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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灯会 ...

  •   灯会在文g以前就停办了的,今年恢复举办。喜讯不胫而走,市民们都额手称庆,笑语喧阗。
      就议论说办灯会叫不叫复旧,为什么要改在五月里办呢?
      群众中争得面红耳赤,遂由报纸引导舆论,指出灯会虽是古已有之、旧已有之的节日活动,但如今这不叫复旧,而是立新。
      其所以新,一是特意改在五月份办,五月有劳动节、青年节,叫做红五月,故而是为劳动人民办的。而不像旧时的元宵灯会,封建色彩浓郁,劳动者只有做灯的份儿,没有观灯的份儿。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看灯。
      二是经过了文化□□的洗礼,今年灯会的内容有了质的飞跃,把那些封建迷信,以及才子佳人呀,鸳鸯蝴蝶呀,铁帚扫而光,而由生气勃勃的工农兵形象占领了灯会!
      入夜,办灯会的文化公园大门前广场上悬了一颗“人造小太阳”,照得广场亮如白昼。盛传这是最新科技成果,吸引许多不想观灯的人也来观灯。
      但是这颗小太阳把人们的衣服都照成青紫,脸都照成菜色。要等走入公园之后,到处灯火辉煌,花团锦簇,分外妖娆,穿灰着蓝的游人们的脸上就都像涂了油彩一样。
      那些三四岁、五六岁的孩童,都是初次观灯,由大人肩着,兴高采烈的东张西望,问这问那。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为彩灯的人物大都是样板戏中的英雄,可以举一隅而以三隅反。
      其余就是工农兵,两男一女。战士挎冲锋枪。工人必是炼钢的,握捅炉门用的上端弯成圆环的钢钎,鸭舌帽的前端安一个小镜子。
      农民必是女的,头上白羊肚毛巾,下着素花肚兜儿,手执镰刀,搂着一抱金黄的麦穗。
      这和本省农妇的装束大相径庭,因是定了型的,十多年来各样正规图案和宣传画上都如此,所以也就如此。
      其他图案造型大致不出青松、翠柏、“战地黄花”菊花和“俏也不争春”的红梅,以及成片脸盘儿鼓鼓的摇头晃脑的葵花——象征公社社员,烟囱像森林的厂房——象征城市新面貌。
      因为数千盏灯的图案造型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样,故而小孩子很快就没趣了。大人因肩上的孩子还在扭来扭去,抬头看,孩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观看赏灯的人呢。
      大人这才发觉赏灯的人千人千面,比灯要多样化些,也就左顾右盼地看人。
      逛完灯会要两个多小时,无论看灯看人,大家自始至终都是笑容满面的。见或有一两张情绪低落的脸,都不会向着花灯撇嘴,连晋代阮籍那种青白眼都没有人流露出来。
      游人之中,无所事事的返城知青就占了小半。知青来逛灯会的一个目的就是遇熟人,以互通热门话题信息,这和在乡下赶场的目的差不多。遇见了就三五成群地站在灯火阑珊处,谈论着眼下最有吸引力的招工话题。
      有一大群金河知青聚集在灯会的进门口,这里因“小太阳”和彩灯交相辉映,一张张的面孔都是紫红的。《银锄》宣传队的几个知妹,互相戳着脸蛋儿笑,又互相在猜对方衣服本来的颜色。
      有群男生正在议论近日街上出现的小报,有篇叫“草与苗”的文章。有人问是什么内容,柳石摸出一张说:“我这里有一张,是捡的,看嘛,踩得有脚板印。”
      小报头版显眼位置上并有篇谈“白猫黑猫”的豆腐干文章,大家就叫拿报的念,那人道:“哪个敢念?你念!”
      没人念,于是大家夺来夺去的看。
      进了灯会。柳石拐进边沿地带的一片树林中,背后被人捅一下,一看是鹭鸶腿。鹭鸶腿退开两步,装成解便松裤带的样子,脸朝着别处,说道:“柳娃,最近做的好事!”
