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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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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盛夏,阳光是淬了毒的黄金,泼洒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暴虐的张扬。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费力地撕开一层无形的薄膜,肺部被闷热挤压着,微微发痛。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尖锐,无止境地切割着午后的寂静,更添烦躁。
陈知音百无聊赖地蜷缩在出租屋的凉席上,老旧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热浪。高考结束已近一月,预想中的狂欢与自由并未降临,日子反而像被抽走了筋骨,瘫软在漫长而无聊的时光里,发酵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她随手划拉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几个招聘APP间漫无目的地跳跃。高中时为了凑学分选修的手语课,以及几次短暂的志愿者经历,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技能”。
忽然,一条信息跳入眼帘:“急聘:暑假全天手语家教,陪伴辅导一位听力障碍高中男生,要求耐心细致。待遇优厚。”
“待遇优厚”几个字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陈知音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她点开详情,对方描述得颇为详尽:男生九月即将进入中科院少年班,天赋极高,但性格孤僻,有轻微自闭倾向。暑假期间,原本照顾他的阿姨因家事回乡,需要一位懂手语、能陪伴、能进行简单学业交流的年轻人暂代。地点在城西一个环境清幽的高档小区。
一种微妙的宿命感攫住了她。她试着发送了信息,附上了自己简单的手语证书和志愿者证明。对方回复很快,是一个温和的女声,自称张太太。电话里,张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她详细说明了情况,强调了儿子的聪慧与特殊性,也开出了一个令陈知音咋舌的日薪——高得让她几乎立刻确认了这份工作。敲定见面时间后,陈知音放下电话,掌心微微汗湿。高薪带来的不仅是欣喜,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一个如此聪慧又特殊的少年,他的世界,真的欢迎一个陌生人的闯入吗?
约定的日子到了。陈知音特意穿了素净的棉布裙,头发扎成清爽的马尾。走进那个绿荫环绕、保安严密的小区,空气仿佛都清冽了几分。张太太亲自开的门,一位保养得宜、气质温婉的中年女性,眉宇间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她引着陈知音穿过布置雅致、一尘不染的客厅,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然后推开。
门开的一刹那,陈知音感觉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滤成一片朦胧的金纱,轻柔地笼罩在窗边地毯上的少年身上。他盘膝而坐,背脊挺直,像一株遗世独立的修竹。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那一刻,陈知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擂鼓的声音。
眼前的少年——张著,拥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不真实的俊美。目测身高远超一米八五,肩线平直流畅,脖颈的线条如同天鹅般优雅。他的皮肤是冷调的白,细腻得看不见毛孔,在光线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五官的每一处都像是被造物主精心雕琢过:眉骨清晰,鼻梁高挺,薄唇的弧度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清澈见底,却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窗外的阳光,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留下倒影。温柔与乖巧的轮廓下,包裹着极强的距离感,没有攻击性,却也没有丝毫烟火气。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古典玉像,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
他的目光落在陈知音身上,平静无波,只是专注地“看”着。那视线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穿透空气,直抵人心。几秒钟的沉默,在陈知音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还没做任何表示。
她有些慌乱地掏出手机,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你好,张著。我是陈知音,你的新家教。” 她将手机屏幕转向他。
张著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到手机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重新抬起眼,依旧是那样沉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手势回应。仿佛她和他手机上的文字,都只是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陈知音被看得耳根发热,强自镇定。她想起张太太的叮嘱:主动沟通。她用手语比划着,动作尽量清晰标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或者,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问我吗?”
