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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天网恢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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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正沿放电影的小学围墙外走,《红灯记》唱段关了,响起播音。侧耳倾听,喇叭忽然又哑了。
过会儿才道:“有些无政府主义思想严重的人,擅自扭开教室门,哄抢板凳。现在,凡拿了学校板凳的人,一律送回教室,不然电影停演,并由民兵清查现场!”
极度安静的场子里马上掀起一片闹嚷声。
跟着就有一件件长条状物从墙内飞出来,他俩几乎被砸着。
又有一件从墙头上探出来,柳石忙用手托着。板凳朝外拱了几下,柳石仍顺势托住。
待它不动了,柳石便用力一掷,墙内就同时有几个人的声音骂起娘来。
柳石索性又拾起两条板凳扔进去,于是骂声更烈,他咯咯笑着。袁生智倒回来拉他,才继续往前走。
走拢一条污水沟,土墙在此垮了个缺口,有几人从缺口相继跳出来,却是民兵和学校的老师,出来捡板凳的。
柳石和袁生智让过前面几人,但最后一人用电筒把柳石射住了,叫道:“哈,是你,好久不见了!刚才把学校板凳从外面丢进来的,肯定是你们吧?谢谢、谢谢!要不然我们还不晓得外面有板凳呢!”
柳石忙笑道:“夏侯老师,你好呀!”
和他握手,指着袁生智介绍道:“他是我们一个组的,姓万。”
夏侯庠进屋点亮灯,倒了两杯开水,问了些从哪里来之类的话,柳石随便编。
柳石问道:“有吃的没有?”
“有有,我给你们下面。”夏侯庠就点燃煤油炉子下面,一边又多看了柳石两眼。
柳石笑道:“你看我一身脏,像偷儿吧?我们坐的货车。节约钱没住旅馆,在车上睡。”
夏侯庠笑道:“说哪里话,你我还不了解?咋会当偷儿!”
柳石笑道:“面下软点,他胃痛。外边放啥电影?”
“反正不是样板戏,老片子,你猜都猜得着。”
“《地道战》?”
“差一个字。”
“《地雷战》!”
夏侯庠笑着点头,于是大家都笑了。
袁生智说:“柳石会猜。”
“不是他会猜,是上面解了禁准演的,就是这两部片子。今年《地雷战》都演了三回了,还有这么多人看。”
柳石说:“你不如还是回大明当校长。”
“我现在的确也这么想,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嘛,而且我和大明知青最合得来。尤其那次,我在县城被错误批斗,游了街,你和杨灵还买了东西到牛棚来看我,这件事我终身都忘不了。”
他是个易动情的人,此时眼里就有热泪在闪烁。
面下好了,太烫,袁生智一时进不了嘴。瞧着桌上一本书问:“夏侯老师看的啥书?”
夏侯庠把书的封面包的报纸拆开一角给袁生智看,低声说:“《红楼梦》,听说主席说可以看《红楼梦》,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唉,这个学校老师的水平低得很,对《红楼梦》的作者,有的说是郭沫若,有的说是老舍,你说可笑不可笑?”
袁生智已经低头吃起面来了,面里加了许多味精,满嘴鲜味,第一口吃下去就觉得胃里暖融融的。
这时电影《地雷战》开演了十分钟,音乐忽又停了,一个本地嗓门传入窗户:“现在播送紧急通知,通缉令……”
柳石下意识地拉拢窗扇,声音变模糊了,夏侯庠忙道:“啥通知,几号令?听听看!”又把窗扇推开。
高音喇叭说道:“□□犯袁生智……”
袁生智和柳石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仍一下子变了脸色。
柳石因刚才介绍袁生智是说的姓万,夏侯庠尚不知情,赶快在播自己名字之前将窗扇又关过来,嚷道:“嗨,现在□□满天飞,管他呀!我们摆龙门阵!”
