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靴子 ...
-
此是贞观二年的秋天,往太原的路上。
高恨男一身青衫,头戴马连坡的草帽,背着个简单的行囊,腰跨一把雁翎刀,踽踽独行。虽已入秋,午时的太阳仍然似火般强烈,大道上行人不多,谁也没有在意这个矮个子的少年。
“小伟哥,等一等我。”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呼。
高恨男并没有在意,仍然走着自己的路。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已经到了身后,突然一支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高恨男一个错身,反手一拧,已捉住了这只手,“咔”的一声响,她已让这只手脱了臼。
“哎哟!”这个人大叫着,捂着左臂蹲在地上骂道:“小伟哥,你怎么这么用力,是我呀,我是靴子!”
高恨男这才看清这人的脸。这是个十分年青、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淳厚朴实,倒有几分相貌。他膀大腰圆,很是魁梧;身上背着弓,配着箭囊,也有个不大的包裹斜斜地系在身后;穿得是一身土布衣衫,一双草鞋,绾着发结,没戴帽子,虽说有些穷迫,却十分干净,正在那里呲牙咧嘴地埋怨:“哎哟,我追了你好半天,只不过想和你一起走,又不吃你的住你的……”他说着抬起头,看清了高恨男的脸,愣了愣,道“你……你不是小伟哥?”
“你认错人了。”高恨男嗄声说着,拉起他的胳膊,再一抖一推,“咔”得一声,脱臼的手臂又被她接上了。
这少年站起身来,甩了甩胳膊,惊讶地道:“咦?好了。你真行!这位大哥叫什么名字”
高恨男拍了拍手,又走了起来,完全不理会这少年的问话。
这少年也跟了上来,和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道:“我叫薛礼,别人都叫我靴子,我是龙门人,到太原投军的,你呢?”
“我叫高恨男。”
“高恨男?”薛礼愣了愣,道:“恨男?怎么这么怪的名字?哦,对了,一定是你爹娘希望你是个女孩,谁知生下来偏偏是个男的,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叫恨男,对不对?”
高恨男看了薛礼一眼,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薛礼用手摸了摸后脑勺。
高恨男也不回答,心道:“这个傻小子倒是好玩,便让他跟着也可除些旅途寂寞。只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也不能算男人,不过是个男孩子。”
“你要去哪里?”薛礼又问道。
“太原。”高恨男告诉他。
“太原?”薛礼惊喜地道:“你也是去投军的吧?”
“投军?”高恨男怔了怔,问道:“靴子,你今年多大了?”
“有十六岁了。”
“十六?”高恨男忽然又想起了苏烈,苏烈和她拜堂的时候也是十六岁,跑出去当兵还是十六岁。十六岁,多么爱幻想的年纪!这个薛礼看来也是和苏烈一样冲动,一样想作英雄。当下,高恨男便对他没有了好感,嘲讽地道:“你才十六岁就去当兵,是不是也想将来能作官,得个功名富贵?”
“功名富贵?”薛礼愣了愣,摇摇头道:“我从来没想过。”
“那你又为何去当兵呢?”高恨男问道。
薛礼道:“为了吃饱饭呗。”
“吃饱饭?”高恨男更加奇怪了,她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为吃饱饭而去当兵的。
薛礼道:“我家里很贫,还有一个老娘。本来,我也不想来当兵的,可是我的饭量很大,总吃不饱,娘为了让我吃饱饭,总把她的饭省下来给我吃,我实实不忍。小伟哥说要去投军,邀我一齐去,还说当了兵就可以吃粮,所以我回去跟娘一说,她就让我来了。”
“原来如此。”高恨男点了点头,暗自惭愧。这少年为穷所迫,天真烂漫,自然不是苏烈所能比的,自己拿他与苏烈去比,实在是玷污了他。
“高大哥,刚才你那一手真不错,你一定练过武吧?”薛礼问道。
高恨男点了点头道:“学过三拳两脚。”
“你能不能教教我?”薛礼恳求着。
“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教你。”高恨男道,心说:“等我杀了苏烈,你又从何去找我?”想着又看了看薛礼,见他背着弓箭,于是问道:“靴子,你是不是善骑射?”
薛礼愣了愣,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高恨男笑了笑,道:“你走路两条腿向外拐,又并不拢,说明你经常骑马;你又背着弓箭去投军,自然会射。”
薛礼点点头道:“我从小给人家牧牛放马,所以会骑马;没事的时候,自己做弓削箭射鸟玩儿,后来越射越准,就买了副弓来。”
“你的箭技如何?”
薛礼又搔了搔后脑勺道:“我射给你看吧。”说着取下弓,搭上箭,四处看了看,见百步开外一株杨树上有两只麻雀,便道:“高大哥,我射左边那只麻雀的左眼。”说着拉开弓要发箭,高恨男却搭上了他的手道:“别,那两只麻雀正在商量明天吃什么,这是两只食不裹腹的可怜鸟,不要伤害了它们。看见没有,那片正落下来的树叶,你能射中它吗?”