张著的目光在她飞舞的手指上停顿片刻,似乎理解了。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倾身,从旁边厚厚的一摞演算纸中,抽出了最上面一张,递给她。
陈知音接过来,只一眼,呼吸便是一窒。
纸上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数学公式,充斥着各种她只在高等数学课本扉页上见过的奇异符号(如偏微分算子?、积分号∫、求和符号∑、复杂的矩阵表达式、张量符号等),结构繁复,逻辑严密,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美感。她连符号都认不全,更遑论理解其含义。一丝窘迫迅速爬上她的脸颊。
她忽然想起电话里张太太无奈又骄傲的话语:“小著他……其实很聪明,已经在自学大学数学和物理了。找家教的初衷,主要是希望有个人能陪陪他,和他说说话。他不太愿意出门,也不太会和外人交流……阿姨回去后,家里就太静了。” 是啊,他是翱翔在数学星空的天才,而自己,不过是仰望星空的尘埃。
张著似乎从她瞬间僵硬的表情和微微张开的嘴唇读懂了她的窘迫。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嘲笑的神色,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了那张纸,重新拿起铅笔。阳光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微小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陈知音的心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她环顾这个过分整洁、过分空旷的房间,视线落在角落一个古朴的紫檀木棋盘上。灵光一闪,她鼓起勇气,再次用手语比划:“我们……下棋好吗?围棋?”
张著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锁定了她。这一次,他凝视的时间更长,足足有半分钟。就在陈知音以为他会拒绝时,他放下铅笔,站起身。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他走到角落,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棋罐和棋盘,回到地毯旁,示意陈知音坐下。
他将装着黑棋的棋罐推到了陈知音面前。
陈知音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甚至涌起一丝小小的得意。小学时她可是在少年宫学了整整六年围棋,拿过市级比赛名次的。她捻起一枚温润的黑子,带着一种久违的自信,“啪”地一声,清脆地落在星位上。
开局几个回合,陈知音落子还算从容。然而,当张著落下第五手时,陈知音捻着棋子的手在空中顿住了。那一步看似平淡无奇,落在边角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却隐隐牵制了她预想的布局,带着一种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深意。她不由得抬头看了张著一眼。
他依旧平静,修长的手指夹着莹白的棋子,动作轻巧得像拈起一片羽毛。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宛如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看他下棋,本身就是一种视觉的享受——沉静,专注,每一个落子的瞬间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陈知音收起了轻慢之心,开始全神贯注,每一步都反复斟酌。汗水悄悄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地毯柔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的味道。空调送出低低的、持续的凉风。
张著始终保持着那份从容。他落子极快,几乎在陈知音落子的下一秒便已拈起白子,仿佛整盘棋早已在他心中推演完毕。他从不皱眉,也不曾流露丝毫犹豫或得意。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停留在棋盘上,偶尔抬起,便直直地落在陈知音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观察,仿佛在研究一个有趣的、会移动的棋局变量。
每当被他这样凝视,陈知音就感觉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脖颈涌上脸颊。她只能假装专注于棋盘,手指却微微发颤。心里忍不住喟叹:老天何其不公,夺走了他倾听世界的能力,却将其他所有的天赋都慷慨地堆砌于他一身——智慧、容貌、沉静的气质……还有这双能让人心跳失控的手和眼睛。
“自古美人计都有效”,这句戏言毫无预兆地蹦进脑海。陈知音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脸颊更是烫得厉害,她慌忙又落下一子,试图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张著的目光在她绯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忽然站起身。陈知音疑惑地看着他。他走到空调控制器旁,按了几下,室内送风的“呼呼”声似乎更明显了些。接着,他拿起遥控器,走回来,直接递到陈知音面前,悬在她眼前。
陈知音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张著见她没懂,微微歪了下头,似乎在组织更清晰的表达。他放下遥控器,用手语比划了一个“温度”的手势,然后指指她泛红的脸颊,最后再次指向遥控器,示意她自己调整。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陈知音全身。原来他注意到了!她连忙摆手,表示24℃已经很舒服了。张著确认她不需要调整,才重新坐下,目光又回到了棋盘上。这个小小的插曲,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棋局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其实在中盘时,陈知音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溃败的结局。张著的计算力、大局观和深远的布局,远超她的想象。但张著没有流露出任何结束的意思,依旧专注地、一板一眼地应对着她的每一步,仿佛这盘棋才刚刚开始。陈知音也就硬着头皮继续下着,直到最后一个角落被白棋彻底封锁,再无回旋余地。她放下手中的黑子,认输地笑了笑,用手语比划:“你赢了。很厉害。”
