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西窗烛》妖姨

1、

　　一九四五年初，红会医院，身形娇小的护士踏着轻软的护士鞋，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特护病房的房门。

　　病房厚重气派的门板隔绝了外面的嘈杂拥挤和血污淋漓，圈出难得安静的一个角落。病房的窗户上拉着窗帘，暗淡的光线里病床上只微微的一点起伏大略能分辨出个人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孤寂。

　　小护士进房拉开窗帘，窗外明亮的阳光顿时倾泻进来，阳光下干净光亮的橡木地板稍稍显示出这所战前教会大医院的风范。但是，床上的病人对室内光线的突然变化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显然不是在正常的清醒状态。

　　病人是昨天一早送进来的，一名年轻的军需官。人伤得非常严重，抬进来的时候面如金纸，黄得没有人气；也气息奄奄，几乎不见起伏的胸腔里有丝丝拉拉的破风箱声。结果抬上X光机一照，不光肋骨断了，戳漏了肺，连腰椎骨盆都有折裂，全是些没有办法上石膏固定的尴尬地方。此外，还有一堆支离破碎的内腑脏器汩汩出血。

　　不过，即使伤成这样，医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并不认为生命垂危就有足够的资格得到最高水准的救治并入住特护病房，毕竟这个年代里死人是件太过平常的事情，有限的资源不会莫名其妙地被应用到无限的救死扶伤中去。一个年轻轻的少尉军官而已，若没有些家世背景恐怕不太可能享有这些待遇。

　　但是，一切也只是猜想而已。从人送进医院到现在，大家并没有见到病人任何家属的出现，倒是一拨拨的同僚来了不少，可见此人的人缘还不错。

　　进门的小护士雪白的护士服上别着一枚小小的红十字徽章，不太起眼的小东西却表明了她注册护士的身份。这位正是红会医院年轻护士里唯一的一名注册护士——云霞，现下由她担当此间病房的特别护士。然而说起特别护士这件事来，云霞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那时云霞正好在手术室当班，看着眼前摔得破娃娃一样的人，她不知怎么就来了一句：“我爹以前治过滚落山崖的病人，也是这样摔断腰腿的，用土法试试吧。”

　　开了口，她就知道自己闯祸了。人是能随便拿来试的吗？！老爹当年是春城远近闻名的跌打郎中没错，但是，爹是爹，爹会的东西并不表示女儿也会啊！家里倒是有祖传的医技，可惜老人家死在东洋鬼子的炸弹下时她才十五岁，统共不过背了几张祖传的方子，正经病人都没有瞧过一个，怎么就敢揽这样艰险的活？这要试出个三长两短来可怎么好！

　　“不过……”云霞尝试寻找退路。
　　“小云放心试吧，我对你有信心。”外科老主任却饱含期待地一巴掌拍在她肩头，生生将云霞退缩的话头打落肚中，当场内伤。

　　好吧，打落的牙齿和血吞。于是，云霞就成了此人的特别护士，护理兼救治这位危重又特别的病人。

　　特别护理是个很没有人性的工作，这次的任务尤甚。护理一个几乎摔断了半截身子的人，所有的动作都要异常小心，任何不当的手法都有可能带来无法估量的后果。因此，护工和助理基本没用，云霞只有亲力亲为，硬板床上这个包裹得木乃伊一样的病人让她在过去的24小时里一刻都不得安逸。

　　“吁——”云霞放下手里的纱巾，直起身，抹了把额角摇摇欲坠的汗珠，揉着腰去开窗。大半个小时的擦洗换药让她大冬天里照样里衣湿透全粘在身上。

　　窗户开在背风处，云霞倚着窗口享受窗玻璃上反弹过来的小股凉风。

　　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到病床上，远远望过去病人原本苍白的脸庞似乎也略略有了些血色。云霞忽然发现那人也有一张颇为英俊的脸，即使这样虚弱地闭着双眼也隐隐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正气和英气。“喀~”，心里好像突然裂了一丝缝，有什么让人疼痛的东西试图溢出，云霞摇摇头，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仿佛要将有些自觉无聊的情绪从那口浅浅的气息里呵了出去。

　　侧过头，云霞已经能看见楼下场地上走来查房的医生们。她迅速起身，准备响应医生查房。

　　“呃~~”一声暗哑的□□在云霞轻轻合上的门页里响起，在静寂的病房里带起一点回音。

　　很久以来一直难以振动的声带终于在积攒起来的那点力气下轻颤了一下，方恩用力抬起滞重的眼皮，眼光在窄窄的一线眼缝里向外面瞄了瞄又疲乏地合上了双眼。

　　或许是因为麻药的效用还未散尽，方恩感到身上有各种的疼痛开始骚扰神经，却还没有到达无法忍受的地步。渐渐回复的神智唤回了翻车时一瞬间的记忆。他清楚记得老钱大喝一声“怎么没刹车了！”，紧接着自己的身子就腾空而起，然后记忆停止在背后一记猛烈的重锤之下。

　　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脱出了正常的轨道，方恩闭着眼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再作深思。他可以从身体的虚弱程度上大致判断出自身伤情的严重程度。眼下最紧要的事情还是保命吧，青山不倒才得绿水长流啊。

　　然而如此一想，那么，老钱呢？……他忽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仿佛是要响应他灵敏的预感一般，房门又打开了。

　　“涌泉！”
　　“涌泉！……”
　　一名青年男子领着位少妇走进来唤他，少妇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方恩挣开眼皮，尚显迷蒙的视线一下聚焦在少妇鬓边的小小白绒花上。呆怔了良久，他听见一个沙哑暗弱的声音从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滚出，“钱大哥，他……”

　　少妇的泪腺顿时像是被拧开了开关，低头啜泣着，珠泪滚滚地落了下来。

　　“哎呀，二位，请到门外稍候吧，医生查房后才能探视呢。”放了护理车回病房的云霞见还未开放探视的病房里竟然有客人，吃了一惊，尤其那位雨打梨花的年轻太太更是让她着急。万一病人苏醒过来一激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来个百花齐放，大伙儿这一天一夜可不白忙活了么！她伸着手臂赶鸭子似的赶紧将人请出病房。

　　云霞赶了人，回头却见床上的人已经睁开眼，皱着眉头呆呆看着房门，若有所思。

　　“咦，醒了！”云霞见病人睁眼，自然有些欣喜。
　　“醒了就好。您莫着急，等下医生来检查了会跟您太太讲明白，您就放宽心吧。”看见病人呆呆的样子，云霞连忙好言安慰。可是眼前的人只是不声不响地撑着还有些水肿的眼皮直直望着门板，对她的话语并无反应。

　　莫不是这人摔坏了脑壳？那个她可不会治了。云霞心下正有些这样的忧虑，那人却忽然向她微微牵了牵嘴角。呃……，这算，笑容？云霞对那人慢了不止一拍的反应礼貌地笑了笑，也不确定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或者那人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好在医生们很快就到了，房间里让人有些无语的气氛顿时被冲得一干二净。一群人围着这位特护病人很是上心地仔细检查，被差得团团转的云霞早忘了研究那人到底有没有摔傻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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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修试发，有没有点不一样滴感觉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