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大人越狱手册》芥肆麻

101、破月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神行电蹑的身影又回到了原位，只道了一声“走”，便摄衣而起，沿阶而去。

　　缪离即便再愚钝，也知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身上下了咒，却根本奈何不了他。

　　修为之可怖，根本无法窥其全貌。

　　也许是他孤陋寡闻，但在他看来，这老头的段位，莫说是人族之中鲜有望其项背者，怕是在西玄界，也难逢颉颃。

　　这天底下，臻此境界之人，恐怕寥寥无几。

　　幻化成人形的缪离两腿膀肿，只觉头晕目眩，神志恍惚，来不及多作思考，他快步跟上老爷子宛转凌波的步伐。

　　黑雾如泷奔湍，那两鬓斑白的老者却似鲸入海一般，仅凭着周身剑气为障，不过是迈步旋踵，竟令那些如蜂似蚁围攻而来狱卒慑得不能近身，肝胆碎裂。

　　直至走出牢门，他方抬掌就颈，抻了个懒腰。

　　“快走！”

　　一片烟雾缭绕之中，传来二人都熟稔于心的呼唤之声。

　　那瘦弱的手臂一把将缪离和没云拉入一旁，缪离打眼一瞧，果不其然，适才高深莫测的老头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痴呆模样。

　　这演技，缪离不得不服。

　　事已至此，他一双炳若观火的眼睛已是看得透彻，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这装疯卖傻的老匹夫，分明就是有意在陆欺欺面前装大尾巴狼。

　　而这老匹夫狼顾般的眼神分明是在警告他，胆敢泄露一个字，死无葬身之地。

　　扪口不言，缪离神色复杂地抬眸，望向陆欺欺那张被雨水沁润的一对桃腮，挂着些许晶莹的水珠，好似那饱满低垂的芙蕖，透着阵阵红晕。

　　二人的目光交汇于一刹，她揩抹着面颊之上的雨水，似乎在避讳着什么，旋即转眄，目不转睛地看着没云，思忖片刻之后，方催促他二人进入马车之中。

　　“阿欺，我来驾车吧。”老头子面色微微泛出一阵青白，连连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拢紧了襟口。

　　这几声来得恰到好处的咳喘，直叫那只手悬着缰绳的少女神色惘然，袖中按紧凤尾针机关的手亦缓缓垂落。

　　放下缰绳，她略蹙蛾眉，双手扶过那雨水沾襟的老人双肩，语重心长地拍了一拍。“您身体不好，可别感染了风寒，还是我来吧。”

　　没云又咳嗽几声，连连摆手：“不打紧，我怕你被认出来。”

　　说罢，他又将目光投向一旁虚弱的缪离，鹰隼般阴鸷的烁色在那双浊目之中熠熠生辉，像是在盯着一个猎物，以俟良机。

　　而这一切，心事重重的陆欺欺并未有所察觉，更来不及细询他二人出逃的细节。

　　纵辔加鞭，追风逐电。

　　坐于车帷之下的陆欺欺望着那苍老而清癯的背影，掌中直冒冷汗。

　　然而她此刻心之所想，却不是泓洢与她商定的闯关出城细节，而是莫名浮现出与那华发之人朝夕相处之间的种种过往，历历可数。

　　她仔细地在那些混乱回忆中抽丝剥茧，试图寻找出一丝他偏邪跌宕之处，可似乎除了初识之时的互相忌惮，并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

　　电闪雷鸣间，那道雷厉风行的身影恍若回光返照般刺痛了她的双目，陆欺欺嘴角露出一抹凄恻的笑容，于一阵路途跌宕之中，转动手腕，以针孔瞄准前方。

　　一旁的缪离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异样的举动，正撞上她眼角闪烁的余光。

　　转瞬间，他便沉下了双眸，知晓了她眼中暗含的深意。

　　这该死的默契。

　　后知后觉地，缪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和这丫头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的默契，不要也罢。

　　倏忽之间，细若游丝的银针迸入那人后颈，朽如枯木的身体应声而倒，正落入张臂接纳的少女怀中。

　　陆欺欺顺势将那落马之人拽回车帷之中，遽然翻身上马，控住了散落的缰绳。

　　车厢内沉声定气的缪离立时俯身，双指并拢探向那匍匐在地之人的鼻息，又心有余悸地略略扫过他的面庞，方探出头向陆欺欺确认道：“昏过去了。”

　　“嗯，马车里有干净的衣裳，你给他换上。”

　　“怎么，迷晕他就为了给他换衣裳？”缪离大惑不解，面露难色之际，一眼瞥见了角落里装着衣衫的夹带，和一柄纤尘不染的油纸伞。

　　“少废话，快点。”

　　见对方一本正经地使唤着自己，缪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忍着腕间纱布处传来的疼痛，将那被雨水浸透的破衲头给扒了下来，扔出窗外。

　　随意地为面前之人套上那一尘不染的新衣，不待多时，车子便停了下来。

　　“下车吧。”

　　帘外的少女一骨碌钻了进来，欲言又止地望了那陷入昏迷的老头子一眼，终是躬下了身子，将他东倒西歪的躯干扶正。

　　缪离可没那她那么拖泥带水，拖着一条瘸腿，晃晃悠悠地走下车架，只恨不能健步如飞。

　　但见前方烟雨迷蒙之处，一个滢滢若有光的墨色身影孑然伫立在一片瓢泼之中，虽看不清他的模样，但缪离却能察觉到那挺拔的身姿下散发出来的凛凛寒意，一步步向马车逼近。

　　“你把他带来了？”