高度的专注和空调的凉风似乎带走了大量水分。强烈的口渴感袭来。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目光在房间里搜寻。张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指了指靠窗书桌上的一套茶具——一个素雅的白色陶瓷杯和一个盛着清水的透明玻璃壶。
陈知音如蒙大赦,起身走过去。她确实渴极了,也顾不上太多,拿起那个看起来干净清爽的陶瓷杯,对着壶嘴,咕咚咕咚连喝了三大杯。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舒爽。她满足地放下杯子,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的水渍。
就在这时,她看见张著也走了过来。他极其自然地拿起了那个她刚刚用过的陶瓷杯,微微倾斜玻璃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清水,然后,在她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将杯沿凑近唇边,喝了起来。
“嗡”的一声,陈知音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比刚才下棋时更甚。
“那是他用的杯子!我刚刚……用了他的杯子!这不就等于……” 一种混合着尴尬、羞窘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瞬间席卷了她。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按住张著正要再次举杯的手。
张著的动作顿住,转过头,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真实的疑惑,像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陈知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拿过手机,快速打字,表情严肃得像在宣读法律条文:“张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和别人用同一个杯子喝水!这样不卫生,容易传播细菌和疾病!” 她将手机屏幕亮给他看,同时用手语比划着“不”、“杯子”、“分开”、“生病”等关键手势。
张著看着屏幕上的字,又看看她焦急的表情,再看看自己手中的杯子,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他从未接触过的“规则”。他放下杯子,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仿佛在问:为什么?明明杯子是干净的,水也是干净的。
陈知音意识到,对于几乎与外界隔绝、生活由特定规则构成的张著来说,这种社交礼仪和卫生常识,可能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她心头一紧,既心疼他的懵懂,又担忧他未来独自面对社会时的种种未知。她耐着性子,反复用手语和手机打字解释,甚至夸张地做出打喷嚏、咳嗽然后“传染”的动作。
张著安静地看着,长长的睫毛垂下,似乎在消化这些复杂的信息。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他拿起那个杯子,走向房间角落的小洗手池,打开水龙头,认真地冲洗起来。水流冲刷着杯壁,也冲刷着陈知音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忧虑。
接下来的几天,陈知音几乎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张著的房间里。她不再执着于“教”他什么,而是努力扮演一个“陪伴者”的角色。她发现,张著的世界虽然安静,却并非死寂。他沉浸在自己的数学宇宙中,笔尖在纸上划过的轨迹,就是他思维的乐章。他喜欢整洁,每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甚至演算纸的堆放都遵循着某种无形的秩序。
陈知音尝试用各种方式与他互动:看他解题(虽然看不懂),整理他看完的书(按他的分类规则),甚至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翻看自己带来的闲书。房间里只剩下翻书页的沙沙声和笔尖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他们。
有时,陈知音会下意识地想开口和他说话,分享一个念头或一个笑话,话语冲到喉咙口才猛然记起,他听不见。那种戛然而止的失落感,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心上。她望着他沉静的侧影,想象着完全听不到声音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没有音乐,没有鸟鸣,没有亲人呼唤的声音,甚至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无法感知……那该是多么辽阔又多么可怕的寂静?她想起自己无数个刷题的深夜,必须戴上耳机听着音乐才能抵御那噬人的孤独。而张著,他是否早已习惯了这种无边无际的静默?还是说,这静默本身,就是一座无形的牢笼?
孤独感像潮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勒紧呼吸,渗入血液,麻痹神经,最终在心底沉淀成一片茫然无措的荒原。那感觉,就像独自一人漂浮在浩瀚无垠的海中央,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深蓝,无论你如何呼喊,声音都被无情的波涛吞噬,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足以将人逼疯的寂静。
陈知音想,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在这片寂静的海洋里,投下一颗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让他知道,他并非孤岛。
这天下午,张著做完一套习题,合上书本。他看向陈知音,用手语比划:“下棋?” 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陈知音摇摇头,一个狡黠的笑容浮上嘴角。她比划着:“今天不下围棋。教你玩一个新游戏——五子棋。” 她心想:围棋你厉害,五子棋简单,运气成分大,而且你肯定没玩过,总该轮到我赢了吧?