      柳石暗暗吃惊,道:“咦,我没做啥呀!”
      鹭鸶腿:“注意点,有盯梢的。”
      柳石笑道:“你吓我?”
      鹭鸶腿一声冷笑道:“哼,你若心中无冷病,那就算我吓你。”说完就系好裤带走了,目光始终没有看柳石一眼。
      柳石原路出来,撞见一个脸朝树干也持小便姿势站着的人。这人转过身来,灯光勾画出一张瓦刀脸,咦,好熟!今天同小伍挤公共汽车时就见过,小伍被他手肘戳痛了肋巴骨,骂了一句,他装聋没有回嘴。
      侧目看见与瓦刀脸拉开一定距离,还有另外几个人影。怕这些人会合围过来,然而没有。
      随后又想鹭鸶腿是偷儿团伙的管事,和派出所逮偷儿的警察熟……
      正想着,肩上被拍了一掌,吃惊不小,一看却是陈闻道。
      不远还站着单爱鹃。
      果树研究所在调查弄清了陈闻道的历史问题后,已决定正式招收他为科研人员。但公社方面如何疏通对陈闻道是个难题,弄不好很可能会卡壳。
      单爱鹃却是米县知青中最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而且正好就是陈闻道读本科和研究生的那所著名大学。子羽晓得情况后,从中“撮合”了一下,两校友自然就走到一起了。
      陈闻道可是个大事不糊涂的,便约了鹃鹃一同返乡,好帮他过关斩将,今晚又一同来看灯会。
      陈闻道因见柳石被他拍一掌,就吓了一跳,遂沉下脸说道:“柳娃,你咋鬼头鬼脑的!队上秧子栽完了没有?在招工了,你不多挣点表现,又跑回来做啥子?”
      柳石只得和他敷衍了一会,又笑着和单爱鹃打招呼。
      一大群知青已经走向了位于灯会中心的一个旋转平台。
      这里远睹恍若一座金山,走近才看出是一组人物,后又辨出身段,看清眉眼,乃是八个样板戏中主要英雄人物的群像。这里围观的人最多,大家都在有说有笑、指指点点,许多并看出了神。
      刘志昆笑道:“各位看出名堂没有,若要给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排座次,怎样排法?”
      有人答道:“哈,梁山泊头把交椅数晁盖,二把交椅是宋江。这里嘛,头把交椅像是郭建光,郭建光站在最前头!”
      刘志昆笑道:“错了!李玉和才是晁盖,宋江是洪常青。李玉和高举红灯领导一切,旁边是常青就义的姿势,拳头伸直了,都还比红灯要低一点,低得不多。”
      单爱鹃撇嘴道:“为啥江水英该排在最后?无论按什么排,江水英都不该排最后嘛!”
      陈闻道笑呵呵地说:“鹃鹃,刘老弟是知青中的政界人士,理所当然要关心座次表,你怎么也卷进这个漩涡里去了?”
      刘志昆便笑吟吟地解释:“唉,这两个女党员都是解放后的干部,不过是小小的支书,人家郭建光、李玉和到现在起码是地师级!你随便翻哪天的报纸看看,八个样板戏排名次,《海港》、《龙江颂》也排在老幺嘛!”
      众人便都点头,夸刘志昆是将论资排辈钻研透彻了的。
      柳石和小伍却借着人群拥挤的势头挨拢说话。小伍道:“你瞎猜!我起码两年没跳顶董(摸包)了。”柳石道:“那,瓦刀脸盯梢,就是为的……”
      小伍说:“百分之百!你说我想起来,白天至少见过他两次。”
      柳石脸上仍是笑悠悠的,心里未免有些敲小鼓,眼睛左右扫瞄。
      小伍处于一种异样的兴奋状态之中,遂附耳对柳石道:“我去肇个事,制造混乱,大家好脱身。”
      小伍没事人儿似的又走回知青群里。刘志昆还在就排座次的理论进行解释,小伍一开腔把话题岔得老远:“哈,你们看大春,他在恨郭建光呢!”
