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巴克的星星》金红吏

3、星星

　　一场寒潮悄无声息的来临，它打乱所有人的生活节奏，至少在穿衣服这件事上，它实在令人困惑和苦恼。

　　“科尔，你怎么还是穿昨天的衣服？你不冷么？你和我相比就像雪人。”

　　“什么？”

　　“只有雪人才不怕冷。”

　　索娜带着兔子护耳，脸藏在厚实的高领之中，露出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向科尔展示她新买的一双棉织手套。

　　“好看吗？我攒了2个月的工资买的，格尔巴克的女生都应该拥有它。”她对好看可爱的东西没有抵抗力。

　　这是一双酒红色的棉织手套，整个包裹住手指，背面是一颗白色的爱心，套口处也是一圈白色，可爱度完全击中女生的心脏。

　　“很适合你。”科尔点头。

　　索娜得到回应后陷入深深的自我陶醉，她觉得戴上这双手套工作一定会事半功倍，至少心情上是。

　　科尔透过玻璃橱窗看向外面，虽然没有下雪，但视野所到之处皆透着一股萧败，黄灰色的杨树像是失去生机，天空灰蒙蒙的，连划过的风也是灰色。

　　今天的面包卖的特别好，在卖的口味几乎售空。科尔从篮子里拿过最后一个白面包，走到柜台放下。

　　“我要这个，6尼朗。”

　　他从口袋里掏出6个1尼朗的硬币，平整地放在柜台上。

　　索娜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这是她印象里科尔第一次买便利店的东西，还是一点儿也不便宜的白面包。

　　“你只需要付3尼朗。”她手心一把盖住硬币，把多余的硬币划给科尔。

　　“呃？”科尔不解地看向她。

　　“员工价打五折。好科尔，不要这样看着我，就算按员工价打完折也才和外面的物价一样，这个地段的价格都翻了一倍。”索娜戴着酒红色的棉织手套笨拙地挠头，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谢谢。”

　　“员工福利啦。对了，你怎么突然想买这个，很好吃吗？”

　　“嗯，挺好吃的。”

　　“这样啊，下次我也买个尝尝。”

　　……

　　下班后科尔和索娜道别，他提着面包一路赶往约定的地方，刮过脸颊的风如刀刺骨，冻得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公交车依旧从他身边驶过，玻璃窗内一排人神态各异，却都透出一股麻木的疏离。他努力的把脸一部分缩进衣服领口，今天真的好冷，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空气中化成白雾。

　　他翻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就身上这件还算厚实，今年的寒冬对于他而言有些艰难，但愿能顺利捱过去。

　　老人还没到，他便坐在长椅上等待。

　　孤独的路灯照亮一方之地，他看着脚下的影子，突然想到看过的电影里有一幕，恐怖的怪物寄生到影子，就在这样漆黑如墨的夜晚，它蠢蠢欲动地从影子里挣脱出来，奇形怪状的触角以及尖锐的獠牙猛地扑向它的猎物。

　　“哈……”

　　他张大嘴巴，努力做出记忆里怪物的样子，龇牙咧嘴地朝地面哈气，只见他的影子也同他一样，做着古怪的动作。

　　忽然他噗呲一笑，后仰身子背靠着椅背，看样子是被自己逗乐。他的影子可不会伤害他，他一直认为“他”是背向而立的朋友，永远不会与他分离。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空气中的温度骤降，他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突然刷得一道光照亮大片广场，每日准时到点的转播又开始了。

　　超过约定时间许久，老人也没赶来。他不相信老人会是一个食言的人，或许遇到什么阻碍了他，科尔站起身活动腿脚，哈了一口气暖和双手，决定一路走去老人的住处，瓦里夫大桥。

　　瓦里夫大桥是存在很久的桥梁，久到历经几代国家的更迭，依旧顽强屹立不倒。同时它也是唯一一个格尔巴克现役的跨江大桥，每日通桥的车辆拥堵在一起，也是格尔巴克的一道奇观。

　　直到他走到瓦里夫大桥，一路也没有看见老人的身影。

　　科尔刚走到瓦里夫大桥便听到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分贝高鸣此起彼伏，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不少司机从车窗探出头，用力拍着车门，催促着前面的车赶紧动。有的人用听不懂的语言高声怒骂，还有的人在焦躁不安地打电话。

　　这种地方简直一秒也不想待下去。

　　他留意到瓦里夫大桥的左边有个下行的阶梯，他便一路走下去，一个个粗壮的石墩出现在他眼前，应该是承重柱。

　　不少流浪汉睡在石墩之后，有的人在身下垫了一层塑料袋，有的人穿着单薄的衣服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身子睡觉。风呼呼地刮过桥洞，像放大千倍后昆虫振翅的鼓膜声，这实在算不上一个过冬的好地方。可眼前这些人却紧闭双眼，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如同被束缚起来的一个个茧蛹，感知不到外界的变化。