她找来一张空白网格纸,用笔画出棋盘,耐心地解释规则:只要五个同色的棋子连成一线(横、竖、斜)就算赢。张著学得很快,看了一遍演示就明白了。
开局几盘,陈知音赢得毫无悬念。她得意地扬起眉毛,笑容明媚,像个偷吃到糖果的孩子。张著输棋时,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会专注地追随着她脸上绽放的笑容,仿佛那笑容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课题。
然而,天才的学习能力是可怕的。很快,张著就摸清了门道,甚至开始运用起一些基础的围堵和陷阱策略。陈知音的胜率急转直下。她不甘心,拉着张著一盘接一盘地下,从阳光正盛下到夕阳将窗外的树影拉得老长。她眉头紧锁,全神贯注,每一次落子都小心翼翼,试图找回胜利的感觉。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胜率似乎又回升了一点。虽然赢得艰难,但总归是赢了。她心头一喜,难道是自己突然开窍了?水平提升了?
直到一盘棋下到中段,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一条“活三”被张著一个看似随意的落子轻轻松松化解了。那个落子,根本不是最优解,甚至有点……多余?她疑惑地抬头看向张著。他正看着她,目光清澈,表情平静,但陈知音敏锐地捕捉到,当自己因为“侥幸”堵住了他另一条线路而露出一点点欣喜时,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满意的光。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他在让棋!
陈知音放下棋子,表情严肃起来。她用手语比划,语气带着一点小小的不满:“张著!你在让着我,对不对?这样不行!赢要赢得堂堂正正,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你这样让我赢了,我一点也不开心!”
张著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严肃的表情,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起手机,缓慢地、认真地打下一行字,然后递给她看:“可是,你赢了,才会笑。”
“我赢了,你不高兴。”
两行字,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印在了陈知音的心上。她握着手机,指尖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瞬间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不谙世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竟会如此细腻地捕捉到她的情绪,甚至为了让她“笑”,而选择不动声色地“输”!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也拿起手机打字回复,嘴角努力弯起一个笑容:
“那是因为我以为我进步了,变厉害了才赢的!现在发现不是,当然有点小失落啦。”
“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你太厉害了!学什么都这么快!”
张著看着屏幕上的字,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然后,陈知音看到,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一瞬间,仿佛有万千烟花在陈知音脑海中无声地炸开!窗外金色的夕阳似乎都黯然失色!那笑容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捧雪水,像寂静山谷中悄然绽放的幽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足以倾覆城池的美!她呆呆地望着,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言语,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唇边那抹清浅的笑意,和她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
“你知不知道……”她几乎是失神地喃喃出声,随即想起他听不见,连忙拿起手机,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一字一句地打下:“张著,你知不知道……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张著看着屏幕,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他低头打字:
“好看?有多好看?”
陈知音被他的直白逗乐了,心头那点紧张也消散了些。她想了想,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敲下:“嗯……是那种,值得让古代的昏君为你点燃烽火,戏弄天下诸侯,只为博你一笑的程度。”
张著看着这充满想象力的比喻,似乎觉得很有趣。他回复:“我不是美人。”
陈知音忍不住笑出声:“谁说美人只能是女的?你是美男子!是‘美人’的升级版!我要是那个昏君,我也一定喜欢你!”
这句话打出来,发送过去,陈知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瞬间又烧了起来,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有些不敢看张著的眼睛,却又忍不住偷偷瞄过去。
张著的目光在“喜欢”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缓缓地打出一个问题:“喜欢……是什么?”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奥。陈知音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斟酌着字句:
“喜欢啊……大概就是,见到那个人,心里就像开满了花,会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见不到的时候,心里就像缺了一块,会反反复复地想他(她)在做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悬在屏幕上,仿佛有千钧重。最终,一股莫名的勇气驱使着她,继续敲了下去:“我……以前没有喜欢过谁。但是现在……好像,可以算有了。”
打完这句话,陈知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张著的视线。她的脸颊绯红,眼睛里却盛满了某种明亮而坚定的东西,带着笑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
张著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深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微红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复杂而陌生的情感。过了一会儿,他再次低头打字,问出了一个更深远的问题:“喜欢……之后,是什么?”