      众人不解说:“鬼扯!他为啥恨郭建光?”小伍说:“你们看郭建光的手枪。”有人便说:“二十响的盒子炮嘛,跟大春的手枪一样。”
      有知妹说:“不一样,大春的枪把有红须子。”蒜头鼻说:“嘻嘻,是喜儿给他系的。”有人笑道:“不一定,也可能是他专门系给喜儿看的!”
      小伍说:“唉,你们看郭建光的枪口,朝下方的。”单爱鹃吃吃地笑出声来,嚷道:“哎,手枪打着喜儿的脚了!”
      众人哄一声笑了:“哈哈,难怪大春的表情像在恨郭建光嘛!”陈闻道也忍俊不禁,上前凑热闹说:“看嘛,最不知趣的还是杨子荣,做一个骑马跨裆式,打虎上山,硬要把大春和喜儿隔在两边!”
      一个知妹吃吃笑着说:“铁梅反而挨大春近些。”单爱鹃接口笑道:“乱点鸳鸯谱!”蒜头鼻说:“嘻嘻,这组英雄彩灯都是都是老师傅制作的,他哪里认得大春喜儿铁梅,反正都是英雄,男女搭配,高矮岔开就行了。”
      又有人问:“嘿,不是八个样板戏么,这里咋钻出十个英雄人物来了?”单爱鹃道:“多出了前排的铁梅和喜儿嘛。”
      小伍故意道:“为啥偏要多这两个,不多沙奶奶和李奶奶?”陈闻道就对蒜头鼻笑道:“你说老师傅不懂,老师傅懂!要是把这里的铁梅和喜儿换成两个奶奶,看的人起码走脱四分之三!”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知妹笑得淌眼泪,单爱鹃边笑边捶他。陈闻道吃不住她小拳头的捶打,逃到人圈之外对刘志昆笑道:“哎呀呀,封资修批了好多年,结果还是逃不出这女色二字。”
      单爱鹃到附近厕所去了过来,小伍拦着,涎脸道:“单姐,解手出来,上大学了哇?”
      单爱鹃并不认识他,将他瞪了一眼。
      小伍斜眼看见陈闻道靠过来,便又道:“单姐一枝花,咋跟一个老东西耍朋友?”
      声音又大,立马把一些目光吸引过来。
      陈闻道勃然大怒,上前用力将小伍一推。
      小伍明明可以站稳,故意来个四仰翻叉,后面知妹躲闪不迭,哟哟叫着。
      翻起来还了陈闻道一拳。
      陈闻道吼一声照小伍脸上又是一拳,喷出两道鼻血。
      小伍伸手一揩,一脸的血,嗖地掣出了刀子。陈闻道略一愣神,翻身便走,眼镜一下子碰掉了,跌跌撞撞,撞翻了好几个女的。
      围观的人都惊呼起来,四散奔逃,踢翻了围栏,挤垮了彩灯。有人被挤趴在地上,大声哭叫,后面的跌做一堆。柳石拉着袁生智跑到一片小树林边,这树林外便是围墙,由此翻出。

      茶馆的竹靠椅“吱吱呀呀”叫着,柳石屁股在上面扭来扭去。茶已喝成了白开水,就将碗底那几朵发胀的茉莉花吮入口中嚼着,毫无滋味。
      袁生智脚下一地的烟头。
      二人在此等候小伍。他们所坐的位置,从正面可以望见窗外的大街,而进来的人需要转身才看得见他们。左边又有条内巷通向背街。
      柳石道:“我去解个手,再看看钟。”他看见安在街口一面山墙上的大钟,时针已快指向中午12点。
      小伍是8点左右和他们分手的,去看生病的大头,能走就一起走。约定在这里碰面,他俩已等了三个钟头。
      柳石从厕所牵着蛛网的窗洞向外望,发现那个曾在茶馆的另一角下了两个钟头象棋的矮个子,此人现在套上了夹克,正站在对街一家店铺里,面对着厕所。
      柳石终于醒悟,晓得了他和袁生智已成瓮中之鳖!他走回茶馆也不坐下,向袁生智以目示意,抓起挎包,从内巷走出,到了小街上。
      袁生智追上来和他并肩走着,紧张地说道:“跟起来了!”
