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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荷包蛋 ...

  •   秋霞读初中时就是个才女,能说会写,还能歌善舞,初中毕业很有可能升重点高中。与秋霞很要好的女孩林芬读祠堂街民中。
      林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尹长江,瘦高个子,白净面皮,高中毕业后当过矿工和车工,因为喜欢舞文弄墨,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东西,祠堂街民办中学调他来教语文。
      这次动员城市知青下乡,民中毕业学生是重点动员对象。民中归街道办事处管。尹长江为两个待业在家的双胞胎妹妹工作的事,多次找过办事处主任。他这次又去,正好入其彀中。
      主任说你两个妹妹都是这次动员下乡的对象,但是你如果愿意下乡,并能以自己的行动带动一批学生的话,两个妹妹都可以不下乡,而且工作单位随便挑。
      然后主任就拿招工的材料给他看,上面有132公司、420公司、棉纺一厂等本市最好的厂矿企业。
      并向他暗示,等这批知青下乡走后,招工就会展开。
      尹长江一方面关心两个妹妹,一方面性格开朗,觉得乡村生活清苦,但也充满诗意,就毅然答应了。后来祠堂街民中光他班上就有十一个学生报名下乡,林芬是其中之一。
      秋霞以往常听林芬以崇拜的口吻说尹老师如何,都听得耳朵起茧巴了,这次又听林芬说尹老师要跟学生一起下乡,觉得好新鲜。
      这天民中为要走的师生开欢送会,她去看了,回来连续几天心潮澎湃,夜不能寐,遂瞒着家里跑到办事处报了名。
      家里对她搞的突然袭击猝不及防,母亲气得要病倒,但没有办法,只得由她。这时离下乡出发只有三天了,准备工作包括下户口和买东西这些,都差点来不及。
      他们下乡的村子叫宛丘,是个大队,有好几百户人。过去是个有名的驿站,据说红军长征时,朱毛二人骑着高头大马率部队经过这里,看见的人说朱毛的头都高出了两边屋檐。
      朱毛曾在街上朱三娘茶馆吃茶议事,再北上,前面等着的就是金沙江、大渡河的恶战了。
      当年,红军经过的这条古道上旅客商人、挑夫马帮络绎不绝。宛丘街上过去有旅店、马脚店、杂货店、菜市、米市、柴市和肉案等,又有回族人开的牛羊肉馆子,街边卖的小吃有米凉粉、油炸糕、黄煎糕、糍粑、红糖锅魁。
      卖豆腐、豆花的刘姐儿,每天卖好几磨豆腐、豆花。街背后又有五六家酒坊。经过这里的马帮需要大量皮货工具,故宛丘的皮货也远近闻名,听说清朝连县衙门的皮革刑具——皮鞭、皮铐子等也由这里上贡的,作为纳税。
      四九年前后有个杨皮匠,一块黑黑硬硬的羊皮,他用碱泡了,再拿小铲子铲呀铲呀铲得又软又白。这白白的羊皮做成背心、坎肩之类,卖价颇高。
      他进而又做皮鞋,由他和大儿掌刀,其他儿女媳妇搓麻线、上底纳帮、缝镶鞋口,忙不赢了还请来帮工,日产可达数十双,称杨家鞋,天还没亮就有人等在门外领货。后因土改时评了地主,家业一落千丈。
      开茶馆的朱三娘后来又开旅店、马脚店,土改评成份时她说朱毛曾在她茶馆吃过茶,土改委员会叫她拿证据来。
      早先又不兴照相,又不兴名人题字,她只好到处找证人。等她终于凑齐证人,又说吃茶又怎样?你收茶资没有?你可有朱毛打的欠条?问得她张口结舌、泪珠儿涟涟。
      幸好可能上级说了话,才评的“工商兼地主”,工商在前,算人民内部。另外打铁的王国成是“地主兼工商”,卖豆腐的刘姐儿、开马脚店的王德明均为地主。
      宛丘街子依山傍水。铺石板的街道约有一里长。秋霞和林芬住在街背后一道山麓的半坡上。从巷子穿出后,沿山坡登一段石梯,便来到一座石头垒的拱形小门前,进去小院有斜对着的两幢房屋。一幢是朱三娘夫妇的,一幢是她们。
      小院其实是坐落在一块椭圆形灰白的岩石上,从远处看像被整个镇子和树木托着一样,尹长江笑说有诗意,颇像只蜗牛,称之为蜗居。
      尹长江和秋霞坐在小院说她的名字:“你的名字取得好,取春霞就很俗。”
      “啊,那春霞为什么俗哇?”
