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14、

　　盘山路边，小树林里，一对青年男女穿梭飞奔；手拉手，急喘气，默不作声，只听见耳边刮过的树梢刷刷响。大手是方思，小手是云霞，默默飞奔的一对正是方老板和云护士叔嫂俩。

　　并不古板的云霞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情景是十分的诡异。然而小叔脸上的表情充分表明了前方未知的危险，她是见识过打仗的的新女性，知道眼下乖乖听指挥比世俗礼节更重要。

　　树林沿着缓坡生长，云霞老老实实被方小叔牵着手，先往上，又往下，好似跑了挂完半瓶盐水那么长的时间，来到林子的另一边。

　　方书卿找了块大石猫腰蹲下，扯了扯云霞的手，示意她做同样动作。

　　“是不是遇上了小鬼子？”云霞一边还在急喘气，一边小声在方小叔耳边问。
　　起先跑进林子不久，她便听见后面传来“劈劈啪啪”放鞭炮样的声音，刚才前面的人蹲下时衣襟后摆一晃，她又分明瞧见一管黑乎乎的东西插在他后腰。其实真正的两军对垒小护士并未亲眼目睹过，但只要一想到是打日本鬼子，她难免紧张又兴奋，毕竟家破人亡的仇恨不共戴天，她常常恨不能亲身冲锋上前线。

　　女孩子的眼睛在阴暗的树林里熠熠生辉，真是夫妻相，一对不要命的疯子！方书卿回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是土匪。”

　　土匪？！小护士是良民，这个名词于她就是个传说。云霞以为孔武有力的男人都该去打小鬼子，怎么还能欺负自己人！“强盗！土匪！”这些词她一向只用来指代小日本。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方书卿看看那对瞪得溜圆的眼睛暗暗扯嘴角。

　　“轰！”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只见林子外一角闪过一片红光。

　　“趴下！别动！”方思将小护士身子往下一按，反手拔出后腰上插着的物事，轻巧越过用来隐蔽的大石跑向树林边缘。

　　方老板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像个训练有素的老练军人，配上他瘦削颀长的身姿，顿时将他那张严肃板正的脸都衬出英武不凡来。这位真的只是个生意人？云霞不禁想起早先那个无聊的纠结。

　　只见方小叔跑到林子边张望了下，忽然隐隐有“扑棱棱”鸟儿扇翅的声音，紧接着一团灰影扑进了方书卿的怀里。

　　是那只肥鸟？！小护士原本对信鸽研究到一半的好奇心又被吊上来，忍不住往上提了提身子。
　　“啊——”忽然间她只觉得头皮一紧，头上的包布刚才跑散了，脑后刚刚留起的发辫竟被人攥在手里，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包老三，把人放下。”云霞一时被扯蒙了，还在懵懂中，方小叔已经瞬移到跟前，冷冰冰的枪管指过来，整个人发散的温度比冰冷的金属还低三分。
　　“你先把枪放下！”背后那个叫包老三的被方小叔一刺激，又狠狠拽了把云霞的头发，一节同样冰冷的铁管子戳在她额头。

　　大哥，很痛的！小护士被扯得踮起脚，堪堪用脚尖点住地。她泪眼婆娑望着对面强硬的解救者，不知道两人会在接下来哪一刻就谈崩了。

　　“你知道我从来不跟人谈条件。”方书卿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看见某只令人生厌的小昆虫。
　　“呸！你还横什么！不过是个狗腿子，这可是你大哥的……”

　　“砰！”
　　云霞只觉得耳廓边一辣，头皮又是一紧，然后整个人跟着就被拽倒在地。

　　面前是个嘶啦啦漏气的血窟窿，窟窿里破烂的喉管咕嘟嘟冒出粉色的血沫。小护士倒地回头看，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就很刺激。

　　“你知道，我从来不跟人谈条件。”方书卿俯身对地上抽搐着呼出最后一口气的包老三轻轻重申了他的原则，一把将挣扎起身的云护士扶了起来。

　　“车队里出了内鬼，委屈大嫂了。”没有尖叫，没有晕厥，大嫂果然是个有见识的新女性，方书卿扶住腿脚发软的小护士，淡淡的语气里温度有回升。
　　“不，不委——屈。”云霞结巴着摆摆手。其实她还想说谢谢他，但从头到脚仿佛冷得在打摆子，上下牙打架磕磕巴巴的，她不好意思再开口。

　　“咕咕”方小叔怀里探出个小脑袋，圆溜溜的小眼睛扫过方家大嫂，停下来侧头看。

　　死肥鸟，看什么看！自诩有见识的小护士为自己发软的腿脚正懊恼，被这鸟眼瞪得起了火。死人她又不是没见过，还不是被小叔的雷霆手段给吓得嘛。又不是江湖跑码头玩飞刀，实实在在两管乌溜溜的枪管子指着头啊！！换了是你，怕不怕！怕不怕！
　　哼！云霞气呼呼冲肥鸟一瞪眼，推开方小叔自己走。

