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故旧 ...

  •   雨丝霏微笼罩着满地萧索,借着宵阑月斜,不远处的阁楼之上,露出了一张惨怛的面庞。

      雨幕之下,斜坐于窗沿的男子一袭霜色长袍,目色暗哑,于眼下那满地狼藉的街道之上来回逡巡,轻薄的绸子轻掩着他微微隆起一点端倪的锁骨,丝丝血痕,触目惊心。

      适时他微微端凝起一双美目,眉间微蹙,向着窗外探出了半边眉眼。

      “别乱动,座上只叫你看,没叫你凑近看。”

      身旁身量小小的伏兔伸出一双棉花团子般的小爪子,正落在他痛处,疼得宸若低嘶一声,愦愦地怒瞪了他一眼,转而又将视线挪回原处。

      “我不凑近怎么看?”

      这话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伏兔思忖片刻,见他目不转睛地伏在窗沿,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个大姐看?”

      宸若冷嗤一声,只手一张,扽下他圆圆的小脑袋,一把团掿在手中:“那是老子的女人。”

      没羞没臊。

      伏兔双手就头,脚尖一踮,攒满了气力去扒拉那双在他脑门上胡乱蹂躏的大手,连着那撅起的唇角都写满了抗拒:“是么?可我怎么看,那个大姐都像要跟那个剑客模样的男人跑了呢?”

      “小狗腿,你再说一句试试?”

      眸中寒光乍现,宸若长袖轻拂,布满薄茧的手掌立时将伏兔的小脸蛋盖了个密不透风,全然要将这个小古板的嘴给封上,省的净说些给他添堵的废话。

      伏兔一副不可救药的样子嗔目相对,拨转身子躲到一旁。

      座上让自己看着这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的家伙,并吩咐千万将他拦住——这份苦差落到自己头上,简直就是遭罪,他就纳闷了,这家伙分明伤势不轻,眼下到底哪来的精力折磨他?

      此一时薅他发髻彼一时厢抢他糖葫芦,欺负完他又去蹂躏阿馒,片刻不得消停,精力之盛不啻怪物。

      唯有那位姑娘出现在二人的视野里之后,他才得以片刻的安宁。

      像一只蛰伏的秋蝉,一动不动地伏在窗边,即便眼下是烟尘坌起,碍人眼目,也无法令他的目光挪动半寸。

      左支右绌之中,望着那四分五裂的车毂,伏兔也不由得向窗棂外探出了头,心下纳罕,座上这是要出手了么?

      这些年有幸在镇国公身边追随鞍马,骁果不让,在伏兔心中,阿慈始终是斗南一人的存在,然而这般有恃无恐之人,却心甘情愿对那位耄耋老人夙夜尽心,在其麾下寒蝉仗马,唯命是从,可谓是倾其所有,忠心不二。

      阿慈已然如此,那么阿慈大人心目中高山仰止的神祗,又该是何等的所向披靡?

      尽管在蜃人部之时,老爷子那不修边幅好吃懒做的轻狡模样,着实令这个阿慈精心塑造起来的偶像形象在伏兔幼小的心灵中一落千丈,但眼下的他仍然抑制不住地兴致盎然,拭目以待。

      夜色将阑,长街清冷。

      只见那手持油纸伞的老者昂然立于一片碎砾之中,翻飞的雨水顺着伞沿落入狼藉的青石板,将伞下之人那张诡异的面孔与渐渐颓靡的雨丝隔绝,落成一道无形的壁垒。

      而位于他身前不过数步的陆欺欺,瞳孔中倒映着那张让她如临深渊的苍老面庞,蹙然呓挣,双脚再也无法动弹。

      “怎么会……”舌尖传来一阵麻痹之感,那面色陡变的少女喃喃自语,似是不相信一般摇了摇头,凤尾针竟然对他不起作用?!