      “春霞的感觉就像桃花,你说如果取名叫‘桃花’那俗不俗?哈哈!”
      秋霞觉得他的说法牵强,笑着斜他一眼:“那秋霞呢?”
      “秋霞呀,秋霞呀……那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很艳丽,很明亮,使人神清气爽……就像石榴花。”
      “像石榴花?”
      秋霞尖声应一句,“咯咯”笑个不停。蜗居小院里开着两株石榴花,秋霞和林芬房间窗台上也放着瓶石榴花。
      长江被她放肆的笑弄得很尴尬,等她笑完了才说:“我喜欢石榴花!青春似火,石榴花正像一团燃烧的火。你可能想,连桃花我都说俗,石榴花不俗?哈,人不俗,花咋会俗?”
      说着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拿起这瓶石榴花,秋霞看出他在花上吻了一下。
      表露含蓄而又直白,秋霞侧脸去看树上的石榴花,等他继续说。尹长江放回花瓶,回头问:“呃,林芬呢?”
      “哎,她在后面栽菜,我都忘了!”
      长江笑道:“难怪刚才你手上拿把小锄头儿!”
      “我回来拿小锄头,你来了,就搞忘了!”
      蜗居小院南端有块菜地,被房屋挡着,林芬在栽茄秧,抬头看见长江和秋霞,笑道:“嘿,尹老师来了!”
      用手背揩脸上的细汗。她早听见尹长江说话的声音。长江笑着说:“我来浇水。”
      去拿地沟里的瓜瓢。这里水瓢和舀粪的粪瓢都是用葫芦瓜剖开做的,所以叫瓜瓢,比木瓢轻,而且耐用。秋霞蹲在另一厢地里栽辣椒秧。
      长江说:“你栽密了,一排只栽三窝。”
      秋霞吐舌头道:“密了?我还怕稀了!”
      秋霞初来不会做饭洗衣,也用不来针。后来会做饭了,但有时饭要烧糊。会洗衣了,但每月供应那一块肥皂洗不了两次,肥皂用完了就找农民施舍皂角。
      有回她缝纽扣,针从背面穿不进扣眼,尹长江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痴迷得像看一幅画,读一首诗。
      秋霞冷不防穿过扣眼,不料是拇指尖正按在那里的另一个扣眼,刺出了血。长江赶紧给她找药棉花止血,说:“我来帮你缝!”
      她硬不肯,仍自己缝好了。
      尹长江拿过去看了说:“你缝得太死了,我来教你。”
      拿剪刀剪了重来。完了秋霞拿过来看,果然和衣服上的其他纽扣一样,并不紧贴在布面上,这样才好扣。她留意看尹老师衣袖和裤腿上补的疤,平平顺顺,针脚又细又匀。
      “咦,尹老师好能干!”
      “我该和你分在一组,好照顾你。”
      尹长江不经意说。秋霞斜睨着眼珠:“尹老师,你组上的周瑛、冯学敏,你给不给她们钉扣子呀?”
      把长江问哑了,一笑了之。下乡之初,这样温馨的场面和亲密之间就隔一张纸。
      尹长江从高一开始投稿,他将所发表的东西剪贴成一本,便于携带。下乡后当了《米县群众报》的通讯员。
      尹长江对“通讯员”这个职称心中有数,市里他就兼过好几家报社的通讯员,晓得这只是报纸联系群众和抓新闻的一种方式,一种不花钱或花钱少的方式。
      可他又想,因“知青”这种特殊身份,从“通讯员”这步阶梯进入报社,这也是可能的呀!
      他有篇“通讯”题目叫《贫下中农的荷包蛋》,是编的故事,说自己生病躺在床上,隔壁贫下中农大娘端来了一碗荷包蛋……
      凡有经验的人都晓得发表一篇文章是要惊喜两回的,见报一回,拿到稿费一回。
      乡邮员来他正在地里浇棉花水,乡邮员远远喊道:“尹长江!尹长江在不在?又有汇款!”
      同组他的学生张岳阳帮他跑去拿,叫道:“尹老师,他不给我,说知青中你的汇款单最多了,你该请回客!”
      尹长江笑着自己走去,接过汇款单看了,是三元六角四分钱。他从身上掏出几张票子,有四五角钱,笑着塞给乡邮员:“好,好,请你吃顿饭!”
