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尽神阙九万里》林少虞

7、药引子

　　“沈道长……沈道长？”
　　沈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身穿绯红衣衫的年轻女子正给他奉茶，螓首蛾眉，正是卜大公子的夫人。

　　“有劳。”沈阙接过茶，冲她点了点头。
　　卜夫人近距离观察沈阙，深感其大约真是神仙中人，凡间难得如此好颜色。于是待她转身接过丫鬟捧的茶，准备递给诃川时，不慎左脚勾着右脚，差点绊了个趔趄。

　　诃川见状，笑成一尊弥勒；“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卜夫人有些羞恼，白了诃川一眼，绕过他给其他众人奉茶。

　　刘管家带着下人匆匆进屋：“老爷身子不适，今日就不能来道场了，还请诸位见谅。等大少爷回府，再亲自向各位大师致谢。”
　　卜老爷行将就木，又亲眼见到柳儿死状，一时受惊病了，也很正常。
　　但沈阙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正在众人品完茗，准备开始下一轮道会时，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悄然而至。
　　——二少爷失踪了。

　　对于一个傻小子而言，疯跑玩闹就像喝水吃饭一样正常。跑到犄角旮旯处，一时半刻找不到更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卜府是如此大，屋舍百间，占地百亩。
　　和尚道士们实在没必要利用术法，来找这样一个难以用常识沟通的傻子。

　　但如果这个傻子是富贵如卜府的小公子，那情况就会大不一样，毕竟他们给得太多了。
　　——足足五百两赏金。
　　人们跃跃欲试。

　　比如带着徒弟们摆了龙门法阵，用桃木剑插进米缸，念咒点火的固安道人。
　　又比如拿着红绳系的五帝铜钱交给刘管家，让他塞进二少爷枕头下的负笈道长。
　　沈阙蹙眉，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摧眉折腰侍奉权贵的画面了，很不习惯。

　　……他修长的手指伸进随身灵囊里，摸索片刻后，掏出了一张符。
　　此符用烟墨写成，看起来与集市上十文钱五张的符纸没什么曲别。被他夹在指尖时，符纸边缘还微微皱起，看起来被压在库里少说五年。

　　他口中默念，倏地，笔墨上泛起金色微光，随着光芒微动，墨迹从上而下燃殆尽。最终残留在黄纸上的，仅有一个金色的“山”字。
　　“追踪符？有意思！有意思！”诃川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

　　沈阙淡淡道:“雕虫小技，但不妨一试。”
　　刘管家探出头，打量半天道：“山？阖府上下只有一处小山，便是后山。难道说二少爷去了那儿？”

　　仿佛没收到刘管家疑惑的眼神，沈阙随手收回了符。
　　其余众人专注于自身术法，不愿与人瓜分五百两，最终还是诃川和尚打着消食的念头，与沈阙走了这一程。

　　后山，只是北面的一处小山坡。
　　不险峻，更不陡峭。
　　只是花草树木长得凌乱肆意，行进颇为困难，唯一的小路通向了丛林深处。

　　曲径通幽，但这里却幽静过了头，连鸟雀飞虫都停止了鸣叫，踩断枝叶的脚步声成了唯一的声响。
　　“沈道长，你确定小傻子跑到这儿了？这荒山鸟不拉屎的，他来这儿干嘛呢？”诃川气喘吁吁。
　　沈阙走在他身后，气息平稳:“追踪符乃是道门基础符咒，如果小公子尚未走远，还是可以测出大致方位的。”

　　二人又走了约半柱香时辰，前方草木渐渐稀疏，露出原本的青石地砖，眼前豁然开朗。
　　可看到眼前一幕，二人却心中一凛。

　　这是一片坟堆，有的被荒草覆盖，早已看不清墓碑字迹，有的连碑都没立，只有微微拱起的土包昭示底下埋着一个曾经活过的人。
　　“阿弥陀佛。沈道长这是什么运气，怎么回回出门都能撞上成堆的晦气，待会儿回去得用柚子叶泡泡澡。”诃川大步往前查看，边走边回头，一脸嫌弃地挖苦沈阙。
　　“咯吱……”