　　那声音冷冷如溪涧清泉，而缪离不知道来人口中的他，是自己，还是车中的老匹夫。

　　不待他思量，身旁的陆欺欺迎身上前答道：“出了点差错，当时太混乱了，我无法瞄准。”

　　那人摇摇头，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喃喃：“无碍。”

　　可他的身子却止不住地向马车逼近，一双肃杀的眼睛自箬笠之下露出了冷冽的锋芒。

　　“站住！”出于意料地，陆欺欺竟厉声喝住他。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即便被雨水模糊了视线，她仍然踅身向前拦住他的去路。

　　“小欺，你让开。”那人的声音分明是如此的令人胆寒，对着她的语气却是温润如玉，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杀意。

　　“你别冲动，我们该走了。”她死死地抵住门框，寸步不让。

　　然而那瘦弱的胳膊不过是螳臂当车，在一旁的缪离看来是如此滑稽。

　　他不禁纳罕，这俩人搁这唱什么苦情戏呢？不是来救他的吗，不应该他才是主角吗？有没有人管管他，在场这几个人里还有比他这个伤残人士境遇更惨的吗？

　　缪离有些怏怏不悦，继而目色频飞地盯着这两人，他倒是要看看，这二人要僵持到什么时候。

　　然而不等他拭目擦睛，那身负黑剑的男子便一把将那只小弱鸡抄腰抱了起来，挟入肋下，转而向车内掀帷探去。

　　暌违多年，他依旧能在一眼间，辨认出那张苍老的面庞。

　　与他幼时在地穴之中，透过那一丝罅隙所见到的那张枯槁面皮，无半分出入。

　　这是一张令他刻骨铭心的面孔，至死不忘。

　　泓洢的嘴唇微微颤抖，右手已然不受控制地攀上了身后的须臾剑。

　　仿佛能感应到主人的杀心，须臾剑斑驳的剑鞘之上，似有某种滃渤的气息四溢，剑身之上开始细密地流淌着岩浆一般鬼祟的火焰，荡荡欲出。

　　伴着那剑身冥火乍起，冷眼旁观的缪离的注意力亦随之落入那怪异的黑剑之上，这般青冥浩荡的剑气，他从未见过。

　　浑然淼茫，怒意滔天。

　　看来今天真是大开眼界的一天。

　　“是他。”

　　泓洢冷不丁地脱口而出，那含化了铅块的只言片语，却不知暗含了多少任凭雨水肆虐也冲刷荡涤不尽的血腥记忆。

　　“泓洢，你别忘了，你师父身上还有他施下的柏奚咒。”身旁的陆欺欺踧踖不安地望着他沉郁得出奇的俊逸面庞，悬着些许透亮的雨露，在那玉琢的轮廓之上逸出氲氲寒气，直叫人看得脖颈陡凉。

　　“我没忘。”

　　他自是万分清明，哪怕是只是在这副躯体之上划开一道微创，那伤口都会同时出现在师父身上。

　　“我们快走吧。”陆欺欺催促起来。

　　“小欺……”泓洢嗫嚅着嘴唇，侧过身子，正对上陆欺欺怳怳失度的眼神，“你在害怕什么？”

　　始料未及地，陆欺欺讷讷地咬着唇角，避开他那明略过人的眼神：“我只是怕追兵赶上我们。”

　　“不。”泓洢笃定地驳斥，眼底生起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意，“你似乎怕我杀了他？”

　　“我、我没有。”面上愧然作色的陆欺欺磕磕巴巴，仿佛被人戳中了脊梁骨，却还要嘴硬。

　　“你就是不想我杀他，不是么？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么护着他？”

　　那口气，分明是在诘问她。

　　懊恼不已的陆欺欺不想再与他口舌纠缠，于是驳斥道：“你与他不共戴天，那是你的立场，可是泓洢，我也有我的立场，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现在我根本无法做到对他的生死置若罔闻。”

　　呵。

　　泓洢不禁在心中冷笑，看来这个恶鬼还真有些手段，竟蛊惑得陆欺欺不惜对自己厉言相向。

　　“你不过是被他巧言令色，蒙蔽了心智。”

　　她极力否认地摇摇头，抿到泛白的唇边衔着荒凉的笑意：“就一个牙都快掉光的臭老头，啃个螃蟹都费劲，又不是什么女妖精，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我就是、就是有点，就那么一点点不想他死，怎么了？”

　　死鸭子嘴硬。

　　角落里的缪离听罢，不禁鄙夷地摇了摇头，全世界可能也就你才会觉得他只是一个啃螃蟹都费劲的臭老头。

　　不过眼睁睁看着二人越吵越烈，几乎要剑拔弩张，他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拉拉偏架——没错，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始终还是向着陆欺欺的。

　　至于对面那位，大哥你谁啊？

　　几人各怀心思间，空气一度陷入冷滞。

　　在这诡异的氛围之中，那马车之内的人却笑意盎然地坐起身来，掸了掸身子，不知是看这身朴素的衲头越看越顺眼，还是对陆欺欺那番言辞激烈的反驳心满意足。

　　一声喟然长叹之下，马车四分五裂！

　　几人敛衽格挡，连撤数步，惶惑之际再看，竟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自支离破碎的断木残辕之中，幽然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