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栖鱼不动》春风潜梨花

2、第二章

　　陈知音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张著拉进了最近的室内体育馆侧门。巨大的空间空旷得有些骇人，高高的穹顶仿佛吞噬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外面风雨的咆哮被厚重的墙壁过滤成沉闷的低吼。惨白的顶灯只零星亮着几盏，在光洁如镜的木地板上投下几片孤零零的光斑，更衬得周遭阴影浓重。

　　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迅速汇聚成一小滩水渍，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这声音在过分寂静的体育馆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陈知音混乱的神经。冰冷的湿衣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沉重，带走所有残存的体温，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轻轻磕碰着。

　　张著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单薄的米色毛衣吸饱了雨水，沉重地贴在他清瘦的身体上，勾勒出肩胛和脊椎清晰的线条。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脖颈上，几缕发丝甚至黏在了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水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落，滑过紧抿的薄唇，最后汇聚到削尖的下巴，再无声滴落。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袭过的精美玉雕，脆弱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陈知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困惑、固执、还有一丝……近乎委屈的控诉？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要跑？

　　陈知音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又心疼不已。她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手忙脚乱地放下背包，从里面翻找出唯一还算干燥的东西——一条原本用来擦汗的小毛巾。她几乎没有犹豫，踮起脚尖，急切地将毛巾覆上张著湿透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

　　“快擦擦！你这样会感冒的！”她焦急地说，声音在空旷的体育馆里带起一点回响。随即又懊恼地想起他听不见。她只能更用力地、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包裹住他冰凉的发丝，轻轻揉搓着，试图吸走一些水分。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光滑的额头皮肤，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尖又是一颤。

　　张著没有动，任由她笨拙地擦拭。他微微低下头，配合着她的身高。湿透的发丝被她拢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睫毛很长，此刻也被雨水打湿，几缕黏连在一起，像栖息着疲惫的黑蝶。陈知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带着雨水的微凉气息，轻轻拂过她的手腕内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擦头发的手无意间滑到他的后颈。那里是雨水汇集流淌的地方，皮肤冰凉，触感细腻。陈知音的手指像被烫到一般缩了一下，随即又鼓起勇气，用毛巾更轻柔地按压、吸拭着那冰冷的肌肤。这个动作让她几乎半靠在他胸前，隔着湿透的衣物，能隐约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并不算太剧烈的起伏。

　　张著的身体似乎在她触碰后颈时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他微微侧过头，将自己更多的、湿漉漉的脸颊和脖颈暴露在她的毛巾之下，甚至无意识地、像寻求温暖的小动物般，轻轻蹭了蹭她忙碌的手腕内侧！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陈知音！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擦拭的动作停滞在半空，心跳骤然失序，血液轰鸣着涌向脸颊和耳根。手腕内侧被他蹭过的那一小片皮肤，仿佛被点燃了，灼热感迅速蔓延开来。

　　张著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抬起头，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睛更加清澈透亮，带着一丝纯粹的疑惑，看向她瞬间涨红的脸。仿佛在问：怎么了？

　　陈知音猛地回过神，羞窘得无地自容。她慌忙收回手，把毛巾塞进他手里，比划着手语，语速快得像在掩饰什么：“自、自己擦！还有脸！脖子！都擦干！” 她不敢再看他，转过身，假装去拧自己外套上的水，手指却抖得厉害。

　　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陈知音偷偷用余光瞥去，只见张著正拿着那条小小的毛巾，有些笨拙地、却很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和脖子。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显得有些生涩，毛巾的边角偶尔会蹭到他的耳廓，惹得他微微蹙眉。那份专注又带点孩子气的模样，与她记忆中那个清冷疏离的天才少年重叠又分离，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软的吸引力。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夹杂着两人身上不断散发出的湿冷气息。陈知音抱着手臂，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就在她冷得几乎要蜷缩起来时，一件带着湿冷体温的米白色毛衣，突然被递到了她面前。

　　她愕然抬头。

　　张著不知何时已经脱掉了那件湿透的毛衣，只穿着一件同样湿透的浅灰色棉质T恤。T恤紧贴着他年轻而紧实的身体，勾勒出流畅的肩线和平坦的腰腹轮廓。他手里拿着他那件湿漉漉的毛衣，固执地往她怀里塞，眼神执拗地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

　　“你穿！” 他用手语比划，动作干脆利落。

　　陈知音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你自己也冷！而且……这是湿的！” 她指了指湿透的毛衣，又比划“冷”的手势。

　　张著似乎才意识到毛衣是湿的。他动作顿住，看着手里滴水的毛衣，眉头紧紧蹙起，像是遇到了一个比数学难题更让他困扰的麻烦。他环顾了一下空旷冰冷的体育馆，目光最终又落回陈知音身上，眼神里透出一种罕见的无措和……懊恼？

　　看着他难得流露出这样近乎“人性化”的困扰表情，陈知音心头那点冷意和尴尬奇异地消散了一些，甚至有点想笑。她拿出手机，屏幕上也沾了些水珠，她用力擦了擦，打字给他看：

　　“别管衣服了。我们……聊一聊吧？”