      “你不必惊讶。”老者指尖捻着一根亮晶晶的东西,便连看也不屑得看,就将它弃之一旁,“阿欺,这种雕虫小技,随随便便封住经脉就能将它给化解,我看,我下次还是教你一点更厉害的东西吧?”

      说得轻巧!

      目瞪口呆的缪离目光游离,不知该落在何处,更不知老者在他身上下咒是意欲何为,此情此景,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经脉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自行封住的?听他那轻松的语调,似乎只是打了一个饱嗝,就能将瞬时瞬发的凤尾针化解。

      此一时,他眼风一瞟,见到一旁的黑衣男子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这才松了口气,原来不止他一人像个乡巴佬似的没见识,敢情今天都开眼界来了。

      接下来还有什么精彩绝伦的表演,他既翘首待之,又惶恐不测。

      只见那老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泓洢身后的须臾剑,不禁凛然一笑,意味深长。

      “你就是我师兄的亲传弟子?”

      这“师兄”二字,在他唇齿间咬得颇为涩冷,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没云步步逼近,似是欲将他的模样瞧得真切。

      须臾剑,呵。

      没云自腔中发出一声蔑笑,目光森冷地注视着那漆黑的剑身。

      继承这须臾剑剑意之人,本该是当年那个昂霄耸壑的他。

      彼时奋威曜野的少年,谁人不是瞻望咨嗟,口口称颂?

      然衰朽穷骨,旦暮溘然,前尘往事今已封缄,不过是天地悠悠间满眼蓬蒿共一丘。

      没云略一瞻眺,望向眼前的仗剑少年,不禁发出了一声低哂。

      只见那少年右手奋然握住了须臾剑,左手则不忘展臂护住他身边吃吃相望的陆欺欺,全然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不让其近身。

      “我认得你。”那少年双眸微抬,目色如锋地迎上对方居高临下的目光。

      没云冷笑一声:“那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叔’,才合乎礼数啊。”

      “埋名冢弃徒,也论埋名冢的礼数?”

      立谈之间,二人你来我往,剑拔弩张,陆欺欺见势头不妙,慌忙站出来打岔道:“您误会了,他不是……”

      “阿欺,你过来。”

      没云打断她的话语,负手而立,高扬着那倨傲的下颌,令她感到如此陌生。

      至此,陆欺欺恍然明白,宸若这别扭的性子究竟承自何人。

      这副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且势在必得的神情,曾无数次在宸若那张乖戾的面庞之上浮现。

      她神情恍惚地摇摇头,几番腹稿,仍是口不择言:“不,师……不,您不要这样,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我……”

      腥风作吼之中,那微弱的声线营营如蝇,没入一片嘈杂雨声。

      没云凝笑片刻,方向着那趑趄嗫嚅的少女转眄而视。

      “阿欺,你这孩子呀,机灵是机灵,满口诌言信手拈来,但若是这番狡词悖离你心之所向,即便满身是伶俐口舌,也百无一用了。”

      “随我回凤京。”

      早在她送糯米鸡之时,他就察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这小骗子哪里是不会撒谎?

      她只是……不忍心罢了。

      没云一言既出,那战战兢兢的少女已是汗流浃背,花容失色。

      而她身旁面露愠色的男子,此时却将须臾剑于掌中一挽,剑锋直指没云。

      “想带走她,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一举,只令蛰伏在角落里看戏的缪离看得哑口无言,好家伙,这位壮士莫非是不知这老头的厉害,竟敢当面挑衅?

      到底是年轻气盛,亏得他还在一边冥思苦想该如何金蝉脱壳,这位爷怎么直接就亮兵刃了呢?

      “你让我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头子跟你打,不太好吧?”