      柳石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故意摇晃着肩头。他小时在这一带住家,对街道很熟悉。
      拐弯时他瞟了一眼后面,发现跟踪者竟是四人,这四人分兵两路,各沿着街道一侧走,距离逼得很近,已经摆好合围擒拿的架势了。
      他遂低声道:“不慌,就这样走,等我喊一声‘跑’,你紧跟我向右转跑,向右转,要快!”
      两人暗暗加快了脚步,右方出现一个隐蔽的巷口时,柳石猛蹬左脚叫声“跑!”袁生智几乎与他同时转身,拔脚飞跑。
      接连奔过几条巷子,袁生智在后喘吁吁地喊:“不行了!”
      柳石便站住,两人都把背贴在墙壁上大口喘气。巷中传来追逐者噔噔的跑步声。柳石拿过袁生智的挎包背上,又带他拐进一条岔巷。
      路边一座院落,柳石跑进去,装成小便很急的样儿,跳着脚,对围成一圈在做作业的几个小学生笑道:“小朋友,解个手!”
      沿一条青砖铺成长着苔藓的路跑到后院,果然有间小小厕所。他哪里进去,却打开了墙角一扇闩着的小门。
      二人跨出去,眼界豁然开朗,脚边小河,彼岸是一片接一片的菜地和竹林。
      他俩趟水过河,跑过一片菜地,钻进一座竹林子。出了竹林又是菜地,然后又是一段竹林。
      两人在竹林里一道土坎后面伏下来,透过疏朗的竹子盯着前方和周围的大片田野。
      而这时的小伍早已演完他的悲剧了。
      上午,小伍骑自行车在大头住家附近的街道兜了几圈,看见店铺、行人、街景,并无异常的征兆。
      交通警察也有克尽职责在指挥车辆吆喝路人的,也有两个一堆吸着烟瞅着对方的脸盘子在说闲话的。
      小伍穿进一条冷巷子,要放松一下,双手脱把点香烟,前轮在凸凸凹凹的路上打偏,斗折蛇行,使得迎面过来的一位中年妇女从车上跌下来,车倒在路上,人坐在街沿上站不起来,张口骂他。
      小伍瞧她人好好的没摔着,脚尖支着地回嘴:“哼,怪老子?你骑不来莫骑!”
      妇女又骂:“小杂种,你当老子还嫩了点,车子压死你!”小伍笑着一溜烟骑走了。
      他在水果店买了几斤苹果,再次来到大头住的街道,一眼看见那幢宿舍楼前停着警车,灰不溜秋一大堆人围在那里等着看热闹。小伍心凉了半截,下意识地折转车头,回骑了几十米远,竟忍不住又倒了回来。
      这时围观者兴奋地喧嚷起来。只见那威被两条大汉挟着拖出大门,硕大的头后仰,面如金纸,眼睑上翻,眼球鼓了出来。
      他妈和姐姐哽哽咽咽地跟在后头。他姐姐披头散发,蓦地从大汉的腋下钻到前面,发疯似地抱着那颗吊在细绵绵的颈项上的头颅,哭着喊:“弟弟,弟弟!呜呜,他都快死了呀!”