薛礼一松手,箭带着风声穿空而过,正中那片飘下的黄叶,树上的麻雀也惊飞了出去。高恨男走过去拾起箭,不断地点头夸赞:“好箭法,果然是好箭法!”
薛礼却望着那两只飞远的麻雀发着愣,高恨男把箭递还给他,他接过收入箭囊中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那两只麻雀在说些什么?”
高恨男微微一笑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我相信的!”薛礼使劲地点着头。
高恨男道:“我懂鸟语。”
“你懂鸟说话?”薛礼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怎么样,你不相信了吧!”高恨男道。
薛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只喜雀恰在此时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过头顶,他想了想问道:“你知道这只喜雀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高恨男道:“它在说:‘呀!呀!哎呀呀!不好了,今夜雨来了,巢要湿了,怎么好呀?怎么好呀?’”
薛礼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晴空万里,碧蓝无云,怎么也没有要下雨的征兆,于是笑了笑道:“高大哥真会说笑!”
高恨男却一本正经地道:“那就等着吧。”
*************
日暮时分,他们来到一处小店,高恨男花四文钱买了两个馒头,薛礼也买了两个。可是,高恨男的一个馒头还未吃到一半,薛礼的两个馒头已不见了,他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唾沫,似乎连那馒头的滋味也未尝出。高恨男看着很好笑,道:“靴子,你既然能吃,就不妨多吃几个。”薛礼摸了摸衣兜,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道:“我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娘,身上只带了十文钱,到太原还要走一天呢!”
有的时候,贫也是一种可爱。
看着这少年如此模样,高恨男心中有些感慨,假如苏烈不是生活在她家,假如苏烈也象这个少年一样生活在贫困中,他会变得那么坏、那么追求名利吗?这个少年是多么得朴实啊,朴实得就象路上随便的一块铺路石。
“店家,拿二十个馒头来!”高恨男高声吩咐着。
店小二应声抱了一笼屉馒头放在桌上,又数了数道:“二十个馒头,四十个大钱。”
高恨男取出碎银让小二找着钱,薛礼又瞪大了眼睛,奇怪地问:“高大哥,你买这么多馒头做什么?”
高恨男把笼屉推到了他的面前,道:“我的肚子只能装下两个馒头,这些都是你的。”
“真的?”薛礼简直不能相信。
“我骗你干什么?”
薛礼象个孩子一样得高兴,可是又为难起来,道:“临出门时,我娘告诉我,叫我不要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高恨男笑了笑道:“我是陌生人吗?同是江湖儿女,又何必居此小节?这样倒是不爽快了。”
“对!”薛礼道:“高大哥的话真有道理。”说着,再没什么顾及,甩开了腮帮子,高恨男的两个馒头吃下肚,笼屉中的馒头只剩下了两三个,再一会儿又成了空。他仿佛就是一头饿了好几天的牛,不仅是高恨男,在店中就食的所有客人都惊呆了,这么大的饭量,他们根本就没见过。
薛礼抹了抹嘴,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羞涩地看了看高恨男道:“让你见笑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饱。”
“你还能吃吗?不够再要。”高恨男道。
“不!不!”薛礼忙道:“多谢你,不用了。”不管他吃没吃饱,他都不好意思再吃了,何况他确实从来没有象今天吃得这样饱。
**********
这天夜里,他们并没有去住店,而是住到了一座荒山上的关帝庙里。这座破烂的小庙中点起篝火,倒也给人一种特别的温馨。
薛礼因为没钱,所以不去住店;他吃了高恨男一顿饭,当然不好再花她的钱去住店。高恨男也不强求,只要有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就心满意足了,这十年来她就是这么过的。
薛礼抱来了一大堆干草垫在庙的一角,又厚又软。他招呼着高恨男:“高大哥,咱们两个挤在一起,一定暖的。”
高恨男脸一红,微声道:“我从来不和人同睡。”
“怕什么?我又不是女的。”薛礼满不在乎地过来拉她,她连忙躲开,道:“我不睡地上,我有床。”
“你有床?”薛礼又睁大了眼睛。
高恨男从随身的革囊中取出一根细如面条的长绳,拴在了两个廊柱之上,边系边道:“这就是我的床。”
“这可以作床?”薛礼简直不能相信。
高恨男也不多言,纵身而上,已稳稳地躺在了绳子上。绳子呈一个月牙形托住她的身体,她头枕着双手,双手叠放在绳子的一头;绳子的另一头,她两腿跷放,倒是十分逍遥。
薛礼再一次搔着后脑勺,喃喃地道:“你真是个怪人,这也能睡觉。”
高恨男道:“我可以在这上面睡觉,同时还可以练功。”
“练功?”薛礼道:“高大哥一定是位游侠。”
高恨男笑了笑,没有回答。
薛礼依然站在她的面前,久久不愿离去。
“你怎么还不去睡?”高恨男问。
薛礼道:“我……我有件事想恳求大哥。”
“什么事?”