      没云嘴上礼让,却是在他三俩言语挑衅之后,长袖轻拂,仔细地检查起身上有阻碍手脚之处来,这许久没有活动筋骨,关节似乎也有些不太活络了。

      陆欺欺见他并未反唇相讥,尚存可乘之机,便一心和稀泥,连连颔首:“是啊,别打架,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见她越说越没个底,没云立时应道:“万一被埋名冢那群老鬼背后说我欺负晚辈,岂不是贻笑大方。不如,我叫我徒弟来跟你打?”

      闻言,楼上的宸若收回了视线,不禁冷哼一声,这遍体鳞伤全是拜你所赐,伤痛牵一发而动全身,竟还大言不惭叫他去迎战?

      “师父,我上次就是被他捅的,伤到现在都还没痊愈,他这打的哪是徒儿身上的皮肉,打的分明是您掖庭殿之主的脸面啊。”

      绮寮之中,那散漫又阴沉的声音飘然下落,尾音拉得极长,想是按捺不住,欲有所回应。

      惊觉那声音如雷贯耳,陆欺欺这厢方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之下,宸若正只手托着腮,向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碎米贝齿,笑睃不迭。

      一旁的伏兔看得不禁摇头:他总算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被老头子一顿暴揍。就这张不知好歹出言不逊的破嘴,哪里有半点尊师重道的样子,一天三顿打也不冤。

      然而瞬目之间,生怕座上降罪的伏兔又不得不捂住他那张乱吠的狗嘴,以防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是小福贵!

      陆欺欺心下蓦地一紧,那张稚嫩的面孔也毫不避讳她的目光,轻轻颔首。

      她目光闪烁,不禁失声一笑。

      诚如她后来所料,小福贵的确是凤京来使。

      “废物。”没云轻声骂了一句,又将视线投向那毅然决然的少年。“无妨,污刃吧。”

      迫不及待地想了结这一地的狼藉,老头展臂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而他自己则两手空空,泰然自若。

      这是要空手接白刃吗?

      陆欺欺一颗玲珑心不自觉地揪成一团乱麻。

      若不是胜券在握,那便是不知好歹。

      可即便是心如明镜,泓洢就真的是他的对手吗?毕竟连泓洢的师父,顶着“剑圣”的名号行走一世,都曾经沦为他的手下败将,折戟沉沙!

      啪嗒——

      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一双羸弱的膝盖脆生生地跪了下去。

      溅了满身泥垢的少女摘下箬笠,缓纳口气。

      蓦地,她阖上了那被雨水无情拍打着的目睑:“全是我的错,是我擅自将您从掖庭殿带出来,让您受尽百般折辱,让您风餐露宿,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没有一刻能睡得安稳,无论您要如何处置我,悉听尊便,只求您不要迁怒于他。”

      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言辞之恳切,是收起了所有骄傲与尊严后的卑微口吻,锐挫气索,目色黯淡无光。

      闻言,那负手而立的老人缄口不言,只是以一种淡漠疏离的神色,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女。

      饱满的雨露盈满眼睫,沉得几乎无法抬眼。

      而身旁之人伸手去扶她,竟也被她执拗地撇开。

      也不知这雏年弱质的身子骨里哪里来的力气,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泓洢已是嗔目扼腕,怒意滔天。

      “你起来,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

      那傲骨嶙嶙的少年不依不挠,气焰愈发高炽。

      没云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抖抖长袖,不以为然:“恩怨?小兔崽子,你未免太抬举你自己。来,说与我听听,我那道貌岸然的歧舒大师兄,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围观之人如缪离之流纷纷竖起耳朵,生怕错漏了只言片语。

      那可是掖庭殿之主的陈年八卦,谁不想听上一耳朵呢?

      泓洢扶着陆欺欺,冷眼相看,字字诛心:“他从未提起过你,在他心里你早就死了,你也不配提他!”

      实则他撒了谎。

      犹记得歧舒独自浇漓,醉的不省人事之时,嘴里絮絮不迭的,都只有一个名字。

      没云。

      一个在他心里,永不磨灭的烙印。

      魂牵梦萦,痛煞人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故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