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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面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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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说当格尔巴克的树掉落最后一片叶子,寒冬即将来临。
就如同现在。
匹诺曹大道落满了树叶,两旁高耸的杨树凋零得光秃秃,丑陋得不仅是行人,连鸟儿也嫌弃它们。
“真丑啊,怎么不换种其他的树呢?”
“说实在的,看到它们一点儿也不想出来散步,我的坏心情变得更差了。”
……
科尔听着两位路过女士的谈话,手中动作加快,一大堆枯黄落叶被他清扫到一块,诺大街道变得干净几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蹭”得一声,小火苗颤颤巍巍地燃烧着颓败的生命,袅袅灰烟升起,最后越燃越大,化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看着烈火焚烧中的枯叶舒展又卷曲,像安徒生童话里不停跳舞的红舞鞋,不屈地耗尽最后一丝生命。
他不可避免地被呛到,咳嗽两声后站远一些,没停多久转身走进一家便利店。
“为什么要烧掉它们呢?我是说,可以采用其他的方式。”一脸不满的女生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条丝巾,赶紧将它围住口鼻。
“已经有一周清洁车没有来过这里,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科尔搬过一堆混合着商品的纸箱,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在货架。
“我们可以将它们堆在泥土里,按理说,它们不属于垃圾。”围住口鼻似乎不够,女生又捻住丝巾的两角,生怕吸进一口混浊的空气。
科尔专注地摆放商品,头也没回说道:“是个好主意,除非你能说服政府。别忘了,五百尼朗的罚款。”
女生不忿地站起身,叉着腰骂道:“那群该死的家伙眼睛和耳朵从来不长在身上。”
“小心让别人听到。”他好意提醒。
女生一把捂住嘴巴,眼睛扫了眼外面,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她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转眼看向他,好奇问道:“今天你怎么来这么晚?迟到整整一个小时,还被领班发现。可伶的科尔,本就少得可怜的工资只能拿一半。”
他手微微一顿,继而若无其事的摆放。
“哦,班车人太多,挤不上。”
“是吗?奇怪,周六早上人也这么多?”女生随口回道。
“嗯,去凯旋广场看升旗可以领免费的鸡蛋。你知道的,车上都是老人。”他淡淡解释道。
女生回忆下好像是有这个活动,只要是免费的,老人们都很积极。
科尔轻呼一口气,感谢她没有继续追问。这个活动确实存在,但至少不是让他今天迟到的理由。
是的,不是因为人太多,而是在他即将上车时,发现自己连坐车的2尼朗也掏不出。只能放弃班车,一路跑过来。可惜即使他快要跑断气,也还是迟到。
他摆完纸箱里的全部商品,指向一侧空置的货架,“索娜,矿泉水有来货吗?”
被唤到名字的女生立马翻看一旁的记录本,“啊……我记得…昨晚应该送…找到了!”
索娜隔着柜台踮起脚尖,指了指店内的仓库,“在仓库里,科尔。昨天送来得太晚,我希望它被放在显眼的位置。”
他转身打开通往仓库的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熟练地摸到开关,一秒后满室通明。索性他没有找很久,矿泉水被整齐码在角落,他一眼就看到了。
就在他弯下腰抬起一箱水时,视野瞬间一黑,耳朵里响起电流声,他身子一软匍匐在箱子上。好一会他才缓过劲,重新睁开眼,视野又恢复明亮,奇怪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撑起身子,继续之前的动作,吃力地将水搬出去。
索娜看到他出来,也跑过来帮把力。两人一同将矿泉水摆放进货架,她边放聊天。
“科尔,你这么辛苦干什么?你现在的目标应该全心放在学业上,考个好大学,而不是在这里干体力活。”
“那你呢?”
“什么?”
