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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喻小泉 ...

  •   孙猴也是尹长江学生。组上孙猴在内的三个男生都是大个子。
      六指宽肩阔背,后看像头老熊。前看脸像个面饼,但细眯的单眼皮眼睛总是带着思考。一头浓密的黑发有型地压在头顶上,这愈加显示了他胸有城府。
      他有过“前科”,初下乡对靳老五这样的油子羽不放在眼里。但他却被孙猴义气所折服,将年龄差不多的孙猴视为兄长,关系情同手足。
      六指左手姆指长个枝指,枝指一般是软的,他的枝指会动,还可夹支香烟。这只有孙猴可叫他表演,别人都避讳。
      狗娃子是从家里带来的小名,可能因为叫得贱才好带。他个子比孙猴、六指稍矮一点,脚和手掌却大于常人。脚穿和将近两米高的笑虎一样码数的鞋子,手掌像专业篮球队员那样能抓起一个篮球。
      他真的还像属狗,打架手脚招架不住时,便会动口,抱着对方啃。爱穿大裤脚黑色的裤子(俗称“反扫荡”),上面土白布褂儿,一副农民打扮,很是与众不同。
      孙猴手下干将还有火眼。火眼名叫许云,从小多灾多难。他五六岁时头上长疥疮,街上娃儿叫他癞头,冲他唱:“癞子癞,偷白菜!白菜开了花,癞子要当家……”
      七岁疮好了,头发没有生起来,戴顶帽子去上学。在教室里和操场上帽子经常被抢,在空中抛来抛去,伴随着哄笑声和他的咒骂声,他回去有时在妈妈面前哭。
      九岁又患眼疾,好了右眼皮仍有糜烂的痕迹。眼疾俗称“眨巴眼”,街上娃儿又冲他唱:“眨巴眼,烂罐罐,太阳出来惊叫唤!”“火眼的M,弹棉花。脚也弹,手也弹,弹得他妈妈不耐烦!”
      唉呀,连妈妈都被牵连进去了!这样火眼从小经常打架,倒也练就了一身硬骨头。
      另外他从小晚上流尿,妈妈想方设法买猪肚子炖苦藠给他吃了治病,这也传到学校去了,都叫他“流尿狗”,弄得成天蔫塌塌的。
      这还不算完,他十四五岁脸上开始长粉刺。那时虽没有生理卫生课,学生仍晓得长粉刺跟身体发育有关系,背后叫他“烧魁”、“烧棒”,(均“色狼”近义词)连女同学惹着了都这样叫他。
      气得他含血喷天,含泪咽进肚皮,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要把这些人——抢他帽子的,叫他眨巴眼的,叫他烧棒和流尿狗的,一个个都弄来剐。
      一个少年受到如此多打击,焉能不自卑,焉能不厌世,焉能不反抗,他读初二就报名下乡。他和范正勇、何光德分在一个组,但三个合不来。
      何光德瞎说他害眼病是看了女的屙尿,听的人感兴趣,不断追问细节。何光德说不圆了,推给范正勇说。火眼晓得后恨之入骨。
      火眼下乡不到一月就跟范正勇、何光德打了三次架,这样公社只好将他调往另一个组。范正勇生病那夜,火眼也在场。
      几人按着给范正勇打针,火眼按他的上半身,手肘刚好压着胸口,致使范正勇在幻境中嚷道:“狗日的,我恨你!我恨你!”“放开,放开!我要冲锋!我要立功!”