陈知音的心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攥紧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少年,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回复:
“如果两个人,互相喜欢……那么,就可以在一起。一起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快乐也好,难过也罢。陪伴对方走过很长很长的日子,经历所有好的、坏的时光,经历一切……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手机屏幕的光映照着两张年轻的脸庞。一来一回的文字交流,在这个安静得只剩下空调风声的房间里,编织着一张无形的、温柔的网。窗外是杭州灼热的盛夏,蝉鸣依旧喧嚣,阳光炙烤着大地。但在这个房间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平和,像温润的泉水,从陈知音的心底汩汩涌出,悄然漫过四肢百骸。没有烦躁,没有闷热,只有眼前这个清冷的少年,和他所带来的、隔绝了外界一切嘈杂的、令人沉醉的静谧。
半天时光,就在这无声的对话和偶尔的对视中,悄然溜走。陈知音离开时,夕阳的余晖将张著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
此后的每一天,陈知音都准时推开那扇门。她不再仅仅是为了那份优渥的薪水,而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引力牵引着,奔向那个安静的房间,奔向那个安静的人。她看着他伏案解题时低垂的睫毛,看他下棋时指尖捻子的优雅,看他偶尔被窗外飞鸟吸引时微微转动的侧脸。只要看着他,望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自动开启了静音模式,那些属于夏日的浮躁、属于生活的喧嚣,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温柔地隔绝在外。因为这里有张著,他本身就是一座隔绝喧嚣的孤岛,一片令人心安的净土。
少年人的心事,如同初春的藤蔓,一旦破土,便带着无法阻挡的生机,疯狂地向上攀爬,缠绕心扉,最终在眼底开出无法遮掩的花朵。那花朵的名字,叫喜欢。
张太太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她察觉到了陈知音眼神的变化——那份最初的工作性的谨慎和好奇,不知何时已被一种温柔的、带着光晕的注视所取代。当她看着张著时,眼底流淌的东西,早已超越了家教的身份。
一天下午,张著在房间里专注地研究着一道物理难题。张太太轻轻敲了敲陈知音旁边的桌子,示意她到客厅来。她的表情依旧温婉,但眉宇间那份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小陈,”张太太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却像一块冰冷的玉石,轻轻压在陈知音的心口,“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小著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陈知音刚想客气两句,张太太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但是,”张太太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而直接地看向陈知音的眼睛,“你是不是……喜欢上小著了?”
陈知音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这无声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清晰。
张太太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觉得……你不适合再继续这份工作了。” 她的语气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这个月的工资,我现在就结给你。多出来的部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用心。”
陈知音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想辩解,想说“我没有”,想说“我能控制”,想说“我只是想陪着他”……但所有的话语都在张太太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她明白张太太的顾虑——张著的世界太过纯粹,也太过脆弱。他即将踏入更广阔却也更复杂的环境(中科院少年班),他需要的是平稳的过渡和专业的引导,而不是一份可能带来混乱和伤害的、来自外界的、不成熟的情感。张太太是在保护他,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式。
这份保护,是对的。她那点刚刚萌芽、带着少女所有美好憧憬却也无比莽撞的喜欢,在此刻戛然而止,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就像误入桃花源的渔人,终究要离开那片与世隔绝的美好,回到现实。
她颤抖着接过张太太递来的信封,那厚度远超约定。她甚至没有力气说一句“谢谢”,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张著的房间。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她最后一次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张著正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摆弄着一套复杂的几何模型,阳光勾勒着他完美的侧影,静谧美好得像一幅画。
陈知音走到他面前。张著抬起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看向她,带着一丝询问。
陈知音强忍着汹涌而上的泪意,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抬起手,比划着手语,动作缓慢而沉重:“张著……明天开始……我不会再来了。”
张著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她,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她只是在说明天可能会下雨这样平常的事情。
这平静的反应,像一把钝刀,在陈知音的心上反复切割。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快要耗尽。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温柔,轻轻摸了摸张著柔软的黑发。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她再次用手语,缓慢地比划出两个字:“再见。”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那双清澈得能映出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无声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用口型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的话:“张著,我喜欢你。”
