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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善业 ...

  •   巫者大都多才多艺,观天象,救病厄,行禳祈,会歌舞。王和地方、土著首领成为其牵线木偶,多地相当历史时期皆为巫术所左右和覆盖。
      各地之巫经术并不相通。金河流域及相连高原地区,先民有人力齐天之想,天公不与,则设法以要挟之。
      譬如其巫有“降雷经”,读经时,置一铜帽于地,雷神畏觫,即伏帽中。
      地有四轴,分立四方,每轴有一小矮人撑之。
      推此及彼,家庭的气场也符合宇宙法则,庭立四柱以为支撑。女毕摩便是由四只白鹤,为她撑起小小屋宇。
      这四只白鹤俨然先父遗留给她的佑护神。另有一只白布谷鸟,是先父授经的使者。四只白鹤与她的心灵相交融,□□相联系,她能一而二而三而四,四只白鹤更胜之,这便是盐田白鹤亮翅蔽天的由来,造成的不止是千古奇观。
      女毕摩可称女娲第二,若要不信,也可以不信女娲补天。
      摩为师,毕为祭。祭枝为巫意之汇聚,插于土以吸大地之力量。
      每行事,先当占卜,女毕摩占卜以签筒,兼以刻木和历荚。刻木将金河当地独有之什树枝任意刻痕,数其数目以占吉凶。
      继之以禳祈,将什树枝和青杠树枝插于土而祭祀和祈祷。
      近世数百年以降,本土诞生过好几位法力广大之毕摩巨巫,女毕摩之父为其中之一。
      巨巫开口而人活,闭口而人死,睛眨而雨降,目裂而阳曝,诅咒而树木倒生、江水倒流、山崖毁坍。
      约会山神地神,虎尸团团滚,虎血滴滴流,虎皮以为毡,虎眼以为目。
      化木而为鸟兽人,撒沙激河水淹村庄。
      这些毕摩重诅咒而少祈祷,恶术之名目多于善术,恶业多于善业。
      反观上古之巫则不其然,个个都清高、达观和多善业。
      有曲布者,人神共夸曲布之脑清,曲布之心慧,曲布聪以明,曲布善以真。
      有觉吐者,人洽我名昌,人憎我名藏,挚挚展展此间我来矣。
      立则文砥山上立,手捧白色犬。居则半边黑海居,手执鹰一双。在东方之时,东方明朗朗。在南方之时,南方水源源。
      史籍中所谓“绝地天通”,即将处于混沌时的天与地截然划分开,正是发生于此。机关由哪位巨巫扳动的不知道。
      说不上是善业,也说不上是恶业,以迄于今很多时候大半个世界还是混沌迷离,巾巾哇哇,就说明了问题。
      女毕摩如今是硕果仅存。
      春到泉水。下河沿的花先开,柳先绿,渐渐往上,绿到山里。天空淡蓝淡蓝的,蒙一层透明的乳黄,里面凝聚着热量。
      鸟声变稠密了,小溪在加宽,流速时急时缓。几场雨下过,山泥又黑又软,像浸着油。
      这些老态龙钟的桃树冒芽了,从细杈里钻出一粒粒绿点儿,连那些半枯的树枝,用指甲去抠,黑壳底下也有层绿皮儿,韩敏力且惊且喜。可这时山外的桃树都已经开花了。
      桃枝吐叶了,连那些早已半身不遂的树子,都顽强地生出了小叶片。虽说山里季节迟,但叶长到这种程度,应该孕育花蕾了呀!
      杨灵上次回来,在这片桃林里忙碌了好几天,蒋猴子和白如冰或来当他的下手。
      他为桃树修剪、整形,剔除死枝,调整树干的角度、方向,使之疏密有致,一株株都修剪成杯状树形,变得整齐美观。然后又深翻换土,加厚土层。
      需要施足有机肥,韩敏力先不同意用队上的肥料,白如冰说:“这是科学实验,为集体造福呀,而且结了果子算集体的嘛!”
      韩敏力这才派工挑了几十担猪牛粪肥来施下去。
      然后又在一株株树干周围作成浅环沟,施进一种激素,对快枯死的树,更用刀割开树干,将药物施入,用泥土封好。
      最后用石灰水将树子喷过,白生生一眼望去像白庄伸出的千手万手,或者,千手万手捧出了白庄。
      杨灵因忙着要回果研所去,故而在这里争分夺秒地工作,几乎顾不上休息。韩敏力只得将做好的小吃,冰粉呀,醪糟呀,荷包蛋呀,给他端去。他有时边吃边看着她,像欣赏一幅画儿。
      有次他吃完了还一直望着她,静静地像座雕塑。
      韩敏力觉得有趣,就想:“好呀,我也照样看着你……哎,我可不能输给他呀!”
