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3、

　　这是痛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将自己的嘴唇咬成这样？云霞往那两瓣被咬得稀烂又肿成了肥肠的嘴唇上抹着药膏，看不出少爷一般的人物居然倒有这份硬气，让她不免对此人刮目。

　　倘若方少尉此刻清醒着必然是欣喜的，他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信徒，舍得一身痛引来红颜赞赏倒是他愿意做的事情。

　　可惜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非常能熬痛的人，所以他那几如手足的好舅舅只将他安排在军需处，八年抗战一身硝烟居然保得手底没有一条人命，真是不容易。而如今疼痛却这样熬炼他，摧枯拉朽、电闪雷鸣般的疼痛从腿上突袭上来，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游走全身，如毒蛇噬咬每一寸神经。

　　渐渐方恩便痛得迷糊了，迷糊里却吭不出一声□□。十七岁丧父那年他便得了这样本事。那年大冬天守灵，单薄的少年跪足了整整一个头七，第八天上便起了高烧。高烧三天三夜不退。人烧迷糊了，脸色铁青，却一句胡话都没有。家人都以为这孩子没救了，烧到第四天他却退了烧，神智清明地扒开眼来，说了声“好饿。”

　　自那以后方恩无论什么状况，梦话胡话一概没有，越是迷糊越是沉默，便是喝醉了也是倒头便睡，从无一句醉言。

　　方少尉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他醒来茫然地望了一小会儿薄薄的窗帘外依稀残留的天光，反应过来自己又昏过了一个24小时。

　　此时身上各处的伤口依然疼痛，不过痛得钝了，不再尖利刻薄犹如凌迟。方恩很快发现身上浸了冷汗的腻湿感也没有了，衣被床单都很干爽，那么……他看了一圈房间，空空的，小护士没在。

　　嗯，应该是晚饭时间了吧。方少尉摸索到床边的铃绳，“当啷”拉了一下。

　　房门应声而开，“涌泉，醒了？”进来的却是钱太太。她婷婷袅袅行到床前，“啪”一声捻亮了煤油灯。

　　“大嫂，坐。”方恩看清来人，抬手指指床边的骨牌凳。
　　“这会儿好些没？白天来看你都还昏着，我想想不放心，收拾好英儿了还是再来看看。”钱太太半坐了凳子，身子略略前倾着。她看了眼搭在床边那只明显乏力的手，抬起手，伸了半路却抽了衣襟上别着的帕子，擦了擦鼻尖上隐约的汗珠。
　　“嫂子费心，现在好多了。”方恩态度恭谨，规规矩矩答话。
　　“都是自家兄弟，涌泉怎么这样客气。”讲到“兄弟”两字，钱太太的眼圈隐隐泛红。
　　“嫂子说的是，大哥遗孤，涌泉定当尽心照拂。”方少尉立即表明态度，语气明确。
　　“你自己也伤这么重，其实我也不应该来麻烦你，只是你钱大哥走得蹊跷……”钱太太细白的脸颊上终于又滚下两道泪痕。
　　“大嫂不要着急，我现在也没什么，天不早了，你也先回去休息吧。”方恩忽然打断钱太太话头，说话间小护士已推着护理车进了门。

　　“嗯，那你自己当心身体，我过两天再来看你。”钱太太收泪起身，握了帕子的手隔了纱巾到底在床边的那只手上按了一按。

　　“钱太太倒是常来看你呢，难为她还刚刚没了先生。”云霞看着那个绰约的身影走远，对着方少尉感叹。
　　“是有些不妥当吧。”方恩眯起眼来朝云霞看。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护士省出自己的语病，立刻又红了脸。
　　“呵呵，也没什么。”小护士果然很可爱。

　　晚餐还是流食，浅浅一碟掺了牛奶的薄粥，方恩费了半小时才喝完。抿了抿自己有些厚重的嘴唇，方少尉忍不住问云霞，“我的伤情怎么样，医生说了吧？”
　　“嗯，应该只是神经痛，伤口骨折处都没什么问题。”
　　“神经痛？”医学上的东西他倒真不懂。
　　“呃，就是……，嗯，反正过阵子就会好。”想起主任屈指敲着那束马尾样的线条一口惋惜时，云霞的回答便有些迟疑。
　　“哦，那就好。”方少尉似乎也不求详解，云护士一颗心回归正位。

　　短短讲了两句话，方恩便又感到眼皮发沉，昏了一天还这样渴睡？自觉有些异样。

　　“想睡就睡吧，用了吗啡会比较渴睡的。”云霞瞥了眼那对上下扑扇的眼睫，长睫如翅，难怪明明非常英气的脸上总有三分邪性。
　　“吗啡？”那个声音却突然冷了，“明天和医生说吧，不要再用这个药了。”

　　不用吗啡？说得倒轻松。云霞安置好了方恩退出来，跑到医生值班室给堂兄打电话，除夕还是回家吧，或许主任的办法会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