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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碰头会 ...

  •   孙猴劳教是因为带头跑回城去。而实际的策划者其实是李永昌和靳老五。
      永昌下乡前是高中在校生,天资聪慧,父母亲都是有资历的干部,考大学对他不成问题。他下乡是突生幻想,打算提前走一走社会实践的路,过去30年代学者写《某村经济》而一举成名,他也要同样来一篇。
      父母苦口婆心劝告他,说时代不同了,你是在痴心妄想,可他置若罔闻。他不光自己下乡,还将在另一学校读高中的表妹熊馨珠也带下来。
      熊馨珠很崇拜他,愿跟他一起过一段浪漫冒险时光,同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即使他的雄心壮志实现不了,以他的家庭背景,将来还可招工或再读大学。下乡一开始他俩装不认识。
      与永昌一个组的小宝,进过“少管所”(未成年犯管教所),出来后又当了尹长江的学生。尹长江称之为“调皮捣蛋第一,浑浑噩噩无双”。下乡分组时永昌主动表示愿意带他,组上另外还有女生。
      尹长江说小宝浑浑噩噩是小看他了,小宝颇有自知之明,自己脑筋不够用晓得借用永昌的,对之言听计从。
      永昌刚下乡手无搏鸡之力,只能做些女工活。他从自己下乡的初衷出发,一爱赶场,二爱串队。赶场爱坐茶馆,和农民一起抚今追昔、谈天说地。串队就是串访知青组,所以他与知青中的各色人等都有交往。
      这天永昌、小宝赶场回来,天空阴云密布,虽不算晚,就跟天黑一样。豆粒大的雨点“叭叭”打下来了,打得树叶乱颤,打在脸上、手上溅起雨花。
      熊馨珠知青组就在附近,永昌便说去避雨。可小宝反而喜欢冒着大雨走,觉得雨天就跟月黑头一样,会有什么运气潜伏在里面,就独自而去。
      沿路一条大沟里水声哗哗压倒了铺天盖地的雨声,沟上用三根原木架的桥,被冲垮了,长了冲不走,卡在水里。小宝借着频闪的电光,看见此情景,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平时就打过这三根原木的主意,估摸用作柴烧至少可煮两个月的饭。可是木头用抓钉钉得很牢,为此大动干戈不值得。现在——这相当于顺手牵羊呀!
      他猫腰抓住根木头朝上拖,使出吃奶的劲拖动了却拖不上来,发现木头之间还有残留的抓钉互相勾着。
      遂回家拿来斧头,冒着性命之忧——弄不好会被沟水一直冲下河去——脱得光光的下去,好容易才将抓钉敲掉。这才用蛮力将三根各两米多长的木头从水里拔了起来。
      他头顶大雨在战利品上呆坐了半晌,想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他拖着疲惫之躯又再次回家拿来锄头,经过继续战斗,将这三根木头暂时埋在附近沙地里。
      他这样做并非能虑及明天“案发”后的情况,必定会有人到知青组察看,而是因为搞不清永昌的态度,怕表扬没得到,还挨顿骂。
      大雨下了一夜,拂晓时分雨下小了。永昌为了不让人知道他与熊馨珠关系那么亲密,还在她那里过夜,这时便戴顶斗笠往回赶。
      进村时他将斗笠前倾把脸遮住。不知是斜戴斗笠引起的怀疑呢,还是像这样大清早冒雨回村的人非常罕见,生产队专职负责稻田蓄水和放水的管水员在路口“伫候”他并跟他打了句招呼。
      上午一批社员到沟对面的田里薅秧,桥不见了。平时可趟水过去,现在只好望洋兴叹!几个男工沿沟找冲跑的桥,走了几里,快到入河口都没有。
      这段大沟有几处弯拐,三根长长的木头顶多冲上岸,而不可能拐弯,又不是面条。唯一的解释就是桥被冲垮之后木头被人偷了。
      农民偷决无可能,此时整个知青群体尚未以偷儿著称,但本队知青仍成了唯一嫌疑对象。再加上管水员又向队长汇报了“天擦粉亮”时看见永昌的情况,队长立马率数人来到知青组。
      小宝、永昌还在睡觉。小宝心中有鬼,听见敲门声便翻起,从后门溜了。
      队长问永昌:“喂,你们把沟上的桥弄到哪里去了!”