      她就学他的姿势坐着,笑微微地望着他。她看见他的眸子变成两团火焰,在安静地燃烧着,呼地点燃了她心底的火种,烧起一股灼热的、足使姑娘脸红心跳的情焰。
      姑娘羞红了脸,慌忙收拾起碗筷,跑了。
      可连手都没有拉一次。这家伙,他是要等到赌赢之后……
      农场时,男生背后的议论,会通过鱼丽的口传给韩敏力,说什么她的凤目会勾魂摄魄呀。说什么宁愿亲一下她的红唇,然后去跳崖呀。她听了很气,甚至变着法儿“惩罚”说话的人。
      女大十八变,女大了想法也在变,她这时会偷偷想,怎么,我的凤目红唇都失灵了呀?
      杨灵是早上走的,韩敏力送他到下河沿。宿雨才停,遍坡的垂柳,枝条低垂,叶芽青翠,水珠儿牵成线线,像离人的泪。
      “等桃花开时我就会来,我和你打了赌的呀!”
      她想叮嘱一句:“桃花没开也一定来呀!”
      话弯在舌尖下了。
      杨灵正走着,忽现一排秃岭,女毕摩在沿坡一圈圈插树枝。
      她手执一把铜法扇,法扇上有虎、熊、鹰三物,时或将面前荒坡扇上几下,便有风声虎吼,见顽石熊移,山梁崎岖被鹰翅削平了去。
      他不由得裹足不前,瞅空儿问:“在做啥呀?”
      女毕摩道:“我经术比我父本来就不济,又投闲置散这许多年,成空符号矣。我这是在围聚和增强我的力量。
      “要将这几座秃岭,全都插满。”
      杨灵见她所插的全是什树枝和青杠树枝。什树为这里独有,木似青杠树而叶较细。
      带皮的黑树枝,削皮的白树枝,另外还有花树枝,一样一圈。
      天为白色,白天父。地为黑色,黑地母。树白枝以象白天父,树黑枝以象黑地母。
      对他道:“你既来了,我为你占个卦。”
      不远一株什树下,一白布谷鸟吐血于地,一褐颊猿持木笔濡血写经,女毕摩坐而诵读褐颊猿所写之经。
      她有可一身两用之法术。为防杨灵见了大惊小怪,将支什树枝拿在手里,撕成若干细条,口里道:
      问功名,健旺生枝即升。占讼,官鬼生枝。必定有祸,健旺更不宜。
      杨灵听了个寂寞。解释之后道:“我问什么功名!占讼,我也没打官司。”
      她继续道:“丙丁上生枝,主有欠愿。”把他看着。
      杨灵多少懂了一点:“说下去,这又怎样?”
      “枝兆纵横,诸事迟滞。四通八达,如十字乃吉。
      “见贵枝,兆克战,主斗争。”
      他将头点了两点。
      “三起枝,华盖形,阴阳□□,道合人和。”
      吃不住被他盯着,左顾右盼地闭了口。
      旁边这株为他们撑起伞盖的什树忽枝摇叶晃,似在与他们打招呼。
      女毕摩仰观华盖,惊讶得后退了一步,对杨灵道:“是一女兵,花季殒命,父怜之,为她瘗骨于此。”
      “哪个父?哪个她?”
      “父是我父,她是那女兵。”
      女兵?这地头哪来的女兵!杨灵一下就想起了从子羽那里听来的那个女兵,感慨连连。泪向心间洒,血液向脸上涌,不知怎么便也搂抱着一捆什树枝,满坡插了起来。
      渴了饮荞子酿的烧酒。酒盛陶罐中,外编竹为篓,架一类巫笠之高帽,适如匏形。
      倚其上执牛角觥而饮,以黄蜡下酒。
      韩敏力接父亲的信来到五七干校。第二天,父女俩散步时父亲问起了杨灵,从母亲“牵线”之后,他们交往的情况。
      她就把所有一切都全讲了。
      韩桑柔待女儿讲完之后道:“你妈这人哪,聪明,会看人。”
      韩敏力搂着爸爸的手臂,笑着接口:“是嘛!我妈有一双慧眼,所以她才挑中了你呀!”