袁生智也机智地将煤油炉轻轻踢了一脚,上面锅一斜,面汤溅在大家脚上,柳石就叫唤起来。
谁知这夏侯庠是个精明人,柳石两次关窗使他产生了疑心。他好象听见广播了“柳石”二字,但又像是“刘四”,内心惊疑不定。
观察二人的神色,见柳石带着古怪的笑容,而且目光咄咄逼人,于是他端着的锅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冲向门口,门已被柳石闩上了。
他由于过度紧张,用力向怀里拉门的同时,又去拔门闩,这样哪里拔得开!柳石暗暗掣出刀子,袁生智忙把他拦在身后,叫道:“夏侯老师!”
夏侯庠身体一撞,门闩拔开了,慌忙开了门,一只脚迈出去。回头见二人站着未动,又犹豫了一下,该不会弄错了,得罪人?
袁生智却产生了误解,觉得对方一方面惊惶害怕,一方面又同情他们,内心很矛盾,思想斗争很剧烈。
便镇静地走上前去,两眼闪着坚毅的光芒,侃侃说道:“夏侯老师,我就是被通缉的袁生智。但我们决不是什么□□,我们只是不赞成□□中一些错误的论调和行为。我们凭着一腔热血,作了革命青年应该作的事情。我们何罪之有!
“夏侯老师,你本人也是□□的受害者嘛,你无辜遭批斗,你妻子死于□□!虽然你和多数人一样,对□□的现实保持沉默,但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呀!”
夏侯庠表面上听着,心里却在暗骂:“好呀,果然是□□!死到临头,还在花言巧语,恶毒攻击,妄图拖我下水,简直把我当成三岁娃娃!”
袁生智浑身血液沸腾,情绪十分激动。
他继续说:“在这个黑白颠倒的时期,我们竟然成了罪人,但是历史将为我们记功!我敢断言,今天通缉和出卖我们的人,明天将被推上历史的审判台!
“夏侯老师,我相信你是正直的,相信你具有对革命与□□的鉴别能力,你决不会为了达到个人向上爬的目的而去告发……”
柳石一直在观察夏侯庠的神色,他打断了袁生智滔滔不绝的演说,说道:“夏侯老师,我们马上走,绝不会让你受牵连。”
夏侯庠假意道:“唉,你两个是知哥,赤条条的没得牵挂,我家中有老母、孩子,晓得了不得了!你们来时还有人看见没有?”
柳石道:“没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就算看见了也认不得。”
“那行了,你们赶快走吧!”
袁生智却相信自己慷慨激昂的言辞发挥了效力,目前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刚吃了几口热面,反而觉得更饿了,他眼馋地看着那半碗面,还想再坐下去吃。柳石察觉了袁生智的心理,遂将挎包背上,赶快先走出去。
于是袁生智也只好包着一大口面,朝夏侯老师点了点头。
拖着疲乏的双腿,跟柳石走向灰朦朦坑坑洼洼的原野,磕磕绊绊地走远了。
夏侯庠看着他俩往北,朝县城方向走,不放心又跟了一段,这才折回去报告。
但他俩不久就改变了方向往大明走去。
陈闻道回到罗家院子。
途中就见社员的眼神不对,心知组上出了什么事,并且还猜到个大概,也不问,免得惹出些虱子在自己身上爬。
进院子见人们正在穿梭来往,十分忙碌。黑屋子和楼上的东西都搬到天井里堆着,有几人在这里翻箱倒柜搜查。
水秀缩在天井边上,一个女干部蹲着耐心劝导她,但是她态度倔强,就是不肯离开这里到所指定的地方去。
水秀目光与陈闻道相遇,便说了句:“媛媛在楼上。”
陈闻道慌忙将带的行李打开,主动接受检查。一个干部见他这样,反而挥挥手说:“不必了,你走,去另找地方住吧!”
慌乱中连把媛媛都忘了,还是玉珍说了句:“媛媛在楼上。”
他便来到楼上,见媛媛正坐着在写字,没事人儿似的,看见他还好像笑了一下。
他心里着急,自己必须走,看来水秀也受牵连,被带走的话,媛媛咋办?绞尽脑汁想起一个人,对媛媛道:“媛媛!”
“嗯?”