      张岳阳笑道:“尹老师,你不请我们一回?”
      “请!”
      次日赶场,尹长江花三块钱买了一斤多瘟猪肉,加上自己喂的一只鸡,用来请客。
      农村公社毛猪站(有的称食品站)卖出的肉要凭证,专卖给公社管委会、学校、粮站、兽医站等单位的“国家职工”,大队干部都没有资格。
      若没有票证想吃肉,一是找农民买过年杀猪腌的盐肉,二就是赶场买这种瘟猪肉——猪病死了,或将要病死赶快杀了,把肉拿到乡场上遮遮掩掩的卖。
      瘟猪肉一般是半大猪,膘很薄。如果是病死猪的话,因为没有放血,肉是红的。
      长江所请的客就是宛丘大队他的十来个学生,其他学生因在别的大队隔得远就算了。
      大家先传看这张登有《贫下中农的荷包蛋》的报纸,六队的青豆看了,忍了忍,还是笑着说了:“尹老师,你隔壁住的是刘姐儿哪,你把她写成贫下中农?”
      刘姐儿过去是街上卖豆腐的,后来置了一二十亩地,当了地主。太出名了,至今还叫她刘姐儿。
      长江微笑道:“实话说吧,是编的,想点钱用。”
      青豆笑道:“那,尹老师,你多写点!”
      秋霞笑道:“多写点,多请你吃两回!其实尹老师不光是想钱用,是想当记者,当作家。”
      长江笑道:“有那一天当然更好。”
      林芬在帮着做饭。青豆说的问题她也想到的,怕说了煞风景。青豆既已说了,便过来说道:“尹老师,你要当心,这篇文章不要给公社的人看到了,还以为真的有这回事情,你和地主划不清界线。”
      青豆说:“公社的人,咋晓得刘姐儿住在尹老师隔壁?”
      林芬说:“尹老师出名哪!”
      秋霞笑着补充:“因为双方都出名!”
      这问题尹长江写稿时不是没有想到,掉以轻心而已,现被学生提出来了,暗中竟有点发怵。
      但他此时还是把这苦恼事丢在一边,笑着把自己发表文章剪辑的本子拿出来给大家看,竟有好几十篇,《为了一个知青的生命》这篇最长,有三千字,其他都是千把字、几百字。
      报纸有市里的日报和晚报、采矿报、建筑工人报、教育战线报等。名字有的用尹长江,有的却是笔名。
      秋霞笑问:“尹老师,这怎么能证明就是你写的?”
      他正色道:“呃,我都有底稿,有报社汇款单。”
      目光从学生们笑悠悠的脸上扫过:“你们想,不是我写的我这么珍贵的剪辑起来?再说如果要冒用,我不如把那些大报纸《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文艺报》上的文章剪下来?”
      学生们脸上莫测其意的笑容就都抹掉了。
      学生聚完餐走后,关于刘姐儿的事又浮上心头。他想马上去公社解释一下,又担心会弄巧成拙。
      次日他驾牛犁田,心里还在想这件事。不防犁头插得过深,牛不走了。他挥动鞭子,牛甩了甩角,用力一挣,“咔嚓”,犁弯断了。他只好让牛在地边啃草,要扛了断犁弯回去换。
      林芬来了,站在田埂上笑。
      林芬问:“尹老师,你犁弯都犁断了,是不是还在想昨天刘姐儿的事?”
      长江听了半张着嘴,想说你简直是钻心虫呀,忍住了。
      林芬笑微微的,一定有什么办法,乃与之对笑了数秒,尽管知道这显得有些发傻。
      下乡后林芬和秋霞一个组,秋霞把林芬遮挡完了。此时他扛着烂犁弯与之对望,发觉她跟学生时代比,完全变了,变成个成熟可人善解人意的大姑娘了。
      林芬见他短短半分钟,惊讶,微笑,发呆三部曲都表演了,打个抿笑,说到公社去了一趟,便从裤兜里抽出张卷成一筒的报纸,说是从公社报夹上偷偷取下来的,走拢递给他。
      长江说:“谢谢你!林芬!”接过来,手和报纸都在抖。
      林芬看他激动得这样,便说:“好了呀,你去换犁弯吧,我走了!”
      拋了个媚眼,转身而去。
      她眼珠这的一“飞扬的斜睨”因为是从心窝里跳出来的,是少女的第一次,给长江的感受比那张报纸还要刺激万倍,算是把他彻底收降了。
      告别了秋霞,不留下一点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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