      人群的喧嚷声这才停住了,热情兴奋的表情变得呆滞,刹那间很安静。姑娘被粗暴地掀开了,跌在母亲怀里。
      小伍鼻子一酸,泪水在喉咙哽着。这时他挤在人群里,遂龟缩着后退。
      他右腕突然被紧紧钳住,“咔嚓”铐上了。扭头看见一只嵌在半张窄条脸上的精明的黑眼珠子,正闪着阴鸷而又狂喜的笑容,中间隔着一张路过胖子的脸。
      小伍早用左手掣出匕首,兜手刺去。不料那胖子急欲从两人中间脱身,臀部一扭,被刀子戳中。
      这胖子一声猛吼,腾地冲开了那只紧握着镣铐的手,小伍乘机逃脱。
      他沿人行道飞跑,后面“抓□□”的呼声不绝于耳,惊心动魄。
      他手上甩不掉的镣铐和不能甩掉的刀子使他成了整条街的众矢之的。一位壮实的小伙子斜刺里冲出,将他紧紧揪住,白刃过处,小伙子颈上喷出鲜血,倒下了。
      小伍夺过一辆自行车,骑上风驰电掣般地冲刺着。他红了眼,已经辨不明东南西北,看见电杆房屋歪歪斜斜,车水马龙,人影幢幢,都是红彤彤的。
      有几辆自行车冲过来要夹住他,又被他刺伤一个,是个四十来岁戴眼镜的知识分子。交叉路口上,一辆大卡车横驰过来,他加劲猛蹬,要抢先过街,像街的那边就是一个可以喘息的彼岸似的。
      “轰!”
      他简直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但是仍在蠕动着的肉堆。一群汗涔涔的持枪者站在他周围,其中一个朝他握刀的手踢了一脚,没踢掉,遂又蹲下去掰他紧攥着的手指。
      不料那手又举起来,险些挨了一刀,周围一片惊呼。
      只见那只戴镣铐的手撑起断躯,被血涂红一半的小白脸吃力地上仰,失神的双眼朝蓝天投去最后的一瞥,然后手一软,全身重重地压下,躯体吞进了利刃,而将更多的鲜血尽情快意地抛洒在柏油大街上。

      柳石和袁生智在竹林里伏了多时,追捕者仍未在视野里出现,绷紧的神经开始松弛了,方觉周身奇痒。
      细一察看,他们原来是伏在一些枯竹叶和破笋壳上,无意中压坏了蚁巢,大黑蚂蚁爬满全身。
      蚂蚁从颈项沿脊椎而下,咬得背心精痛。袁生智想爬起来拍蚂蚁,并且搔一搔痒。他的瘦屁股刚刚耸起,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这一惊非同小可!
      迅速翻身坐起,却是一个小男孩,背着个大背篼,手执竹耙儿在捞枯叶。
      袁生智吃惊的动作将男孩吓一跳。
      这时又有个稍大点的女孩子从竹林里跑出来,见地上趴着两个大人,觉得奇怪:“咦,你们在做啥呀?”
      柳石笑道:“嗨,小声点,我们在藏猫猫。”
      小女孩歪着头儿笑:“嘻嘻,这么大的人还藏猫猫!”
      柳石索性站起来,环顾四周,笑嘻嘻地说:“好了,不藏了。那几个傻瓜,他们捉不到我们啦!”
      遂到竹林前后走了一遭,过来说道:“小娃儿,我来帮你们捞竹叶子。我小时候也跟你们一样,到处捞草草柴来烧,背的背篼儿比你们这个还要大呢!”
      袁生智因见小女孩背着书包,问:“你做家庭作业没有?没有做,就在这里做嘛,不懂我给你讲。”
      小女孩果真就在一块石头上做起作业来,袁生智在旁边给她讲。
      微风吹过竹叶哗哗,风住,小女孩的笔尖儿沙沙,袁生智暂时进入了温馨的境界。
      他又问小男孩想不想上学,小男孩说:“想!妈妈说我明年就上小学了。我上了小学还要上大学,上了大学还要上中学!”
      “好,有志气!是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上大学,你说过。”
      小孩又说一遍,但还是错了,他又教一遍后才说对了。
      他又认真地说:“小娃,你晓不晓得,大学停办了几年,又才恢复了,你一定能读大学!”