“下面乱七八糟,秀秀好像……我有事要走,不能陪你,我叫子羽来陪你,好不好?”
玉珍也跟着上来了,说:“不怕,有我呢!”
陈闻道说:“玉珍,幸亏有你,子羽不晓得找得到不,找到了又能不能来,我还是去找他一下。”
他刚一转身,被媛媛叫住,对他道:“有马。”
媛媛是清醒的。
他果然骑马踩水过河奔驰十多里把子羽叫来了不提。
水秀见柳石的衣箱早被兜底儿翻转了,衣服洒一地,其中那件紫色的棉线背心被几双鞋踩来踩去。
噢,这件背心可是柳石的最心爱之物,是织入了她的心血和豆寇年华的呀!她回市里在几家亲戚处收集到一些劳保用棉线手套,拆了挽成线团儿,原想自己织线衣的。
就在那时,她被柳石开枪误伤了脚。她一连几天躺在床上没事,不知怎么想的,反而给他织起背心来了。
织成之后是白色的,不好看也不经脏,听社员说坡上有一种紫草,可以染色,她伤还未痊愈呢,为了早些让他惊喜,跛着脚上山扯紫草。
下山时伤口肿了,痛得钻心,她走不回来了,就坐在坡上,心想他要来接的,要来背她的,心里甜甜蜜蜜。可等一阵之后又不免有些焦虑。
后来,当看见他远远向她跑来的时候,她心里那个醉啊,真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知妹了!
往事如烟,可那些紫色草,这件紫色背心,还有柳石笑悠悠的紫红色脸膛,在她记忆中永远鲜明、可爱!
她冲过去夺那件正遭践踏的紫色背心。那位女干部对她的倔强劲儿正感到气恼,见状也上前去抢,还捉住她的头发朝后拖。
水秀哭叫着将那件爱的纪念物紧搂在怀里。
已入夜好一会,小星二队知青屋里,单爱鹃、三旋和陈闻道吃过饭,坐着有一句没一句说话。
此时三旋捏捏桌上两只烟盒,都是空的。他便举着油灯去照桌子下面,一地的烟屁股,房间顿时黑了一大片。
三旋脑壳从桌下钻了出来,手捏得满满的,嘀咕说:“嘿嘿,两个烟屁股,当个肥鸡母!”
门轻轻响了两下。
门没闩,是用个草墩抵着的,“依呀”开了道缝儿。三旋举灯问:“哪个?”
灯焰被风吹得乱晃,他忙用手蒙着。一人闪了进来,黑黢黢的像个蓬头鬼,后面还有个人影。
单爱鹃的脸正当着门,首先看清了进来的是谁,她手捂着脸叫了一声,差点倒在陈闻道身上。
柳石、袁生智两个,一个衣衫不整,头发乱得打结。一个瘦得像骷髅,进屋就摇晃一下,已经站不稳了。
三旋结巴地说道:“哎,你们是吃了老、老虎胆子,还敢回来?”
柳石随即闩上门,陪笑道:“吓着单姐了!哦,陈哥也在这里?”
陈闻道虎着脸不答腔。
单爱鹃到自己房间去了,他便也跟着过去。
柳石把锅盖揭开看一眼,锅是空的,说道:“三旋,饿惨了,想吃饭!”
三旋道:“饭吃完了,现煮。”就往锅里舀水。
柳石赶快坐到灶门口去烧燃火。
少会儿陈闻道又出来。柳石忙站起来说:“陈哥,莽撞了!”
陈闻道说道:“你娃娃,好汉做事好汉当!这种时候,为啥要窜到这里来,连累三旋和单爱鹃?”
柳石一时语塞。三旋锅铲在米锅里搅着,瓮声瓮气地说:“我怕??!陈、陈闻道,你自家怕连累,你莫把我扯起来说!”
袁生智在桌边坐着,在喝热米汤,说道:“陈哥,柳石是不放心秀秀,想来问一下情况。”
陈闻道冷笑道:“不放心秀秀,走到这里来了?”提高嗓门,“那你们快回一队去呀!去看秀秀,听见没有?快走!”