说完,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房间,冲出了那栋房子。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空气依旧闷热,泪水却终于决堤,模糊了整个世界。
回到出租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颤抖着手指,删掉了张太太的微信。她害怕,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借着任何一丝可能的联系,去窥探,去追寻那个已经不属于她的桃花源。那个叫张著的少年,连同那个安静得只剩下笔尖沙沙声和心跳声的夏天,被她亲手封存在了记忆最深处。
时间像奔涌的河流,裹挟着一切向前。四年光阴,弹指而过。
陈知音考上了研究生,地点是——北京,中科院某研究所。填报志愿时,那个名字仿佛带着宿命般的引力,牵引着她的选择。她对那里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归宿感”,仿佛只有靠近那个地方,才能离那段被强行切断的记忆更近一些。
研究生生活忙碌而充实,也让她在现实的打磨中褪去了不少青涩。只是,自从那个夏天之后,陈知音发现自己对“安静”有了一种近乎病态的依赖和追求。她总觉得世界太吵——食堂的喧哗、教室的讨论、实验室仪器的嗡鸣、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这些声音交织成的背景噪音,常常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疲惫。
她开始习惯性地避开人群。吃饭永远坐在食堂最偏僻的角落;上课永远选择最后一排靠窗或靠门的位置;图书馆更是她的避难所,她会径直走向最深处、最不起眼的、书架与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仿佛只有把自己塞进物理空间的边缘,才能获得内心的片刻安宁。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习惯了深海寂静的贝壳,被骤然抛回喧嚣的浅滩,只能笨拙地寻找着下一片可供藏身的阴影。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社交圈小到屈指可数。
一个寻常的午后,陈知音像往常一样,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穿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走向她惯常栖身的那个图书馆角落。阳光被高大的窗户切割成条状,斜斜地落在地板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就在她快要走到那个角落时,她的脚步倏地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在那片她最熟悉的、被阴影温柔包裹的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书页。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光洁的额头。他的侧脸线条比四年前更加清晰立体,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圆润,显露出青年独有的清俊。皮肤依旧是那种冷调的白皙,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书页边缘,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依旧圆润干净。
是张著。
四年时光,仿佛只是为他增添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疏离,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沉淀得更加深邃内敛。他坐在那里,像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周遭书架林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都无法侵扰他分毫。
陈知音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疯狂地鼓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进了旁边书架的阴影里。她捂住嘴,生怕那失控的心跳会惊扰了那幅静谧的画面。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着眼睛,贪婪地、近乎贪婪地透过朦胧的水光,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四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早已封存。可仅仅是一眼,所有的防御便土崩瓦解。那个夏天的阳光、棋子的凉意、他唇边清浅的笑意、还有那份令人心安的宁静……所有被刻意遗忘的细节,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瞬间将她淹没。
从那天起,陈知音的生活里多了一项隐秘的仪式——寂静的追寻。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追踪者,精准地计算着张著可能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图书馆那个角落成了她固定的观测点(她换到了三张桌子之外一个能看到他却不易被他发现的座位);她摸清了他常去的几个自习教室;她甚至记住了他去食堂的固定窗口和时段。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远远地瞻仰着心中的神祇。
她看着他安静地看书、演算、偶尔蹙眉思考;看着他独自一人穿过开满紫藤萝的长廊,背影挺拔而孤单;看着他坐在食堂角落,慢条斯理地吃着简单的饭菜,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每一次不经意的“偶遇”,每一次隔着人海的短暂凝视,都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又在浪潮退去后,留下更深的寂寥。
她从未试图靠近。那个夏天张太太温和却冰冷的眼神,以及自己仓皇逃离的背影,像一道无形的禁令,横亘在她与他之间。能这样远远地看着,知道他在同一个地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似乎已是命运格外的恩赐。
北京的深秋,天气说变就变。一场酝酿已久的冷空气席卷而来,带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雨水冰冷,被狂风裹挟着,像无数细密的鞭子抽打着大地和行人。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
陈知音的心情比这天气更加灰暗。她负责的一个关键实验环节连续失败了三次,数据混乱不堪,整个项目进度严重受阻。下午在组会上,导师的怒火如同外面的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措辞严厉,毫不留情。实验室里气压低得可怕。
散会后,陈知音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实验楼。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瞬间打透了她的薄外套和半边肩膀,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没带伞,只能把背包顶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跑去。此刻,那个能远远看到张著的角落,成了她唯一能汲取一丝慰藉的避风港。