      还好,后来范正勇只晓得火眼也参加了抢救,跟火眼就和解了。
      火眼刚下乡戴着解放帽,不久换成了这里农民戴的浅筒黑毡帽,在帽沿的夹层插几支叶子烟,一身油光光的衣服。
      绰号“火眼”是范正勇、何光德叫起的,带有“侮辱性”,但联系上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加上都这样叫,他也就应答如响。
      纹革风生水起,火眼性格愈加活跃、好斗。他双目炯炯有神,端的像对火眼金睛,加上爱嘟着嘴,皱起眉头,有种逼人的威仪,孙猴对他的倚重不在六指和浪子之下。
      孙猴组上喻小泉和罗云秀两个女生,罗云秀就是九妹。喻小泉十七八岁,鹅蛋脸儿,身段好,水色也好,性情温柔。九妹小一两岁。
      他们住的房子,原来一家三代共有五口,现在剩下辜婆婆一个,是队上的五保户。房子进去是堂屋,左边厢房住的男生,右边住的女生。
      辜婆婆住堂屋背后一间小屋,这原是用来堆杂物的,窗口就是墙上挖个洞,竖着插根木条。知青来后和辜婆婆摆谈,才知这整个是她家的房子。
      别的人都不觉得啥,独有孙猴感到不安,问辜婆婆:“你咋住背后的小屋?”
      辜婆婆说:“你们从大城市来,是稀客呀!我住哪里都一样。”
      “那我们住在你这里,该哪个给你房租?”
      辜婆婆惊讶:“啥子叫房租?”
      喻小泉说:“辜婆婆是五保户嘛,队上拿粮给她吃,连供应的盐巴、煤油,都是队上给她买回来,不就相当于房租?”
      孙猴说:“哪里,这些她都是应该有的。城里的人有退休,农村不兴退休,这就是农村的福利。”
      喻小泉说:“你说这些,也像有道理,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过。”
      九妹说:“他家在市里就是房东嘛,靠收房租,所以他想得到这些,我们咋想得到?孙广厚,你既然想得到,那你就拿房租给辜婆婆嘛,而且你家也有钱。”
      孙猴笑着说:“大家住,我出钱?也行,只要我们是一家人,你们都跟我姓。”
      九妹说:“嘻,我们都跟你是一家人,你想得美!”上前揪他的脸。
      孙猴便对六指和狗娃子说:“诶,我们和辜婆婆换房子,我们搬到后面去住!”
      二人一听愣了。知他的性格,不是说起耍的,六指阴沉得脸上能拧出水来。
      狗娃子说:“锤、锤子哟……”
      孙猴说:“说换就换!”进屋收拾东西,又叫喻小泉去跟辜婆婆说。
      喻小泉不多言多语,但内心是个明白人,把孙猴叫到一边说:“那黑屋子里咋住人?辜婆婆,她是农村的,本来就……”
      “住进去了,我们把窗子开大点。就睡个觉,活动在外面堂屋。”
      狗娃子赌气说:“锤子,开啥子窗子,黑点好些!”
      孙猴说:“那就不开,免得扫地折铺盖。”
      六指、狗娃子只好跟着行动。哪知喻小泉先去对辜婆婆说了后,辜婆婆过来强行制止,孙猴见辜婆婆生气的样儿,才算了。
      孙猴因下车伊始就惹事,被县安办和公社视为“重点”,黄兴虎经常关心这个知青组的情况。黄兴虎晓得这次换房风波后,倒也诧异,觉得孙猴不单纯。他来表扬了孙猴,并叫队长给这个组的男生另找一处住房,好让辜婆婆出来住。
      队长将此事拖着,以为黄兴虎过两天就忘了。哪知过后黄兴虎又问起,只得将队上一间空屋修缮了,作为男生住房。男女生虽然分开住了,还在一起吃饭。
      这天下午收工后,九妹在一户农民家坐一会,在这家菜地里割了把韮菜带回去。
      她抄近路,从菜园地矮墙的缺口跳进院子,旁边挨着就是女生房间的窗子,只见喻小泉站在屋里,被人拉着手,那人的身体被窗帘遮住了,只露出半截衣袖,是个男人。
      九妹有点好奇,心想一定是孙猴,原来他们这样,唉呀还真没想到!孙猴要抱喻小泉,喻小泉半推半就的。孙猴摸她的脸,喻小泉把脸偏过来,看见了九妹。九妹刚要躲闪,见喻小泉向她快速眨了眨眼睛。
      九妹一兴奋,弯腰拾起地上的细竹竿,拨开窗帘伸进去,估计是孙猴脑壳的地方,“啪”就是一下。孙猴手马上缩回去了。
      “哼!”九妹顺势挑开窗帘——是黄社长!她丢了竹竿就跑。
      黄社长叫道:“九妹,你跑啥子?”