　　方家的媳妇果然都彪悍，方书卿的嘴角浅浅一抽，拉过跌跌撞撞错了方向的自家大嫂出林子。

　　昨夜出发的五辆车一辆不少排在林子外，只是有两辆车后侧半边被熏成了烟黑色，其中就有云霞坐过的那一辆。云护士一眼眼逡巡过去，便发现车辆边走动的人似乎也没昨夜出发时的多，刚刚停下抖动的身子猛地又是一激灵。

　　车队领头的杨师傅看见两人就迎了上来，走近了看了眼云霞却先回头喊：“仔仔，把车里喝的水拿来。”仔仔是杨师傅的小儿子，大名杨子强。强仔听见老爹的吩咐，迅速拽过挂在车厢璧上的水囊，从驾驶室里跳下来。

　　父子俩的举动让云霞下意识抹了把脸，这一抹却抹下一手滑腻腻的血。云护士知道除了头皮还在火辣辣地疼，自己脑袋上并没有哪里出问题。这是哪里来的血显然很清楚，看来是方小叔那一枪，精准打爆了那人的喉管，顺便也溅了她一脸红。

　　云霞捻了捻指间的滑腻，深切体会了下自己脑袋与子弹间经历过的这段最短的距离，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所谓枪林弹雨或许真算不得什么。

　　云霞在一边梳洗的这段时间里，杨师傅和方小叔避过一边嘀咕。杨师傅是湘人，方书卿是江南人，两人用着各自的乡言，居然也能谈得通，大概这就是生意人的本事了。

　　小护士没有这语言天赋，又是隔了一段距离，自然只听声不辨音，还好强仔能讲两句官话，让云霞大略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原来此处一直盘踞着一支山匪，专门盘剥他们这样来去火线的商人，但只要交足了保护费，人家也帮忙打小日本，保证人货两全，似乎也算一路讲义气的山大王。方家这来去封锁线的生意一直就在做，自然和这一路山匪混得也挺熟。

　　只是这趟却出了个包老三，不知为了什么去挑唆山匪来劫货；也不知道山匪怎么就听了这挑唆，于是两下就打起来。

　　好在方家也不是吃素的，随车的都是练家子，车队也都配武器，不是随便小行脚商人好欺负；方老板更是个精明人，仿佛事前便得了风声，更是做了加倍的准备；于是山匪这趟不仅没得逞，连他们老大也被击毙，十足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十几岁的年轻人到底是少年心性，说起刚才的激战居然还颇兴奋，一路比着手势指天画地，至于把山寨大王比作孙小妹，这种修辞问题他不关心。

　　“强仔跑车好久了，这都不害怕？”少年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却不知经过怎样的大场面，子弹横飞却激动成这样。
　　“这些算什么，当年小日本刚打过来的时候……”强仔说着顿了顿，“这不是都要胜利了嘛，现在路上都遇不上小鬼子。”听口气他对过于“平静”的旅途还颇为不满。
　　“这次的货是送到兵营里，到了那里我就要去参军，再不去可赶不上打鬼子了。”少年意犹未尽地又补充道，说着还握了握拳，很坚定的样子。

　　强仔刚才那神色一黯，云霞便知道小日本打过来那时候，这孩子一家只怕没少吃苦，或许真见过什么“大场面”。有些事情她是听敌占区逃过来的难民讲过的，惨不忍闻！好男儿自当保家卫国，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这一点小护士就有点吃不准。
　　“杨师傅能答应？”她看看正在与方小叔嘀咕的那个人，看上去谨慎干练的样子，能舍得放未成年的儿子单飞上战场？
　　“嘘，我爹才不答应呢，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果然少年连忙放轻声，明显有些懊恼自己兴奋过度漏了嘴。

　　“走了，上车。”这时方老板走过来，一挥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剿了这一处的匪，之后的路程便太平起来；车队一路直达军部都没有遇上过阻挠，没有土匪也没有小鬼子，倒是偶尔能看见人去楼空的岗哨营房挂着破败的膏药旗，十分显示接近胜利的光景。

　　车队在出发后第三日的傍晚到达军部，与方老板的估计分毫不差。
　　云霞连续十多个小时没下地，从车厢里爬出来的时候她的腿脚有些打飘。
　　“借你根手杖用？”背后骤然响起那个魔魅的声音，云霞猛回身，逆光里望见清癯的剪影斜倚着车厢，初夏的夕阳在他身上泼了一层浓俨的金红，即使手拄双杖亦难掩风流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