进而狂怒地吼道:“马上滚蛋!”
柳石也不答言,向灶门塞入一个大草把,下面掏空,“轰”一声卷出一大股火苗子,米汤泡子溢出锅盖。泡子尚未缩下去,锅底已经发出“嗒嗒嗒”的响声,说明饭烧焦了,还闻到了饭锅巴的香味儿。
站起掀开锅盖,面上稀溜溜的,还是夹生饭。他兜底几锅铲把锅巴都翻上来,捏一个大锅巴团子,紧忙在掌中倒换着,递给袁生智。
又捏一个咬了一口,说道:“陈哥、三旋,走了,后会有期!”
陈闻道也打电筒在地上寻烟屁股,然后点起来抽,几口抽完一个,便走出去。双旋跟出来问他:“到哪里去?”
“买烟。”
“你莫哄我,半夜三更买啥子烟?”
陈闻道不答。双旋拦着他道:“我晓得你要去告。算、算了嘛,都是知哥,你莫当□□虫!”
陈闻道大怒,骂声“狗头!”揸开五指,照双旋脸上只一掌,打得他身体旋了个圈儿,摔在地上。
自古以来,在这个国度的乡间就有“道路鬼”在游荡。此鬼乃是旅途遇难者的游魂,因自己中道夭亡,故对路人心怀叵测。
行人若遇见它,即使轻车熟路,且在白天,也会在荒野里绕圈子,走了半日,才发现不仅没有接近目的地,反而又回到了曾经在此歇足的那株大树下,或那个坟包边,等等。
它们不光愚弄迷途的羔羊,连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志士仁人,智者勇夫,都往往入其彀中,以致四处碰壁,四面楚歌。
此鬼因为不明了阳间事,兼之胸无点墨,思维逆反,于恶作剧之后心安理得,心窃喜之。而遭愚弄者又总是归咎于天命,所以剧本一演再演。悲乎!
这一带的路径,柳石再熟不过了,欲往铁路线去,却来到了河滩上。河滩也好正是青纱帐。忽然,“咣——咣——”锣声拖着惊警的尾音漫过原野,其间夹杂着刺耳的哨音。
然后是人喊声、犬吠声、器械撞击声。金河两岸沉睡的坝子惊醒了,大小村庄全睁亮了眼睛。从村庄里拉出一串串电筒和火把的光链,刹那间便以燎原之势烧向荒野田间。
他们已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实际上已经无路可走,无处可藏,全靠这夜幕还能给他们最后一点掩护。他们步履蹒跚地朝前走着,走着,活像两只断翅的大雁,活像两只落荒的野狼。
噢,走在此时已不具有死里逃生的意义,走成了目的本身,趁着还是自由的人。
面前是一道几米高的断崖。袁生智终于摔倒了,吐出一口带咸味的、黑色的东西,是血。追兵已经逼近了,传来了呐喊声。他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指头深插在泥土里。
柳石在前寻路,他匆匆折回,摔掉唯一的挎包,抱起袁生智,冲前几步,一同滚下土崖。袁生智跪起来,嘴一张又连吐几口鲜血,被柳石一把拉起。
胃痛奇迹般消失了,他紧跟着柳石没命地跑,猝然摔倒了,立即又爬起来跑。两人跳进一条弯曲的干河汊,狭窄的河汊两岸长满沙棘。猫腰跑了一阵,又潜入一大片毛蜡林中,在里面东钻西绕。
忽然眼前一亮,看见泛着白光的河水。这里是主河道,虽然宽不足百米,但水正在上涨,流势湍急。
就在他俩刚刚露脸的同时,对面尖沙嘴传来几声雁叫:“咕咕——咕咕——”
柳石屏息细听着,咧嘴笑了,说道:“杨灵!”
袁生智忙问:“真的是他?你听出来了?”
叫声又起。柳石道:“是他!叫得比真的还真。他有夜眼,又借着水光,肯定看见我们了,我们赶快游过去!”