“我……我想和大哥磕头作……作个结义兄弟,行……行吗?”他问。
高恨男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傻小子会出这种要求。
“大哥自然是看不上我了,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笨蛋,字也认得不多,大哥若不愿意,就只当我没说。”见高恨男久未开口,薛礼搔着头说着,默默回到墙角,躺了下来。
看他如此失望,高恨男有些不忍,心道:“结义就结义,等我的事一了,再跟他说明也就是了。”当下道:“好吧,你是个老实人,我答应你。”
“真得?”薛礼惊喜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香案是现成的,两个人同时跪在了满是蛛网的关帝像前发着誓。高恨男先道:“今日我与薛兄弟在此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天神共鉴,绝不食言。”薛礼也道:“今日我与高大哥在此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同甘共苦,同心同德,听大哥的话,永远跟着大哥,关帝爷作证,不然,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说罢,两人一齐对着关帝磕了三个头,然后,薛礼又向高恨男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两双手交握,四目相视,各自都心情激动,无言以对。高恨男却有些心酸,她又想起了十年前她与苏烈拜堂的情景。
外面“轰”地一声打了个响雷,仿佛是在为他们的结拜喝采。
不知什么时候,雨下了起来。
薛礼蓦然惊醒,大叫道:“大哥,下雨了,真得下雨了呀!”
高恨男只微笑不答。
**********
马蹄声忽然和着雨声由远而近传来,一个人在大喊着:“国公爷,今日如何也赶不到县城了,前面有座破庙,就到里面去避避雨再走吧!”一个粗顸的嗓音答着:“好,就到那里过一夜。”
庙中的篝火还在燃烧,高恨男与薛礼对视了一眼,没有动。
马嘶鸣着在庙前停止,门“咣”地一声打开,湿淋淋地进来了三个人:前面两个青衣小帽,一脸狼狈,一看便知是随从;后面一位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头戴一顶紫金冠,穿着红绸锦袍描着虎豹,胡须皆蓬,面容粗鲁,但是并不凶恶,他进门看见庙里原来还有人,便哈哈笑了起来,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无用多想,这位老者一定就是国公爷了。
“这里还有两个小子。”一个随从道,另一个随从走过来向高恨男与薛礼喝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还不快走!这里被国公爷占了。”
高恨男皱了皱眉头,薛礼却嚷了起来:“什么国公不国公的,这天下总有个道理,是我们先进来的,凭什么要出去呢?”
那随从大怒,就要挥鞭抽下,国公喝道:“不得无礼,这里谁都能来,我们能来避雨,人家怎就不能来?你们这两个奴才最最可恶!”两个随从唯唯喏喏着退到一边,狠狠地瞪了薛礼一眼。
高恨男并不认识这位国公,但已对他有了好感。
这位国公笑着走过来,向两个人拱了拱手,道:“两位小友,多有得罪了,是这些下人不懂事,请不要见怪。”说着看了看薛礼,又看向高恨男,禁不住赞道:“这位小友好俊的面容啊!”
高恨男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的马忽然长嘶起来,一个随从向门外望去,直吓得浑身打起了哆嗦,一头斑澜猛虎嗷叫着忽然从门外蹿了进来,这两个随从哇呀了一声,抱头钻进了香案之下,国公爷也吓傻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老虎向自己扑来……
薛礼象一堵墙一样已迎上去挡在国公的面前,挥拳打去,正中老虎鼻梁,“嘎”得一声脆响,这一拳已然将之击碎。那虎狂叫一声跌在地上,立刻翻起再次扑来,薛礼闪身躲过,顺势取出弓箭,但哪容他开弓,虎已扑到,他一下没躲过,竟被扑倒。老虎张开了血盆大嘴,嗷唔地咬向薛礼的头。
高恨男象一道闪电,已到了猛虎之前,寒光一闪,刀已没入了虎的胸腹,谁也没有看出她是如何拔得刀,如何出得手。这虎痛得一滚,放开了薛礼,又向高恨男扑来。高恨男暴喝一声:“畜牲,还不快滚!”这虎似乎是听懂了,没有扑到。薛礼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抓住了老虎的尾巴,竟象抓住猫一样轮起来顺势甩出了门去。这虎惨叫着,负伤而去。
高恨男用干草擦了擦自己的刀,重新还鞘,仿佛一个没事人一样。
薛礼也惊出一生冷汗,一边擦着脸,一边看着国公裤下正滴滴地滴着水,也不知是刚才雨淋湿了,还是尿湿了裤子。
国公还在打着颤,已然呆若木鸡。那两个随从从香案底下爬出来,抖声担忧地道:“国……国……国公爷快走,那……那……那虎一定是去……去……去找同伙了,一定还……还会来的。”说着,不由分说,也不顾外面的雨还没停,架起国公便出了庙门。
不久,门外的马蹄声又起,却是渐渐得远了。
薛礼看了看高恨男,也疑惑地道:“大哥,我们也走吧。”
高恨男十分有把握地道:“放心睡吧,那虎再也不敢来了。”说完,又跃上绳子,躺下来优哉游哉地闭上了眼睛。
薛礼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位大哥太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