　　诃川大喇喇的动作定住了，与沈阙四目相对后，他缓缓抬起脚。
　　一个精巧的青色香囊在他脚下，诃川捡起来，皱眉看了眼上面绣的“临”字，思索片刻，没想出门道来，便准备随手扔了。

　　“稍等，”沈阙拦下他，接过香囊道，“是二少爷的。”
　　“天下香囊千千万，兴许是哪个上坟的人弄丢了。沈道长如何得知这是那个小傻子的呢？”
　　“进府那日见到了。”
　　诃川惊异于他的过目不忘，连带着他将香囊扔回自己怀里并掏出手帕擦手一事，也看得顺眼起来。

　　沈阙在四周逡巡一圈，陡然间，他盯着一处坟堆瞳孔紧缩，木碑上书“顾氏之墓”——
　　诃川顺手将佛珠塞回袖中，扒开荒草，沿着他的视线找过去。
　　一块布料在坟堆边露了出来，青色水波纹，这下即便是过目即忘的诃川也不再质疑，确实是卜智渊身上那件没错。

　　二人蹲下，试图将这块布料从泥土中抽出，未果。
　　诃川看向沈阙:“我见道长有一个隔空取物的锦囊，不知里面有没有铁锹？”
　　“……”
　　“铲子也可。”
　　“……”
　　诃川坚持:“再不济，勺子！勺子也行！”
　　“……”

　　一炷香后，诃川蹲在地上，哼哧哼哧扒开土堆，用的自然是朴实无华的双手。
　　这个坟堆土质松软，像是近期翻新过。没怎么扒拉，就露出了一口薄棺。那截布料正是从这口薄棺缝隙中露出的，像是入殓盖棺过于匆忙，竟忘了把衣衫规整好。

　　沈阙拂过棺材顶上一层薄土，打量起这副棺材。木料极为普通，棺身甚至略有不平，看起来十分廉价。
　　棺盖四角用却八颗粗大铁钉钉得牢固，仿佛要压住什么蓬勃欲出的邪物。

　　“推？还是不推？”诃川双手抵住棺边，蓄势发力，等沈阙一个准话。
　　沈阙不搭理他，只用指尖摩挲着铁钉表面凹凸不平的铭文，铁器特有的冰冷质感钻进他的指腹，还要往更深处钻去，在夏日里平添一丝凉意。

　　他从灵囊中取出了一个匕首，直接往棺木缝隙插去。
　　这把匕首没有刀鞘，在他指尖翻飞中，反射着着银白的光。
　　几乎是一瞬间，一颗钉子被起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直到第八颗钉子被成功起出时，沈阙额头已沁出汗珠。
　　诃川适时一推，棺盖整个被掀开。

　　里面侧卧着两个人。
　　一人身着青色长袍，脸上憋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婴儿妆蜷缩着，正是卜智渊；另一人，则更应该称之为一具骷髅，正双手抱着膝，躺在另一侧。

　　沈阙伸手探向卜智渊鼻端，一息后又按住他颈侧，对诃川正色道:“还活着。”
　　诃川拎着傻小子的衣领，将他从棺材中提溜出来，罢了还很是嫌晦气地在他衣襟上擦了擦手。
　　沈阙不想提醒他——卜智渊同死尸躺在一起，每一片衣袖都沾满腐烂之气的事实。

