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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君初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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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四年,冬。
冬至的这天,京都里下了好大的雪,漫天白雪如飞花簌簌而下,遮住了皇宫的青砖黛瓦。
额娘领着我走在通向太子殿的路上,雪下了整整一夜,将漫天世界都浸透了白色,原先清晰的青石板路早已看不出踪迹。为了不误了吉时,额娘只得抱起我,在茫茫雪地里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
好不容易走到东宫,额娘的鞋袜也皆已湿透。
她把我放到一棵偌大的梅花树下,拍了拍我的头叫我乖乖在此等候。我紧紧拉住额娘的袖子,抬头看到她逐渐冷下的脸,又慢慢松开,点了点头。
吉时将近,来贺喜的人越来越多。额娘一直没有回来,我很害怕,一个人躲在梅花树后面偷偷地哭。
来人皆是锦帽貂裘,无不喜气洋洋,满眼欢笑地踏过东宫高高的门槛向那位即将被立为国之储君的少年作揖祝贺。
少年修长玉立于厅堂之上,身旁面若芙蓉,眉眼带笑的正是他的额娘,也是当时的一国之母,萧家嫡女,萧若晴。
我额娘曾不止一次与我说过,正是因为这位太子与皇后,我出生就应享受的地位荣华被尽数夺去,父皇对她的宠爱也付诸她人,湮没成烬了。我依稀记得额娘说起这些时平日那张素净美艳的脸就会逐渐变得扭曲阴狠,我怕极了,只能红着眼眶瞪大了眼睛,说额娘,煜儿只听你的。
她那张阴狠扭曲的脸才会稍稍和缓下来,把我搂紧怀里,轻声念叨着:“总有一日,我要…”
而彼时藏在梅花树下的我正红着眼眶偷偷眺望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渴望在其中寻到额娘一抹熟悉的身影。
突然,我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想定是额娘换好鞋袜来寻我了,当下也不管额娘最讨厌我涕泗横流了,满目狼狈地扑入了身后人的怀抱之中。
“额娘…”我刚要开口,只感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溢入口鼻,花香清幽绵长,令人心旷神怡,似是幽幽君子禁欲,又似清冷名伶勾人。
意识到来人不是额娘,我猛的退出这个意外令人沉醉的怀抱,堪堪向后退去,又因为脚下雪厚未消,一时脚底发滑,栽下便被厚厚的雪层埋了起来。
我生性胆小,那时也才垂髫,被额娘抛下许久的不安与此刻被埋在雪里衣襟尽湿透的难堪一并爆发,我躺在雪地里痛哭起来。
“额娘,煜儿好冷,呜呜呜”泪眼朦胧之间,我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向我走近,他束着冠玉发髻,披着毛绒绒绣着一枝红梅的白色斗篷,有力的臂弯环着我的腰将我抱起。
他温柔地揾去了我眼角的泪水,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人躲在这梅花树后玩?”
我不答,只是依旧嚎啕大哭。从小居于冷宫的我,早已习惯了额娘日日以来认为我不争气的打骂与外人的冷言冷语,第一次被陌生人如此温柔询问的我此刻的悲伤似乎无穷无尽,眼泪也如汩汩流水无法干涸。
过了许久,眼角的泪水被他温暖的拇指细细抹去,眼眶间逐渐变的清明。
我揉揉通红的眼睛,压抑住哽咽,抬头看向眼前的白衣少年。只见他皓衣胜雪,乌发被玉冠簪着,青眉丹目,鸦羽般的眼睫垂着,一双亮晶晶的星眸安静地望着我。
我只消一瞬便认出了面前的少年正是今日皇宫众人大贺的主角,当今太子——萧承晔。
我一时被震住,面对额娘口中害我们母子二人于凄凉境地的罪魁祸首几欲出音,长大了嘴巴却出不了声。
他以为我被吓到了,一时神色有几分无措,少年尚有些肉嘟嘟的手拂落我发上沾染的雪,将绣着红梅的斗篷解开轻轻地为我披上。
我楞楞地看着眼前在额娘口中迟早要至我于死地的哥哥,他的眸间映出我呆愣的面目,发红的眼角,我垂在斗篷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许是感受到我的颤抖,他又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解释道:“我并不是什么坏人,我叫萧承晔,是今日册封的太子。你是哪家权贵的小公子,我领你去寻你额娘可好?”
他矮下身对我伸出一只素净稚嫩的手。
那手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有难以言语的魔力的,我心中一边暗暗道千万不能信他,一边下意识地将手送入了他温暖的掌心。
不多时,来贺太子册封的达官权贵均已入座,太子却不知去向。东宫的奴仆们都乱了阵脚,翻了天儿地找寻他。
我一路走着被萧承晔牵至东宫后院,突然迎面跑来一个粉面银牙的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夺过萧承晔空着的那只手,嗔怒萧承晔心宽不懂事,册封大日都敢乱跑。说着便拉着他要去筳宴之处。
萧承晔才恍然大悟马上要到大贺的吉时了,此刻他必须到场。
他柔声唤着面前因疾跑脸粉扑扑如她身着衣裳的女孩卿卿,转身又嘱咐我在此处等他,宴请完毕他一定会回来找他。说罢就松开他的手被那叫卿卿的女孩拉走了。
我在原处望着被毫不犹豫抽出的手怔愣许久,直到手掌冰冷才梦醒般裹紧身上的斗篷,淡淡的花香将我簇拥着又暖和了几分,我抬脚向深宫走去。
东宫的寝宫似乎因为太子册封被重新漆染了一番,朱门黛瓦,檐牙高啄,我走到一扇雕缀镂空的木门前,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只能看到室内昏黄一片,时不时有几声似痛苦难耐又似压抑许久的叫声传入耳中。
我顿时听出这是我额娘的声音,当即大喊了一声。
痛苦难耐的喘息声戛然而止。屋内传来额娘略显惊慌的声音“煜儿,是你吗?”
我不吭声,屋内又传来窸窸窣窣似是衣料摩擦的声音,额娘似乎在与人喃喃低语着什么。
过会,额娘披着惺忪的头发匆匆从房内出来,四处望了望,发现没有人,就拉着我一言不发地回去了。
宴席的奏乐之声仍然不绝于耳。
额娘一脸紧张的欲言又止,我则仰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盯着我的脸几许,才终于泄气一般叹息,只牵着我向前走去了。我回头死死望着视线中逐渐远去的东宫,眉目间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