      “对你的事情,你觉得你妈也看得很准?”父亲冷淡的口气使韩敏力感到诧异。
      “咦,杨灵莫非,他有哪些不好?”
      “对这个人,很难用好或不好评价他。呃丫丫,你们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在耍朋友?你又是如何看他的?”
      韩敏力摆脱了羞涩和不安,坦诚地望着父亲:“就是。鱼丽、白如冰他们都在当着他和我的面开我们的玩笑了。
      “他的优点,他在农村的表现,妈妈都知道,也对你讲了的。
      “他勇敢,几次舍己救人。而且有志气,爱科学,在农村三大革命运动中做出了成绩。
      “爸爸,我曾经听你说过,男人不能像块生铁,太硬了容易折断,男人要像块钢,百炼钢成绕指柔。我觉得杨灵过去顶倔强,连死都不怕,就像块生铁,经过长期的锻炼,已经炼成钢了。”
      “哦,他成了你心目中的英雄,倒还和爸爸有关?”
      韩桑柔同女儿在野外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缓缓说道:“丫丫,你心目中这个英雄还有龌龊的一面。”
      在女儿呆滞的目光中,他讲了在杜鹃海子发生的事情,讲了杨灵两次企图暗算他,甚至还讲了阿果和他的调情,等等。
      女儿听着一语不发。韩桑柔继续冷笑道:“他以前打死小刁,倒还情有可原,可是爸爸差点也成了他枪口下的鬼,而且他只是凭一点猜疑!此人的心很毒。”
      “可是你说,他听说我是你女儿,他就……”
      “嗯,我还提到媛媛,他拿枪的手就抖起来了……”
      韩敏力苦笑了一下,又问:“可是,他为啥要对你下毒手,你说就是为了羊皮口袋的事?”
      晴朗的天空忽然间阴云笼罩,刮着北风,下起了雨。
      附近树叶的沙沙声提醒父女俩雨下大了。韩桑柔说:“回去吧!”
      丫丫站着不动。韩桑柔狠心地继续说:“丫丫,他经历复杂,性格古怪,城府深,爸爸不赞成你和他耍朋友!”
      韩敏力也不说啥,跟着父亲在雨中慢慢走。韩桑柔脱下外衣给她顶着。韩敏力见了说:“爸,你身上打湿了!”
      韩桑柔说:“我们小跑!”小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女儿手拿着衣服站在原地,人已经变呆了。
      他忙又跑回去搂着女儿,感觉到女儿丰满滚烫的身体在雨中颤抖着。
      这时掠过一道闪电,韩桑柔陡见从低矮沉落到地面的云缝中露出一张惨白、发青的脸。
      他大吃一惊,微微松开女儿,而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全身每一个肌腱也都积蓄着爆发力。
      四目对视,互不相让。雷声过后又一道闪电,却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锐利的目光变得闪烁,也不知罩在上面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韩桑柔心灵受到重重的撞击。此人的奇特行径和表情使他惊诧不已,担心他会铤而走险危及女儿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对他产生了些许同情,乃至赞赏,他刚硬而骨子里又很慈软的心肠在软化。
      遂掉头大声对女儿说道:“丫丫,爸爸理解你。那个杨灵,我说过了,他曾经怎么对待我,不重要,重要在于他的思想品质,在于他怎么对你。要记住,认识人是个长期过程,你要当心他,绝不要匆忙确定关系,更不能像鱼丽那样……”
      韩敏力怔怔地听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旦听清之后,她对爸爸态度的变化感到惊讶,并激动得简直难以自持。
      她红着脸说:“爸,你说啥呀,像鱼丽那样,这怎么可能嘛!”
      她完全不知道爸爸这话主要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要稳住他以防他采取极端行为。
      雨瞬间住了,一如它瞬间来临。
      晴朗在山坡间摇曳。
      这株华盖般的什树响起银铃般的哗哗笑声,如旋风般舞动,带动看得见的什树都在舞动,千枝万枝抖落,还好没成光杆,而几座秃岭上树枝已插满矣!俨然地成了女毕摩弱水三千的势力场。
      韩桑柔送女儿回泉水去。白庄在望,黑鼻儿迎上来撒欢儿,随之便摇着尾巴向就近的几株桃树跑去。
      韩敏力忙跟过去,发现桃枝有些异样,走拢细瞧,上面冒出些红色米粒儿大的颗粒。她欢喜得跳了起来,叫道:“爸!你快来看,他成功了,这些都快枯死的桃树又打上花蕾啦!”
      韩桑柔站着没动,无可奈何地望着女儿,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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