说着就踩塌了鞋后跟,将两只胶鞋踢进水里。
但是袁生智站着不动,他凑拢看,见袁生智嘴和下巴黑糊糊的,忙问:“你嘴?”
伸手去摸,十分粘稠,吃惊道:“咦,你吐血了?”
袁生智神态冷峻,说道:“我没力气,游不过去了。勉强游也只能往下游飘,游不到尖沙嘴上。”
柳石道:“游得到,有我哇!你快脱,我们一起下!”
下游里许的渡口处,电筒、火把晃动,一条条电筒光在河面上扫射着搜寻猎物。对岸也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汇聚着,涌向渡口。
这边又有许多火把和电筒光在沿岸搜索,幸好他俩处的位置隐蔽,又与搜索者隔着河汊,搜索者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到达。
这时尖沙嘴后面的渔村也闪烁着零星的火光,大雁的叫声已经变得急促了。
可袁生智反而蹲下了,他胃痛得全身直打哆嗦,柳石忙蹲下去搂着他。
袁生智紧握着柳石的手说道:“我的确不行了,你不要管我!你快下水,快游呀!”他使劲将柳石推下河去,叫道:“列宁保佑你!”
但是柳石早已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和血肉上都和袁生智合为一体,他断不会丢下朋友独自去求生,他立即抓住袁生智,将他拖入水中。
杨灵在果研所,陈闻道走后,他并不知道灯会上发生的事,连陈闻道与单爱鹃的新关系也不知道。
这晚忽心血来潮,陡觉时不我待,随之就懵懵懂懂出发,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大明,身边跟匹马,腹生七羽。
他此时在尖沙嘴倚马而立,这里视野开阔。他看见河两岸闪耀着数不清的电筒、火把,形成了一片光海,这场面犹如彝族火把节那么壮观、热烈。
刺耳的呐喊声、低沉的怒吼声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尤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清庙背后漆黑耸立的大山中,也有两条炫目的光带汇下平川,一条是彝胞举着的火把,一条却是从大荒沟干校涌出的数百支电筒。
这两支队伍于山脚汇合,在杨灵眼中恰恰写成了一个倒着的“人”。噢,人哪,你正在张开双臂捕捉自己活泼颖悟的儿子,想要解母亲于倒悬的儿子……
杨灵感慨万端,正这样想着,忽然陈闻道说过一句锐利的话,令他很难忘怀的,飘入耳内——你以为像他——说的是袁生智——这样的人一旦当了道,天空就变晴朗了么?
念头一转哦呀我要去泉水看丫丫取吨半谷种的!
要领他们的路么,要领么?去杜鹃海子,怕不怕被一锅端?
走不忍心走,救又不可能救。
他抽身而去时眼前一幕还没有演完。
河面不宽,但河心那段急流却很险恶。柳石因带着袁生智,感到力不从心,两人尽管奋力划水,仍被冲到尖沙嘴下游的一个水湾。
河西岸,高举的枪枝、火把和黑压压的人头,筑成了一道光焰万丈、长数百米的铁壁铜墙。
柳石耳朵灌水,耳鸣得厉害,听不清人们在七嘴八舌叫喊些什么。似乎有人在厉声问:“喂,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又有好几个声音在同时叫嚷:“你问个□□!肯定是那两个通缉犯!”
柳石突然打起寒噤来,腿和牙齿不停地抖,意念控制不住。
对刚才在田野上进行的那番围追堵截,他竟多少怀有几分游戏感,他受袁生智思想的影响,以为人们追捕他们是被迫,是虚张声势。可眼下他看见人们是真正被激怒了,骂声盈耳,喊杀声盈耳。
许多人在挥舞枪枝和拳头,而他和蜷伏在他背上的袁生智是何等的虚弱、孤立和渺小啊!他胆怯了。
他曾经做过“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的美梦呢,做过“宁愿站着死”的美梦呢,他怎么忍受得了被众目灼死,被唾沫淹死,被女人小孩的指甲抠死呀,他胆怯了!
他竟想再跳入河中,让两岸弹雨痛痛快快地打死吧!他又想冲上去夺枪,逼他们用刺刀把自己利利索索地捅死吧!唉,他胆怯了!
