置喙女生寝室的恩怨是非,但她原来的室友里有个西藏生,这就让情况变得有些微妙和复杂。辅导员不想惹祸上身,于是赶紧把她安排给了萧萧这个留守儿童和我这个云南来的软柿子。
      果然,搬进寝室的第一周就闹了矛盾。陈晓雯出门上课前,指了指地上,对我说,艺宁,你一会儿记得把地扫一下,今天阿姨要来检查卫生的。
      你怎么不扫?
      我一脸莫名其妙。
      但毕竟不想在寝室卫生上失了分,于是我也只能压下内心的不解,勉强扫了寝室。扫完了以后,回味起这件事,心中姗姗来迟地泛起了点委屈,于是我只能抓起手机找张佳乐张牙舞爪地窝里横了一通。
      陈晓雯作息规律,早睡早起,又浅眠易醒,每天晚上十点半,她总是未经任何人同意就熄灭寝室大灯,自顾自爬上床铺。但她又嫌闷,不肯买床帘,于是她一上床,其他人连台灯都不准开,也只能默不作声地收起手上的活,洗漱睡觉。
      我们不能带外人进寝室。有一回,萧萧从前的室友来找她玩,两个人在寝室里刚说了一会儿话,就听陈晓雯坐在自己位置上仿佛自言自语般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有的人真是吵死了。”于是空气便骤然凝固了下来,萧萧急忙拉着前室友出了寝室。
      在寝室跟男朋友打电话?那可真是痴心妄想了。只有她自己能在寝室里发语音接电话。萧萧曾试着和男朋友小声打过电话,果然被陈晓雯怒吼着赶出了寝室。我胆儿小,尝试都不敢尝试,每天晚上张佳乐打来视频电话,我只能迅速捏着手机跑到楼梯间接电话。
      小半个学期过去,本地人萧萧受不了了,每天都溜回家,俨然过上了走读生活。我虽然在上海有亲有故,但是罗姐远在松江大学城,我又总不至于住到程思源的男生寝室去,于是只能默默忍受。
      因为陈晓雯的存在,我和萧萧有了共同的敌人,经常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微信上骂她,反而使我们的友情升温,倒是成为了一对相亲相爱的室友。
      “你们忍她干什么,给她惯的!”知道了我的生存处境后,视频电话那头的张佳乐十分义愤填膺,“她就没男朋友?她就不需要打电话?”
      “她有。”我闷闷不乐地在楼梯上坐下,朝张佳乐鼓起包子脸,“她男朋友交大的,他们能半年不联系对方,专心学术。”
      “靠,那还谈什么恋爱,我一天不联系你心里都堵得慌。”
      我知道,像陈晓雯这种女生,就跟程思源一样,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爱情可不是我和张佳乐这种平庸凡人的拥抱亲吻共眠,他们看不上。他们向往的是至亲至疏的精神之爱,规训、建构、凝视、异化、剥削,建起堡垒,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这就是学霸之间的恋爱,他们会笑我们这群凡人不懂。
      我确实不懂。
      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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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里的很多人我也不喜欢。
      有好多程思源,好多陈晓雯,好多精致又体面的利己主义者。
      他们读了好多书,从书里读遍了全世界的苦难,可是他们却又从来不曾在生活中经历苦难,他们永远都只是躲在温室里抱着书本想象苦难。于是,他们便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取得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就便得意洋洋,忘乎所以。
      他们中的许多人确实经历了一番比我们辛苦得多的寒窗苦读,一朝功成名就,自然自诩为人中龙凤。殊不知,学历实则是他们唯一拿得出手的骄傲。压抑人性的教育塑造了他们,但是却也异化了他们。他们是如此蠢笨以至于不知在传统的规训和理想的建构之外人生还别有洞天。非要等到他们走出象牙塔,遭到社会的凝视和剥削,这才发现生活的吊诡无处不在,他们永远都置身于一个并不温和也不美好的夜晚。
      规训、建构、凝视、异化、剥削,建起堡垒,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看吧,不止复旦高材生们会用,我也会用。
      只是一堆破词而已,装什么×。
      不止这所大学里的人我不喜欢,跟我一起来的委培生也有许多我不喜欢的。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能得到委培生的名额,自然也能称得上学校里的佼佼者。他们中的许多人心怀一腔愤懑,总以为遭到命运的苛待,这才在高考后零落成泥碾作尘。在来往的人群中间,他们无疑是自卑的。但是这种自卑又以傲慢的面目重新出现。他们一味地怨天尤人责怪国家和命运,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国家不欠他们,生活不欠他们,命运不欠他们,对于广袤大地上的许多人来说,他们已是占尽了便宜的多吃多拿者。
      行走在这所顶尖的学府里,我竟发现我丢失了心灵的宁静:我时常愤怒,偶尔偏激,心头总萦绕着一股不平之气。
      但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复旦模仿了英国的学院制度,用校长名字设立了五个书院,我便被分配进了以陈望道老校长命名的任重书院。书院自管会里有位名叫沈黛的大四历史系学姐。我刚到复旦时人生地不熟,在生活和学业上受到了她的诸多关照。她本人仿佛便是静女其姝四个字从纸上跃然而生。第一次在任重书院的中庭见她,远远地我便看见一位窈窕女子婷婷袅袅地在一片树枝掩映间走来,我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平地一声怒吼:哇噻!天仙!