      永昌因自己未干此事,且房前屋后又没有搜到,态度强硬,遂带到队上保管室。
      挨打之后没有招,又带到大队部。大队部捆索皮鞭狼牙棒等刑具自当年挨户搜查粮食铁锅等之后几年未用过了,搬出摆着。
      永昌之所以一直不说出熊馨珠的名字,以证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清白,就为了不暴露出他们未婚同居,这才招了那晚是在熊馨珠屋内过的。但这对大队、生产队来说等于没招。
      小宝这时来了,自己承认了之后,又带人到沙地上起了赃。
      小宝担着“盗窃集体财产”和“破坏生产”两项罪名,却没有挨打,可能是用永昌错挨的打抵消了。
      永昌挨打受伤不轻,小宝赶场花十几块钱买治跌打损伤的膏药、药丸,又是贴又是擦,慢慢才治好。此事令永昌羞愤难当,但他没有写信告诉家里,不然父母会跑来大闹一场。
      伤好后他对于下乡的态度来了个思想急转弯,便去找靳老五,商量如何逃跑回城。
      靳老五大喜,先对孙猴说了,后又约了狗娃子、火眼、笑虎、小和尚等,因范正勇动过手术不久,没约他。小和尚和范正勇亲如兄弟,现在一个跑,一个不跑,依依不舍。
      小和尚说你等体力恢复了,也跑回去吧!范正勇摇头。小和尚说你如果不跑,一直在这里受苦,我回去找到了工作,每个月都寄钱给你。两个说得凄凄恻恻的,都差点哭了。
      这天两人赶场回来经过一片甘蔗林,甘蔗林中央用竹子搭了个了望棚。靳老五从棚子里伸出头来喊,小和尚和范正勇就上去了。
      绰号豆腐的知青在这里守甘蔗。豆腐叫周家宝,是知青中的大哥,比靳老五都大两岁,下乡前是搬运装卸公司的搬运工。
      周家宝小学毕业就失学了,帮父亲摆摊做生意。但他爱看书报,吃饭都爱端着碗在报栏前站着吃。他们全家57年被一股风刮到郊县当农民,但那时户口政策还宽松,又沾大yue进的光,他才当几个月农民就调到了化工厂。
      可惜好景不常,60年特殊年景,化工厂下马了。随后有所航空工业学校招生,他去碰运气,恰好考题偏重于报上的政治时事,他一看就高兴,考上了。不料这学校开学一年就停办了。
      唉,他还不满二十岁就经历了幸运儿——弃儿之间的几多轮回!
      后来他分到搬装公司拉板车。市里顺口溜说:“七十二行,板车为王。衣裳拉烂,颈项拉长。”
      从航空学校到拉板车,天上人间了吧?拉板车从郊区砖厂往市区拉红砖一人能拉一吨!工资每月关八九十,比得上高级工程师!那他为何下乡?
      拉板车也有快活的时候。这天几辆板车来到一段上坡路,大家嘻嘻哈哈,比赛互相不帮忙,哪个单独拉得上去。轮到周家宝,他在这段路上左旋右绕拉之字,眼睛瞪圆,颈项伸长,小腿绷硬。
      这时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猛按喇叭但不减速,周家宝见势不对,抽身就跑。板车碰翻,红砖洒地,卡车也挂掉一条漆。
      这按交通规则是周家宝犯规。周家宝恨卡车不减速,心想我拉这么重,又埋着头的,你、你耀武扬威……你就不能体谅呀!
      他一屁股坐在路边抽闷烟。这是钢管厂的卡车,司机在路对面吼了两声,他不理睬,便过来踢了他一脚。
      周家宝还是不动,他这时已经把泪水咽进肚里去了,咽进骨子里去了。司机再一脚踢在骨头上,痛极了,他这才跳起来问:“你好凶?”
      “贱骨头!”
      “你骂哪个?”
      “我骂你!”
      “你是工人级,我不是?”
      “你是工人级?哈哈!哈哈哈!”
      周家宝面对狂笑的司机反而变得冷静,问道:“喂,你看过鲁迅的《一件小事》没有?”
      “鲁迅?哈哈哈!你赶快要赔钱!”
      “鲁迅《一件小事》中就有个拉人力车的,他比鲁迅还高大!他不算工人阶级?”
      “算算算!”这个中年司机笑着不断点头,马上又横眉竖眼道:“好了,少废话,赔钱!”
      “我拉板车的,哪有钱赔?”
      “你给我开张欠条!”
      周家宝本不肯开欠条,坚持说你也有错,一是不减速,二是随便踢人。几个拉板车的伙伴都劝他,他犟不过只得开了。
      司机走后他们一边拾着砖头,一边议论,工人阶级分不分等级?分几等?分几等搞不清楚,但炼钢工人包括钢管厂肯定是一等,拉板车的——等外?
      周家宝约司机第二天到搬装公司拿钱。他拿定主意,司机来了,先踢他两脚,再骂他几句贱骨头,这才把钱扔在地上给他。但司机没有来,他昨天显然觉察到了周家宝和伙伴们恚恨的目光。
      周家宝因脾气好而叫做豆腐,伙伴们对他笑道:“豆腐,他不敢来,你赢了!”
      “豆腐,想不到你脾气还这么犟!”
      豆腐自己也笑道:“就是,我们赢了!”