他背上那具僵尸突然挣扎着滑下来,并将他紧紧搂住。袁生智虽然脸色青紫,面孔扭曲,却坦然地抬起头来,用手指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
柳石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他们互相依偎着,并肩朝岸上走。
岸上人们都呆站着,觉得没有必要迎上去擒拿这两只瓮中之鳖,只严阵以待,等他俩乖乖儿地走上来。
许多人扯起喉咙和对岸答腔,欢声如雷地喊:“捉住啦!胜利啦!”
又有许多人怒不可遏地挥舞拳头,用乏味的腔调反复咒骂:“狗日的□□!”
“狗日的□□!”
“狗日的……”
有知情的则嘲讽道:“嘿嘿,龟孙子,你们还种不种资本主义的苗呀?”
可是,人们从这对俘虏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沮丧的表情。
那个宽额鼓眼、瘦骨嶙峋、水鬼似的袁生智,被胃痛折磨得直不起腰,可他昂起的头颅分明显示出自尊与骄傲,他凸出的眼球神采射人,岸上的操刀手们反而被他利锥般的目光刺得有些心慌和诧异。
女民兵更被柳石的表情弄得局促不安,一个知妹冲她旁边的女伴急促地耳语:“噢咦,他,他在笑!”
“呀!”女伴尖叫了一声。
上午,陈闻道回一队来,途中就听说秀秀疯了。
袁生智和柳石昨晚被押解到公社,今早上二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已经没有丝毫知觉,被丢在公社大院里,准备要押上囚车。
一大群光屁股娃儿围着看稀奇,□□分子好可恨哪,都纷纷地往二人身上吐口水,掷瓦片儿。
一个妇女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脱下一只布鞋,白花花赤着一只大脚板,微瘸着走上前去,将鞋底先在死人模样鼓着白眼珠子的袁生智脸上“啪啪”抽了几下,掉头又抽打柳石。
水秀这时赶来了,正挤在人群里,她像条惊窝的母狼似的冲上去,一头撞翻农妇,死死揪住她的头发,并一口咬住耳朵不放。
众人拉开时,水秀口里衔了小半块耳朵,那女人痛得满地打滚嚎叫。
她男的却是大队干部,闻讯带着人怒冲冲跑来,要抓住水秀痛打。站着的几个五七干校干部,也不知是什么动机,大概是出于乡情吧,冒大不韪隔在大队干部与水秀之间劝阻。
哪知水秀这时候已经打散了头发,反而来抓扯这几个干部,朝一个女的骂:“□□虫!就是你们抓的,就是你们!啊哟哟,抓知哥比日*还要积极!”
女干部红着脸慌忙躲了。她就高举半边耳朵,在空中挥一阵,旋又丢在口里嚼,竟在众人的瞠视之下,吞了下去。
后来囚车开动,她就追着朝县城方向撵去。身后跟着闹哄哄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光屁股娃儿,像是由她率领的小叫花儿们。
陈闻道回到罗家院子,只问了玉珍几句,与子羽则是相对无言。
因他提着个大行李包,子羽问:“单爱鹃呢?”
陈闻道道:“她晓得我昨晚去公社的事,就同我闹。我以为她是在担心杨灵,就跟她解释,这个案子和杨灵无关,但她硬是不听,咋想的也不说,反正就是赌气,我拿她莫奈何!”
“女人家,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那你现在……”
“我到公社去办手续。昨晚我去了一趟,乱轰轰的,只有钱秘书一人在那里值班,交谈中他居然还表扬了我两句,看来签字同意,办户口问题不大。
“行李我搁在这里。现在就去开生产队和大队证明,然后去公社,一走了之!刚才玉珍说她可以照顾媛媛,但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再呆两天,她毕竟要出工,回去我就叫杨灵马上来接媛媛。”
转身之际子羽扯着他的袖子:“你报的案?”
陈闻道声音放低:“我没有,半途而止。我远看山坡上河滩上,连河对面都是电筒火把,还用得着我去报案!这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对别的人说我就不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