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5、

　　云霞匆匆尝了两只汤圆，就急忙回病房。毕竟特护病房不同别处，虽然有护工小卢帮忙看着，她到底不敢在外面耽搁太久。

　　小厨房去病房有近道，月朗星稀，又是医院里走熟的道，即使天黑一个人走云霞也不觉得有问题。她穿过晾衣被的场地进楼道，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竟不如外面的月光亮。云霞低下头分辨脚下的台阶，忽然后腰上一阵刺痛。这刺痛有如电击，瞬间沿着脊背游走，小护士一下站又站不住，坐又坐不下，扶着墙半天连气都吸不上来。

　　没想到神经痛会是这样难熬，云霞苦笑着叹息自己果然是学艺不精，如今遭了报应。
　　那天听主任说起曾经见过爹爹行针治病的事情，她便上了心。结果年三十那晚同大哥一提真就得来了一本针谱，还外加金针一套。
　　针谱很薄，也能够看懂，但是下针的轻重，施针的深浅，以至一些特别的手法她就缺了那份火候。

　　既然都说“医者父母心”，为了“儿女”吃点皮肉之痛或许也是应该的吧。小护士揣着这本针谱躲在宿舍里拿自己开练，结果那天摸着后腰经刺上髎的时候手一抖，六寸的金针挑上了深处的神经，当时人就疼软了。

　　那会儿咬牙拔了针，热敷、按摩一通折腾，倒也压了下去，没想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居然又发作出来，云霞只好一个人僵在那里硬扛，冷汗淋漓地撑了半天，痛才慢慢缓下来，却依旧挠心地寸寸阴疼。

　　小护士一步一步挨到病房里已经很晚了。她轻轻和小卢打招呼，却惊动了方少尉。

　　“吵了你睡觉了，真不好意思。”云霞知道方恩一向浅眠，吵了病人她很不好意思。
　　“没什么，整天躺着也睡不着。”方少尉态度很温柔，目光却落到小护士扶着腰的双手上。
　　“刚才摸黑回来，路上闪了腰。”云霞讪讪笑着，避过那人的眼光。
　　“不要紧吧，要不还让小卢来帮忙？”方少尉对女同胞果然关爱有加。
　　“不用了，也没什么，躺躺就好了。”看看那张清瘦的脸，云霞忽然觉得自己这一针挨得也值。她如今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越发觉得此人不易。难得人家的伤痛是自己的千百倍，却还有心关怀身边的小护士，这人也算不错的了。

　　然而好人却常常是得不着好报的。

　　那日云霞照常给病人擦洗换药，刚刚扶着他腰背拉上裤子，就听见他急匆匆地喊，“哎，小霞，……”话音未落，只见一片湿迹在某个可疑的部位洇晕开来，在床单上漫开一团阴影。

　　这是，……，怎么了？云霞有那么一霎那的迷惑，突然又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残了真可惜。”金花果然一语成谶。
　　“呃，我去找主任来看看吧。”她没敢抬头看，低头取了块毛巾替他垫着，转身去找医生。

　　方少尉的伤情果然不妙，这种令人难堪的症状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征兆。但是云霞却只在他乍得诊断的一刻见过此人脸上闪过一片晦暗阴沉，转眼便烟消云散，无迹可寻了。

　　至于到了第二天，方少尉反而愈加地积极活跃起来，病床前流连的人群络绎不绝。

　　方少尉这种高涨的热情在云霞看来却有些心惊，仿佛那种得了绝症时日无多的病人，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不行不行，再多一分钟也不可能了。”云霞不管不顾地又赶走一个访客，合上门，叉着腰，很有些幽怨地瞠视床上那位病人。“军爷大人哪，您也不能干活不要命啊！”
　　“鸟为食亡啊。”方少尉一摊手，貌似无奈地朝小护士笑，斜斜扯起的嘴角上淡淡的嘲讽却不知冲着什么人。
　　“呃？”小护士有些莫名其妙，这位军爷文化高，时常有点莫测高深，不知这回又是卖的那葫芦药。
　　“呵呵，还是小霞对我最好。”没等小护士想明白，方少尉的狼爪又拍到她小手上，这次眉眼弯弯的笑得星光璀璨，晃花了眼的小护士再一次忘记了起头原本要说的事。

　　只有最幽深的夜空里才见最亮的星，这星光璀璨的眼底可有一丝光华？小护士出了门，脊背上又生起隐隐的刺痛。她回宿舍里，从床头摸出那卷金针来，指尖在粗糙的麻布上摩挲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一把抓了站起身。

　　“方涌泉，我家有套祖传的针法，我爹用它治好过落崖的病人。不过我只学了半吊子，你要不要试一试？”小护士跑到方少尉跟前一口气把话说了，垂眼盯着手里的针包连眼皮都没有抬。

　　“会扎死人吗？”
　　“不会，但可能把你彻底扎瘫了。”
　　“呵呵，那也不见得更坏了，扎吧。”
　　“哦，……，呃？！”云霞猛抬头，那人眼望窗外，面无表情。
　　“真的扎？”小护士突然开始心虚。
　　“扎吧，扎吧，我相信你。”那人转过头来弯弯嘴角，伸手在云霞脸颊上轻轻一拍。
　　难得病人如此信任，小护士心里好激动，一会儿那半边脸颊却烧起来，好像，那，算不算是被吃了豆腐？！

　　云霞找来小卢看住大门护法，净手、拭针，磨刀霍霍。
　　方少尉被剥得赤条条俯卧在床上，尽管房间里生着火盆，他还是觉得光光的脊背上凉飕飕的。

　　“这种针法比较痛，你要忍一忍。”
　　一卷纱布塞进嘴，方少尉只好支吾点头。

　　方恩毕竟从戎多年，后背肌肉流畅，卧床十多天却只是瘦削，还不至羸弱，那蜜色皮肤上累累淤痕尚在，颇有些斑驳。云霞手指在他背上沿着脊骨一路探寻，摸到腰椎第一节下凹处，起手第一针，经刺悬枢，接续督脉气血。

　　金针入肉，方恩身体猛然一震，双手紧紧抓住床板。云家独特的六寸金针果然厉害，鞭辟入里，这滋味着实让人很难消受。

　　第二针，还是经刺手法，针入命门。方恩手指深深抠入床单，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
　　连续七针，针针经刺，如七星连珠，扎在方恩脊背中央，细长的针尾闪着金芒，针针辉映，煞是漂亮。针下的人却是牙关紧咬，每一点针尖都依次传递着疼痛，疼痛叫嚣着传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第八针了，这是经刺的最后一针。手下的人整个后背都已汗湿，每个毛孔里都渗着细密的水珠，蒸腾起一片痛苦的热气。但是，人依旧沉默着，云霞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显示这人的神智尚未涣散。

　　“再忍忍，最后一针了。”云霞低声咕哝了一句，顾不上那人有无回答，咬牙拈起最后一根长针，直刺腰俞。经刺大穴要的是深厚功力，此时的云霞也已力竭，一身护士服湿透了贴在身上，颇显玲珑身段。

　　可惜方少尉此时无此眼福，最后那根位置诡异的金针刺入时，他的头微微一抬，从喉咙极深处爆出一身闷哼，随即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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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以上针灸描述纯粹出于想象，所有穴道均是人体大穴，切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