冲进图书馆,一股混合着书籍纸张和雨水湿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狼狈不堪。她顾不上整理,抱着湿漉漉的背包,径直走向那个熟悉的、被书架包围的角落。
心脏还在因为奔跑和导师的训斥而剧烈跳动。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这一次,她的目光撞上了另一道视线。
张著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看向窗外。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正越过三张桌子的距离,平静地、直直地、毫无预兆地看向她!那目光仿佛早已等候多时,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洞察力。
陈知音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苍白。被发现了!这四年小心翼翼维持的距离,这隐秘的守望,在这一刻被彻底洞穿!巨大的羞窘和慌乱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几乎是本能地、狼狈地低下了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拉开椅子坐下,试图用湿漉漉的背包挡住自己,假装翻找书本,指尖却抖得厉害,连书页都捏不住。
接下来的时间,如坐针毡。书本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煎熬。
天色越来越暗,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夹杂着隐隐的雷声。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少了。陈知音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形的压力,她猛地合上书,抓起湿透的背包,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图书馆,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想快点逃离那让她无所遁形的目光。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路面上,低着头,只想快点回到宿舍。视线被雨水模糊,头发黏在脸颊上,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突然,她感觉到前方一个身影停了下来,似乎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下意识地想绕开,头也没抬。
然而,就在她抬脚想要绕过对方的瞬间——
一只手臂猛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向后一揽!
陈知音吓得惊叫一声(尽管在风雨中微不可闻),身体瞬间僵硬。她惊惶地抬头,雨水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张她朝思暮想、刻骨铭心的脸!
是张著!
他不知何时追了出来,就站在她身后!他没打伞!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流淌下来,将他身上单薄的米色毛衣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和脊背。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只有那双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幽深的火焰,牢牢地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急切,困惑,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固执?
陈知音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张著的手臂依旧紧紧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却强硬地掰开了她紧握成拳、冰凉僵硬的手。他湿透的、带着冰冷雨水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她同样湿漉漉、微微颤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字“蠢。”
指尖划过掌心的触感,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电流感,瞬间击穿了陈知音所有的防线。她浑身一颤,眼泪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张著在她掌心写下了第二个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急切:“别走!”
写完这两个字,他紧箍着她腰的手臂微微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没有放开。他那双被雨水浸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求,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狼狈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风雨声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放大,又似乎被彻底隔绝。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他掌心滚烫的笔划,以及那双穿透雨幕、直抵她灵魂深处的眼睛。
陈知音再也无法抑制,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浑身湿透的他。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奋力地将自己那把早已被风吹得歪斜的小伞举高,努力罩住张著的头顶,哪怕自己大半个身子再次暴露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大风卷着雨水,猛烈地抽打着脆弱的伞面。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她看着眼前同样浑身湿透、却固执地不肯放手的少年(不,现在应该说是青年了),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更加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困惑、固执和某种她无法解读的深切情绪……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被风雨撕扯得破碎的、带着哭腔的问题。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明知他听不见,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
“你……你最近……一直都知道我在?!”
张著看着她焦急的、被雨水打湿的脸,看着她在风雨中翕动的嘴唇。他似乎理解了。他用力地、清晰地、点了下头。
雨水顺着他点头的动作,从发梢甩落,划过他清俊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