      他瘦伶伶的大手掌在小孩头上抚摸着,小孩睁大了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
      孩子们走后,孤独、焦虑的情绪重又袭来。
      他俩议论大头和小伍的情况,恐怕凶多吉少。但又觉得小伍机灵过人,故对他脱险仍怀着希望。
      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天黑。

      袁生智和柳石风餐露宿,或搭车,或步行,步行时还往往要绕开村落。
      目的地只能是步茂生、瑞莉之后尘,前两年经由米县的火车通车,便是去往的快径和捷径。
      饿了有时只能摘些野果充饥,或剥地里的青葫豆吃,捋一把青小麦揉几下吹去皮壳儿塞进嘴里吃。
      袁生智的肠胃难以消化这些生食,胃病加剧了,饱腹痛,空腹也痛,成天苦着脸。
      来到米县城北面的山垭口。他俩在垭口坐下来,袁生智道:“柳石,我们终于回来了!”
      柳石笑道:“这里天高云淡,凉风悠悠,嘿,你唱个歌吧!”
      袁生智果然用手指梳一梳头发,并清了清嗓子,放声唱道: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歌唱。
      “若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家乡……”
      整个世界都怀着复杂的情绪在倾听。白云静止不动,雀鸟都缄默了,连风也停止了聒噪。
      柳石先也跟着唱,后来唱不下去了,只用含着热泪的眼睛望着形容枯槁、瘦得像鬼的袁生智。

      他们捱到日落才下山,向月亮湖北岸一个村庄走去。那里知青组的知青是大头和小伍的同班同学,很可靠,他们想先去那里落个脚,探听一下虚实,吃点东西。
      村子一头灯光明亮,闹哄哄的,是要演露天电影。突然间大喇叭开了,响起李铁梅唱《红灯记》的嘹亮嗓音。
      到了知青组一看,门锁着。问隔壁老太婆,说锁了几天了,颇觉失望。便商量去夏侯老师处看看。
      大明中心校原来的校长夏侯庠就在这个村的小学教书。
      夏侯校长运动中被折磨得很惨,原因在于有老师的大字报揭发他枕头下经常压着一本《性的知识》。
      这张大字报在学校引起轰动,批判会上,高年级的男女学生纷纷朝他脸上吐口水,骂他表面上和蔼可亲,在操场上讲话时显得道貌岸然,张口闭口三好五爱和树立共产主义理想,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内心龌龊下流,比禽兽都不如。
      学生批判稿都是学校造反派教导主任和老师拟就的,小学生们念得唾沫四溅,对意思倒明不白。
      后来他的名字夏侯庠就被讹为“下头痒”,一群男生围着踢他的下身,骂“你下头还痒不痒?”
      痛得他泪流满面,蹲下捂着连声哀告求饶。
      其间有个“喜剧”,挟私仇声嘶力竭带头批判他的造反派主任也被揪出来了,两个不期而遇(当时并未开批判会),高年级学生大叫:“你们两个,互相打耳光!”
      于是两个就站着互相打耳光。
      “打重点!”
      可真是快意恩仇,夏侯便揣着一腹的苦水,猝不及防地一掌将对方打在地上趴起。
      不久又贴出几张大字报,栽诬他猥亵女学生——虽然是小学,也有十五、六岁的女学生——并且真有两个女红魏兵,在经过反复持久的动员说服之后,站出来揭发他,使他几乎挨抓。
      幸好这两个女红魏兵回去都挨了家长的打,原来旁观者清,连不识字的农民都是清的,故而只打自家女儿,打得无颜再去学校揭发。
      不料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他女人被造反派从新台公社的一个乡村小学弄来,说是第二天陪斗。当晚仍让他夫妇同处一室,深夜里她就去厕所吊死了。
      他妈来帮着料理后事,悄悄问他晓不晓得她要去死,他说有点晓得,死了好!
      妈见他精神恍惚,怕他也要寻短见,一直守着他,结果没有。
      他在游斗时胸前就挂着那本《性的知识》——却是用纸板放大做的,让观者能看清那四个字,一路上围观的人纷纷跑拢来看,继之以一阵阵哄笑。
      他把头低埋着,造反派一路用拳头擂他的下巴,使他亮相,才游了半条街,下半边脸就青肿起来。
      他被关押了两年。获释后自然不愿再回大明,就转到这所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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