      但过两天他就去报名下乡,对人道:“我们拉板车的在城市受苦受气,我晓得知青虽然苦,但是在农村还受欢迎,我宁肯当知青。”
      豆腐老大年纪还没有耍过女朋友。过去一直为生存打拼,现在既已下乡,手头又有点积蓄,该考虑此事了。知妹中他看上白素华,大方、稳重,年龄也相当,就怕她看不上自己。
      却有件好事找上门来,县安办要在各公社配备半脱产的知青干事,豆腐因劳动表现好,加上下乡前的履历,叫他去公社填了表格。他喜孜孜想道,等我当了干事,可能配得起她了吧?
      范正勇和小和尚爬上甘蔗棚,见孙猴、永昌、靳老五、笑娃、笑虎、火眼、六指、小宝等都在这里,在开逃跑前的“碰头会”。从这里望出去,好一副诱人的田园风光:
      苞谷吐出红缨,谷子正在扬花,金河荡着涟漪,彼岸的青山飘着白云,像插着翅膀在飞翔。唉,要等到哪一世哪一代呢,人们才学得会餐风饮露,才会用心灵触摸自然的美丽?
      豆腐劝他们不要跑,说回去了也没有户口呀,还要被押转来。
      笑虎反问他:“诶,豆哥,你农民、工人和技校生什么都当过,你过去从当农民进了化工厂,也没有人把你押回去!上不起户口就不要户口,就回去打零工!”
      豆腐说此一时彼一时也!靳老五冷笑:“哼,我就不相信此一时有好厉害,路是人走出来的!”
      他打算回去后跑新江,听说那里的兵团可发工资,这他只对孙猴、永昌二人说过。
      豆腐又说这里的景色好,农民也好。小宝说:“豆哥,你的房子不漏,我们组上的房子又破又漏,一下雨连床脚都在流水,还以为流的尿。”
      火眼说:“是呀,这里虽然好耍,有些农民也好,送菜给我们,队长也在会上说,知青,队上的菜随便摘,不要拔根根就行了。就是有人拿鞭子抽你去出工。
      “我在市里坐茶馆哪个来管我?我在柏舟赶场坐茶馆,碰到狗r的曹秘书,他龟儿跨进来,本来也想坐茶馆,看见我就脸一垮,火眼,你又没有出工?又来赶场坐茶馆?回去回去!”
      小和尚说:“我前几天担苞谷水,把肩膀都担肿了,呜呜……”嘴一撇差点哭。
      豆腐仍心平气和道:“其实这些,下乡之前就该有思想准备嘛。”
      六指说:“豆哥,本来我们也要约你,晓得你要当知青干事了。”
      豆腐道:“你听哪个说的!”
      靳老五道:“你一再劝我们,像在挣表现。”
      永昌道:“不过话说回来,豆哥当干事,要比哪个当都好。”
      豆腐道:“你们这样说,我就不开腔了。”
      转头问小和尚:“小和尚,你走了,丢下范正勇一个人……”
      小和尚带哭腔道:“范正勇,我好舍不得你,想我们一起走,可是你才开过刀……”
      范正勇眼圈也红了:“你们都走了,我在这里就不好耍了,我一个人……你们做的工分,小和尚,我把钱给你带回来。”
      六指说:“有这样的好事?休想!”
      靳老五说:“如果真的可能,年底结算了,你和豆腐把我们这些人的钱都带回来。”
      范正勇使劲点头说:“嗯!”
      孙猴与靳老五、永昌同是领头羊,却一直坐在棚口,脸向金河。还以为他在放哨呢,实际他正经历一场感情风暴。他与喻小泉的恋爱关系一下明朗化了,至少对他而言!
      喻小泉正遇难关,被恶人觊觎、流言笼罩。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该走啊!这两天他一直痛苦地想,后悔与靳老五策划了此事。
      可他又想到古人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则刀架在脖子上事小,女人……女人也事小,若为女人的事食言,伤了弟兄的心,还是个男人么!
      话虽如此,喻小泉忧郁的眸子一出现,他这些理性思考就通通崩溃了,精神也崩溃了,苦不堪言。
      这他对靳老五和六指倾诉过,二人都不置可否。当他来到甘蔗棚时,内心还在激烈斗争着。
      朋友们的对话传入他耳内,逐渐清晰,每个朋友的模样也变得清晰……除了豆腐,豆腐很苍白变成对立面。
      一颦一笑都在眼前,一言一语都在心间,真的是血肉,真的是手足!
      他突然“嗷——”一声,如虎啸般,扫得甘蔗林梢呼啦啦晃,令棚子里的人几乎都跳了起来。
      靳老五赶快走拢去,双手按在他肩膀上,俯身问道:“呃,如何?”
      “走!”
      靳老五欣慰点头。
      他又大声道:“我们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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