      她听黄社长叫她九妹,便站住了,膝盖打闪,转不过身来。
      窗户里的声音继续说:“喻小泉,你刚才反映的情况,你不要背思想包袱……”
      她这才转身,看见黄社长和喻小泉的表情都很自然。喻小泉又向她眨眼睛,弄得她不光不明白她眨眼睛的意思,连刚才看见什么都变糊涂了。
      黄社长不慌不忙看一眼九妹,就出来走了。
      “喻小泉,你背了……思想包袱?啥……啥子事?”九妹进去结结巴巴问。
      “不晓得。”喻小泉说,没事人儿似的走到厨房去烧火煮饭。
      过了几天,这天女工在田里薅小秧。薅小秧是拔秧田的稗子,秧田水早放干了,稻秧又是很绵软的,女工都拿小木板或草墩儿垫屁股,坐在秧田里薅。
      手懒动懒动,嘴里说着闲话,也有吃几颗葵花子的,也有给娃儿喂奶的,是最惬意的活儿。喻小泉说月经痛叫九妹给她请假没有出工。
      九妹薅一会儿秧,蝴蝶飞来了,跑去扑蝴蝶。蚱蜢跳到衣袖上,一抓飞了,又跑去追蚱蜢。蚱蜢跳进草丛去了,草丛开着些黄的、紫的小野花,在轻轻摇晃。
      九妹回去坐在秧田里了,还看着小花出神,回过神看手上,唉,拔的哪里是稗子呀,都是秧子!悄悄看旁边的女工一眼,吐了吐舌头。
      旋又想着那天的事,怎么可能!是我的眼睛花了?到平常歇气的时候,薅秧不兴歇气,九妹仍跑回去了。
      这回窗帘拉上了,她从缝隙看进去,看见黄兴虎搂着喻小泉的腰,喻小泉脸正在摆过来摆过去,躲他的亲嘴。
      九妹哪里保得住密,小圈子内的几个知妹先晓得此事,跟着孙猴也晓得了。孙猴这时爱情上还没有开窍,但喻小泉的温柔体贴已渗透到血液中。
      孙猴怒火中烧,问九妹,九妹道:“咦,奇怪,你直接去问她嘛,来问我?走开走开!”
      九妹和孙猴经常吵,孙猴在外惹事生非,但在本生产队口碑很好,组内就更不消说了,他和九妹的争吵乃至动手动脚,都以他的妥协告终。
      他遂用央求的口气说:“我不好去问她呀,把她问哭了咋办?”
      九妹说:“你晓得这个道理就好!这件事情你如果闹出去,你实际上就害了她!”
      孙猴脸色铁青,飞起一脚把板凳踢到院子里,跌在地上成了几块。九妹大惊失色,赶快跑去找知妹中的大姐白素华。
      白素华来了问孙猴:“你和喻妹是不是在耍朋友?”
      孙猴问:“你说哪种情况叫耍朋友?”
      白素华和九妹互相看着笑。孙猴又说:“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我也从来没有煮过饭,轮到我煮饭,也都是她帮我煮。”
      九妹说:“啥子?我没有帮你煮过饭?”孙猴张口不语。
      白素华又问:“那你对她?”
      “我不准哪个伤她一根毫毛!”
      “哼,就是这样?”
      “还要哪样?”
      白素华递眼色叫九妹走开了,道:“听说你经常拿钱给喻小泉用?”