　　张著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又看看她。他点点头，然后……径直走到她身边，紧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冰冷的木地板寒气立刻透过湿透的裤子侵袭上来，但更让陈知音心跳加速的，是他挨得如此之近！他湿透的T恤袖子几乎贴着她的手臂，他身上的寒意和淡淡的、混合着雨水与少年体息的味道（一种干净的、微凉的、像雨后青草的气息）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陈知音下意识地想挪开一点，却被张著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雨水浸透后的冰凉，牢牢地圈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坚定。陈知音浑身一颤，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张著没有看她，只是拉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他自己屈起的膝盖上——一个平坦稳定的“桌面”。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再次在她湿漉漉、微微颤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冰凉的指尖划过敏感的掌心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麻痒和难以言喻的悸动。陈知音屏住呼吸，努力感受着那一个个由他指尖刻下的字：
　　“知。音。”
　　他先写下了她的名字。指尖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四。年。”
　　接着是时间。那漫长的、分隔的岁月，被他浓缩在两个冰冷的笔画里。
　　“图。书。馆。”
　　他写下了他们重逢的地点。
　　“知。道。你。在。”
　　最后这四个字，他写得异常缓慢、清晰。写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锁定了她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未离开过你的视线，而你，也从未离开过我的感知。

　　巨大的冲击让陈知音几乎窒息。原来，她自以为隐秘的守望，在他眼中，竟是如此清晰！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滚烫地滑落。

　　她的眼泪似乎让张著有些慌乱。他蹙着眉，眼神里那点固执褪去，换上一种纯粹的困惑和无措。他松开抓着她的手，显得有些笨拙地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眼泪，但指尖悬在她脸颊边，又迟疑着不敢落下。

　　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又手足无措的样子，陈知音心中积压了四年的委屈、思念、惶恐、以及此刻汹涌的悸动，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向前一倾，不管不顾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带着湿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她的脸颊重重地撞上他同样湿透、却坚实温热的胸膛。T恤冰凉的布料紧贴着她的皮肤，但布料之下，是他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源源不断的、令人心安的热度。

　　张著的身体瞬间僵直！像一块被骤然投入沸水的冰。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似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陈知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骤然加速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隔着湿冷的布料撞击着她的耳膜，和她自己疯狂的心跳渐渐汇合成同一个节奏。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是几秒钟。

　　陈知音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缓慢地、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落在了她湿透的背上。那动作生涩无比，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笨拙和不确定，只是虚虚地搭着，仿佛怕碰碎了她。

　　又过了几秒，另一只手也迟疑地抬了起来，同样轻轻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落在了她的肩头。

　　然后，两只手臂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一点一点地、缓慢而坚定地收紧，将她湿冷颤抖的身体，完全地、密实地圈入了自己同样湿冷的怀抱中。

　　这个拥抱，笨拙、沉默、带着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心跳。没有言语，只有身体最原始的温度传递和无声的慰藉。张著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带着湿气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他收紧的双臂，像一个生涩却无比牢固的港湾，隔绝了体育馆的冰冷空旷和外面世界的风雨飘摇。

　　陈知音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感受着他身体由僵硬到逐渐放松，再到传递出一种无声的接纳和守护。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T恤。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惶恐，而是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和一种近乎眩晕的甜蜜。

　　原来，拥抱可以如此沉默，却又如此震耳欲聋。原来，身体的靠近，可以超越所有言语的障碍，直抵灵魂最深处。

　　冰冷的湿衣紧贴着，本该刺骨。但相拥的肌肤之下，属于两个年轻生命的炽热温度，却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在无声的拥抱中悄然苏醒，奔涌流淌，将冰冷的雨水都蒸腾成一片朦胧而滚烫的雾气，氤氲在两人之间。

　　体育馆空旷得像巨大的胸腔，回荡着外面风雨的呜咽，更清晰地回荡着两颗心脏剧烈共鸣的声响——那是被隔绝了声音的世界里，最原始、也最动人的乐章。

　　不知过了多久，陈知音的情绪稍稍平复。她微微动了动，想要抬起头。张著圈着她的手臂却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些，仿佛怕她再次消失。陈知音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松开一点。

　　张著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稍稍放松了力道，但双臂依旧虚虚地环着她，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还在。

　　陈知音看着他不知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濡湿的脸颊，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紧张和无措，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拿出手机，屏幕因为湿气有些模糊。她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然后将屏幕举到他眼前：
　　“张著，我回来了。”
　　“这次，不走了。”

　　张著的目光在那两行字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体育馆昏暗的光线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紧抿的唇角，终于，极其缓慢地、如同冰雪初融般，向上弯起一个清晰而温柔的弧度。

　　那笑容，比四年前那个夏日的浅笑，更加真实，更加温暖，带着尘埃落定的安心和失而复得的璀璨。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写字，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和雨水。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微烫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电流感。陈知音没有躲闪，只是仰着脸，任由他的指尖笨拙地、珍重地抚过她的眼角眉梢。

　　寂静的体育馆里，只有风雨声是遥远的背景。此刻，他们的世界，只有指尖的温度，无声的誓言，和那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得以圆满的拥抱。冰冷的湿衣下，两颗年轻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同频共振，奏响着只属于他们的、无声却滚烫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