　　“小家伙，你来这里干什么？”突兀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科尔立马转身，看到一个白发苍苍，满脸沧桑的老奶奶正打量他。

　　“呃，我来找人，请问您有见过一个戴帽子，拿着一个包的老人吗？”

　　“啊，什么？……说大点，我听不见。”

　　“戴帽子，手里拿着一个这么大的包，住在这里的一个老人。”他提高音量，比划着手势，努力让对面理解。

　　“你要找包？”老奶奶高声回道，“我们这里都是穷光蛋，没见过你的包。”

　　科尔赶紧摆摆手，“不是……”

　　“这小子说的是今早送走的那个老学究吧。”一个满脸胡茬，头发乱得像鸟巢，看起来十分颓废的中年大叔突然出现。

　　只见中年大叔同老奶奶说了几句什么，她叹了一口气，略有哀伤地看了眼科尔，摇头走开。

　　科尔连忙询问中年大叔，“您知道我说的是谁？”

　　“总是戴着一顶帽子，破包从不离身，到处捡瓶子的怪老头？”

　　“就是他。”

　　“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科尔有些慌神，走了？走去哪里？他不是已经和自己约定好了，怎么会不辞而别。

　　“他去哪里了？”

　　“小家伙，你是他的亲人？”中年男子凝视着他，眼里带着探究。

　　“不是。”科尔摇摇头。

　　中年男子微不可见地颔首，只道：“不管是他什么人，都见不着他，他今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科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开这个世界？”

　　“冻死的，今早已经被人拉走，咯，那里就是他睡觉的地方。”中年男子随手指向一处角落，“大伙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说不定明天就是自己，呵呵，恭喜他终于离开这个操蛋的世界。”

　　中年男子找了一处背向风口的石墩后坐下，双手揣在口袋里，闭上眼睛。

　　科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站立良久，侧过头看向老人睡觉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中年男子眼睛撑起一条缝，瞥了一眼科尔，这个小家伙似乎很伤心，眼睛都红了，难不成真的同那个怪老头认识。他想起今早发生的事情，一个不再苏醒的灵魂，冻得四肢僵硬，心脏不再跳动，冰冷得没有生机的脸，这或许就是他未来的样子。他看着科尔，不由羡慕起来，怪老头至少还有人惦记，等他死去的时候，这世上又有谁会记得他呢。

　　“诶，小家伙，他还有件衣服，你要是想要，可以拿走。”他说道。

　　科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中年大叔，这时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的是老人的棉衣。

　　中年男子咬了咬牙，准备把身上的棉衣脱下。其实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善意是虚无缥缈，寒冷却是感同身受。为了刚才心中泛起的廉价善意，他就要冒着冻死的代价，想想真不划算。算了，本来这件衣服就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现在也是还回去，他不吃亏。

　　“先生，衣服我不要，您能将衣服里的勋章取下来给我吗？”

　　中年男子脱衣的动作一顿，几秒后快速穿回原样，衣服里竟然还有勋章？他犹疑地把手揣回口袋，掏了几下。

　　科尔摇了摇头，“先生，不在口袋里。在衣服左侧，靠近心脏的位置。”

　　中年男子掏口袋的手再次一顿，只得掀开衣服的左侧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所谓的勋章。

　　没想到还真有。

　　虽然他对这个所谓的勋章有些好奇，但到底比不过能帮他抵御寒冷的棉衣。他讪笑一声，取下了挂在衣服内侧的东西，抛给了科尔。

　　“原来你真的认识那个怪老头。”

　　科尔一言不发，小心地在空中接过勋章，妥善地合在手心。物件是死的，即使被温暖的体温呵护，离开了原处，接触到寒冷的空气，也会迅速成为冰冷的石头。

　　科尔还是不敢置信，生与死的界限如此近么，才一晚的时间，老人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而他也还不知道老人的名字。

　　他有些难以抑制地哽咽，“先生，您知道他被送去哪里了么？”

　　中年男子冷淡道：“人死不就是被拉到哪处埋了烧了，小家伙你难不成还想去找他。活着的时候不管怎样还算个人，死了就只是要被处理的垃圾。”

　　“那您可知道他的名字？”

　　中年男子古怪地看了眼科尔，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科尔沉默地点头。

　　中年男子微愣后嗤笑出声，“现在的世界越来越奇怪了。”

　　科尔看着手中金灿灿的勋章，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他心如同被石头压住，难受地踹不过气来。

　　桥洞的风呼呼地穿过桥梁，眺望远方的天际，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道流星划过，那是属于老人的星星。

　　格尔巴克十年，第一颗人造卫星“征程号”服役结束，于二十点十分实行火葬，以一片火光通明的燃烧形式坠落在太平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