      她表面温文尔雅,写起文章来却尽是铿锵之音,她的代表作便有一篇针对文科黑话的嘲弄之文,真可谓於我心有戚戚焉。她虽然目前还是个大四的本科生,但是却已然有和导师合著的学术论文见诸期刊。书院自管会里的前辈们总是会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叫她“黛神”,但在我看来这些却都并非不虞之誉。
      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我被陈晓雯折磨得没脾气时,经常跑去叨扰她。我们平时聊得比较多的还是学术学业和校园生活,只是有一回不知怎地聊到了荣耀联赛,我有点讶异,这样一个仿佛从明清书卷里走出来的温婉才女居然还会关注电竞赛事。
      她笑了笑,说她有个从小认识的弟弟在蓝雨,今年刚出道,她便多留心了一下。
      今年出道,在蓝雨。不是黄少天就是喻文州。按照沈黛姐姐的个人风格,我毫不犹豫地猜测是喻文州。
      我急忙说,我也有个从小认识的哥哥在百花。说完,我又觉得没必要隐瞒沈黛,于是便红着脸说,其实他不止是我哥哥。
      沈黛抬起一对柳眉星眼,朝我倩然一笑:“巧了,我也不止当他是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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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沈黛姐姐的寝室里出来后便激动地给张佳乐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好像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喻文州的青梅竹马竟是我学姐!而且好像我学姐对他有意思!
      张佳乐原本都困得要睡着了,一听有后辈的瓜吃,立刻来了精神。正好当时百花正在广州和蓝雨打比赛,于是他居然直接跑去蓝雨窝里拉了会儿家常。
      几个小时后,我被他的微信吵醒。他说,不是喻文州。他跟喻文州旁敲侧击地提了复旦,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黄少天那个小孩在一旁炸了毛,说我靠张佳乐你不是有妹子的吗你怎么还打听我的黛黛姐姐?我警告你啊不准对黛黛姐姐有非分之想!你知不知道我们那条街有多少小鬼暗恋过黛黛姐姐全都被我挡回去了,虽然黛黛姐姐确实真的很好很好你喜欢她也情有可原,但是你要敢有什么龌龊想法,我下次比赛单挑就把你杀杀杀杀杀杀杀!
      张佳乐快被笑死了,为了充分表达他的嘲笑,他甚至发了条语音录下了他的笑声:“哈哈!黄少天这小破孩儿,好玩!”
      沈黛学姐和黄少天,这倒是一对奇妙到不可思议的组合,怪异程度好比一个人上身穿汉服摇团扇,下身穿沙滩裤衩蹬凉鞋。
      我也没了睡意,便翻身下床跑去楼梯间和张佳乐打电话。他的声音还带着笑意,说,你在复旦好像遇见了很多有趣的人。
      “屁嘞,”我埋下头,揉揉干涩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活在程思源堆里?”
      “哇。”……好无情的反应。
      “早知道就不听你花言巧语骗我来上海了,”我抽抽鼻子,心里忽然涌上了些难过,忍不住朝他撒娇,“你们什么时候来打轮回啊……打嘉世也行……我想见你。”我捂住眼睛,闷声道,“哥哥,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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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佳乐突然坏笑着问我是想他了还是想我俩的伟大友谊了。
      我勃然变色,方才的伤感一扫而空,在楼梯间羞红了脸破口大骂让他滚蛋。
      伟大友谊,来自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那天我和张佳乐并排躺在床上晒太阳,花影重重,百无聊赖。我拿出Kindle看书,他瞧着水墨屏新奇,也从背后抱住我一起看了一会儿。之前亚马逊王小波全集打折,我趁热买了下来,当时正好读到《黄金时代》。他不怎么喜欢这篇文章,觉得里头的描写太露骨直白,没有美感。唯一得到张大文青首肯的只有一句“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但我还怪喜欢这篇文章的,低俗兮兮地记住了王二和陈清扬“敦伟大的友谊”。我故意翻到那一页,扭头对张佳乐说,你看,书里说,夫妻敦伦,王二和陈清扬敦友谊,咱们俩是敦伟大的兄妹情。张佳乐很不满意,用手指敲我脑袋,强调说他不是我哥,他对这种道德沦丧的戏码不感兴趣,才不跟我敦伟大兄妹情,但倒是不介意跟我庆祝一下我们从小同甘共苦的伟大革命友谊,说完作势要付诸实践扒拉我衣服。我正生理期呢,一脚把他踢开,让他自己解决。
      于是这就成为了我们俩之间的一个不算暗语的暗语。
      骂完他我冷静下来,很镇定地分析:我想我俩的伟大友谊属于我想他的内容,是我想他的子集,但并不是全部,因此只能说是我想他的一个真子集。除了伟大友谊之外,他身上还有很多值得我想的点,比如说……我列出了一二三四条。
      我卖弄着停留在高中的数学知识一通乱讲,讲得口干舌燥,却听张佳乐在电话那头拼命憋着笑。我反应过来,顿时大怒,说张佳乐你逗我玩,看我下次不废了你!
      骂着骂着,我自己忽然也笑了起来。
      不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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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然是没舍得废他,这对我又没好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伟大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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