      “哪个说的?拿过,没有经常拿。”
      “她还你没有?”
      “她家里穷,我不要她还。”
      “那你是不是想和她好?”
      “白姐,你啥子意思?”
      白素华笑了笑:“我干脆问你,你和她拉过手没有?亲热过没有?”
      孙猴脸红了,连忙申辩:“从来没有!”
      “我再问你,你想过没有,将来要和她结婚?”孙猴发窘不说话。
      “问你呀!”
      “没有!”
      白素华也稍稍松了口气,便说:“那我跟你说吧,农民中都在传说了,黄社长想要喻妹做他的儿媳妇。”
      孙猴眼一瞪:“啥子?他儿子还在读初中!”
      九妹在外面偷听,忍不住跑进来道:“哼,他使的障眼法!”
      白素华不理会九妹,又对孙猴道:“农村就兴这样,说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男,吃不完!说喻妹恰好大他儿子三岁。”
      喻小泉这时在村口洗衣裳。这里洗衣浸泡后用棒槌在石上敲打,如果衣服太脏的话,就用草木灰或皂角捶烂了泡水洗。不少人衣服穿烂为止,从来不洗,还讥笑城里人的衣裳是洗烂而不是穿烂的。
      知青洗衣通常还是用肥皂。肥皂凭票,每月一家一块。知青一人一块,够用了。
      孙猴向村口走去,听见那里梆梆的捶衣声敲得很乱,他的心跳得也很乱。他急于向喻小泉表白,他要把她从溪水里叫上来,要当着别人的面和她拉一下手,然后——然后也不需要说啥子,我和她的关系,她和我的关系,就决定了。
      喻小泉低头在石板上搓衣裳,柳秀的腰身,圆圆的膀子,后颈上毛茸茸的发丝,这道风景并未养在深闺,一直露着,他今天才初识了这道风景。
      “喻小泉!”他从背后喊她,憋足了劲所以声调有点怪。
      喻小泉漂亮却不风骚,性情好,对人又肯帮忙,故人缘最好,知青都叫她喻姐或喻妹,只有孙猴才叫她喻小泉,“喻妹”他叫不出口。他响亮可又憋脚的声音使喻小泉吓一跳。
      “诶?”喻小泉回过头来。见他不说话,就从水里站起来,一边甩着手上的水,在围腰上抹两下,一边把他看着。
      孙猴一路想着的都是和她手拉手的景象,没有考虑要和她说的话。他在慌乱中扫一眼其他洗衣女,她们都有意无意在看他。嘿,我就是来做给你们看的!他想,但他从脖子到耳根都红了,手伸出又缩回。
      喻小泉被他奇怪的神情举止弄得既害怕又高兴,她怕他问到和黄兴虎之间的事情,赶快说:“啥呀,你回去,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又下小溪去洗衣服。
      他此刻对自己刚才的大脑空白恨得无以复加,后悔得无以复加,而实际他的怯懦受此一挫并没有长进,因为他完全还可以下去握着她圆圆的膀子把她拉起来,说喻小泉你上来我跟你说句话……他愣了愣,便蔫塌塌走回去。
      喻小泉剩下的两件衣裳洗得就很马虎。孙猴一切的一切都吸引着她,甚至包括他在外乡的恶作剧,哼他就是与众不同呀!她想如果孙猴向我表白我就会答应,我就和他两个开伙食,心中立刻就有许多甜蜜的画面、甜蜜的感情涌出来了。
      旋又想如果他是问和黄兴虎之间的事情,那我坚决不承认,再问他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情?然后……然后说你如果不经常到处跑,你经常过来看我,这些流言蜚语就会消失的。
      她洗完衣裳赶快回去,孙猴不在,直到她睡都没有过来。
      不久孙猴领头逃跑,临走前给喻小泉留了张条子:喻小泉,我走了。我会回来看你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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