“你看起来并不比我大,为什么不继续念书。”
“我也想啊,谁叫我的脑子没有你聪明呢。”
……
索娜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要是少了丝巾遮挡,你一定能看到脸颊两边甜甜的酒窝。索娜是维契人,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阳光下会流淌着耀眼的光泽。她总是喜欢将一头金发编成两股麻花辫,还剪了齐眉的刘海。白皮雪肤金发,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俏皮的洋娃娃。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兼职报道,即使隔着厚厚的橱窗玻璃,他一眼就瞧见这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子。她甜甜的声线像裹在面包上的蜂蜜,孜孜不倦地说着“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她见到他时好像一点儿也不好奇,还趁领班不注意偷偷向他眨了一下眼睛。顿时他恐慌的生疏与隔离消散不少,心想她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后来他也发现索娜比他初印象更加“可爱”,她时不时会说一些八卦,或者讨论电视上的新闻,更或者发表一些她不该被其他人听到的“大论”。
可即使她那么爱说话,也很少谈论到自己的家庭,正如科尔他自己也几乎不说。
便利店的生意很不错,这和它的位置优越分不开关系。这里是繁华的匹诺曹大道,来往的大部分都是有钱人。
科尔和索娜基本没有停下来,因为每隔一会就有客人进来。索娜会趁间隔的时间吃掉自带的便当,她还想边吃饭边聊天,可惜的是,不出意外的话此时科尔正在小憩。
他又没吃午饭,索娜心里嘟囔。
他们像两只旋转的陀螺,一直忙到店铺打烊。匹诺曹大道的店铺下午六点准时打烊,政府实行宵禁,严禁六点后任何店铺营业。
科尔在橱窗外挂上“closed”的木牌,外面街道开始变得冷清,行人零零散散的往回走。
钥匙由索娜保管,所以每次她都留到最后。科尔收拾好背包,照例准备和她道别。可他还未开口,就先被她喊住了。
“科尔,这些都给你。”她拿过打折区里即将过期的鲜面包放在柜台上,“今天还剩一点没卖完,扔了可惜。你要不嫌弃,就都拿走吧。”
科尔愣住,望了一眼索娜,又看向面包,犹豫后微微点头。
“好。”
他很快拉开背包,将装好的鲜面包放进去,抬头看向她。
“再见,索娜。”
“明天见,科尔。”
索娜甜甜地回应,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嘲弄,她的微笑驱散了科尔身上的寒冷。
匹诺曹大道附近是房价昂贵的别墅区,这里坐落了几十家商铺,还有大片的杨树,这里是整个城区绿化最好的区域。
科尔走出匹诺曹大道,寒风凛冽,他裹紧身上的棉服,将脖子处的立领压紧实,手牢牢地插入兜里取暖。
今天真冷啊,天色看起来更灰了,他心想。
道路两旁没有树木,只有高高的城墙和烟囱里不断冒出的黑烟,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
他路过车站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辆辆公交车从他身边驶过。
天色渐暗,他不知道走了多久,饥饿与寒冷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恰好走到一个空旷的广场,孤独的路灯照亮空着的一排长椅。
他径直地走过去坐下,从背包里拿出面包,拉开拉链那一刻,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是一个普通的白面包,但是里面加了黄油,它变得异常松软,看起来可口极了。
科尔能吃到的都是硬梆梆的黑面包,量大便宜保质期还长,放一个礼拜不是问题。
这是他第一次吃白面包。
就在他迫不及待下口时,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吸引他的目光。
正对面不远处走来一个老人,惊飞一群鸽子。老人走得很缓慢,每一步似乎都小心翼翼,这让他想起了下雨时爬行的蜗牛,细雨不停地冲刷它的壳,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爬行。