　　诃川见卜智渊呼吸声浅，昏迷不醒，便用他蒲扇般的大掌“啪啪”拍了两下，将他本就酡红的脸打得浮肿。
　　沈阙面露不忍，刚要掏出清心丸，卜智渊却在重击之下悠悠转醒……

　　傻小子不说话时挺俊秀，他迷迷瞪瞪地看了看扬起大掌、面容可憎的和尚，又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沈阙，两厢比较了一番，便以乳燕投林之势扑到沈阙身前，抱住他的腿就不放了。
　　沈阙见他无碍，从容地掏出丝帕擦了擦手，想把方才阴冷的触感拭净。

　　“啊……啊……”卜智渊徒劳地张了张嘴。
　　“哎呦，这小傻子是被吓得更傻了吧！真是可怜！”诃川拍了拍他后背，用力不慎，将卜智渊拍得猛咳两声。
　　卜智渊着急忙慌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见二人一脸茫然，脸憋得更红了。

　　诃川捏了捏他的腮帮子，瞧了一眼：“小可怜，这是哑巴了？看来是绑他进棺材的人怕他叫唤，给他下了哑药。”
　　“含着，”沈阙趁着卜智渊张大嘴巴，顺手将清心丸塞进他嘴里，“未伤及根本，不出半日便能恢复。”
　　卜智渊双手揉了揉被和尚捏痛的脸颊，傻噔噔地仰头看着沈阙，那眼神饱含孺慕之情，看来真把他当自己亲妈了。

　　沈阙此刻无心关注小公子在想什么，他俯下身探进棺材里，仔细打量着棺中尸骸。
　　这是一具女尸，她抱着膝，头颅埋在膝盖上，乌发披散着盖住了大半个脊背。身上穿的衣衫早已腐化得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肉也已腐朽，只剩下一根根莹白的骨头，构架成一个人的形状。

　　沈阙想起铜镜里少女明媚的眸子，想起她两度穿起的喜服，想起她攥紧的芊芊指尖……谁能想到她早已枯萎成一把白骨。
　　“斯人已逝，道长不必介怀。世上并没有什么丹药能活死人、肉白骨。”诃川拍拍沈阙肩膀，似乎看出他目光中的悲悯。

　　沈阙回过头，将和尚那双粗糙的手拍掉，提溜起卜智渊的衣领就要回程。
　　然而小傻子一日内遭遇坎坷不平，腿软得直不起身，只眼巴巴瞧着沈阙。诃川毫不怀疑，如果此刻他能说话，一开口就要冲沈阙喊“娘”。

　　“阿弥陀佛，道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你把他背回去？”
　　沈阙深思不语。
　　“道长若是背不动，和尚我勉强借半个臂膀给你搭一把。”
　　沈阙还是不搭话。

　　瞄了眼沈阙竹节般瘦削的手腕，又撇了眼傻愣愣不敢动弹的卜智渊，诃川叹了口气，撸起袖子，露出臂膀上雄赳赳的青龙纹身，将小傻子倒挂着往肩上一扛。
　　等他扛好了，沈阙慢悠悠说：“抱歉，刚刚在想五百两怎么花，没听清大师说什么。”
　　诃川：……

　　三人正要沿着方才的小路准备启程，就听倒挂在诃川肩头的卜智渊“啊啊”了两声。
　　诃川大掌托着他颠了颠：“小少爷既然如激动，等明日生辰可别忘了多捐点香火，也是行善积德嘛。”
　　卜智渊：“啊啊啊！”
　　“呦呵，小少爷这是答应了？阿弥陀佛，和尚我先谢过，沈道长不爱说话，我替他一并谢过……哈哈哈哈”
　　卜智渊：“啊啊啊啊！”
　　诃川撞了撞沈阙肩膀：“这小少爷别是疯得更狠了吧，咋还‘啊’个不停了呢？”

　　沈阙心里滑过一丝异样，旋即停了脚步，转身看向了身后……
　　“大师，你可会御剑飞行？”

　　诃川听出他嗓音干涩，愣了愣，这才回头看去——
　　那具女尸，直挺挺站在他们身后，山风打着旋儿从她空荡荡的腹腔穿过，朝着三人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