老人看起来很贫穷,一身破旧的棉大衣,肉眼可见缝过的补丁和新裸露出来的棉絮。他还带着一顶褪色的帽子,手里提着一个破损的公文包。只见老人停在垃圾桶面前,探头翻看了里面,似乎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失望地离开了。
科尔的目光追随着老人,看着他缓慢地走向自己对面的长椅坐下,从公文包里摸索着什么。很快,老人从里面拿出半块面包,表面凹凸不平,看起来吃得很不利落。
老人撕下一小块面包,手刚刚抬起到胸前,一只鸽子落在他的身边,这让老人停下动作。
“小家伙,你也很饿么?”老人温和慈祥地问道。
鸽子不会说话,它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回应他。
“小家伙,给你。”老人把撕下来的面包投喂给鸽子,立马被鸽子啄食吞下,可这也让第二只鸽子飞过来。
“最后一次,小家伙们,这也是我的晚饭。”
这确实是最后一次,就在老人重新撕下一些面包碎给鸽子时,他没有提防另一只手拿着的面包,趁他不注意,第三只鸽子飞过来抢走了他手里的半块面包。
“啊……”老人发出一声惊讶。
所有的鸽子瞬间都飞走了,投喂的面包碎被吃得很干净,飞走之前还不忘“咕咕”两声,似乎在嘲笑老人的蠢笨。
老人唉了一声后便沉寂下来,没有任何咒骂或者愤懑,像是一台老旧的发动机,发出微弱的启动声。
科尔只能看到老人静止的帽沿,他好像睡着了,双手规矩地握住公文包的两边,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手里的白面包继续散发着香气,科尔低头看了眼面包,沉默片刻后起身走向对面。
长椅轻微晃动,老人感觉身边一个重物落下,这让他不得不睁开耷拉的眼皮。
他看到一个黑头发,白皮肤,身穿立领夹克棉服的小男孩正看向他。老人对上他那双冷棕色的眼眸,微笑道:“小家伙,晚上好。”
“晚上好,先生。”
“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祝我幸运日快乐吧,先生。”
他提议道。
老人微微一愣,随后嘴角上扬,对这个突兀的要求不吝啬地说道:“幸运日快乐,小家伙。”
科尔愉悦地咧开嘴角,接受了这份祝福。
“谢谢。”
“作为报酬,这份面包是我的回馈。”
他把手里的白面包递给老人,这次没有鸽子飞过来,那群偷东西的海盗估计已经食饱餍足。
老人混浊的眼珠闪过一丝惊讶,他想拒绝这份馈赠。
“您是今天第一个祝福我的人,快乐是无价的,先生。”
他把白面包放在老人手上,露出的笑意如冬日里的暖阳,那是老人很久没有感觉到的温暖。
老人没有说出拒绝,而是收下白面包,对着小男孩说道:“感谢您的馈赠。”
他并未察觉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人看到,老人的五感已经迟钝,这并不影响他想分享这份馈赠。
他枯槁的手指有些哆嗦地撕开面包,将其中一半分给科尔。
“快乐也是分享的。”
老人说话不快不慢,字正腔圆,看起来不像是没有接受过教育的流浪汉。相反,他的语调,言谈,举止,都表明曾经受过高等教育,只是现在落魄了。
科尔没有推诿,接过一半面包,咬了一口,香甜软绵的味道在味蕾绽放。原来这就是白面包,不禁让他想起天上的云朵,云朵被咬一口,应该和它是一样的味道吧。
但他没法嫌弃坚硬如石的黑面包,毕竟那些才是能让自己裹腹的食物。
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拉成长条,黑夜围绕着他们,点点灰尘在路灯下翻滚升腾。
突然“刷”得一声,一股强烈的光亮打断了正在享用食物的两人,广场中央一块巨型的显示屏亮起来。
7点,科尔在心里报时。
每到7点电视会准时转播凯旋广场的升旗仪式,很可惜的是,它没有声音。
幸运的是,广场上就他们两个人。
画面上一群穿着格尔巴克军服的旗手正昂首挺胸地迈向升旗台,旗帜被平整地捧在手上,每个人脸上都是肃穆。镜头转到升旗台,只见国旗被一点一点升到最高处。镜头再一转,画面全是老人们热泪盈眶地哭泣,这一幕真是令人振奋鼓舞。
科尔盯着画面里老人的口袋,圆鼓鼓地撑出形状,他猜里面一定是鸡蛋。
“果实开出花朵,美好的一切终将来临。”
老人开心地说道。
科尔放下面包,转头看向老人,不解其意地问道:“您是在说升旗吗?”
老人摇头,下一句又顺着他的问话回道:“以前哪有这样正式,大伙都是将国旗缝在杆上。”
他听得有些糊涂,“您是军人?”
老人微微一愣,还是选择摇头。
科尔没有再纠结之前的疑问,老人家总有表述逻辑错乱的时候,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没有人可以逃避。
他把手里的半块白面包全吃完,看向老人时发现他吃得很慢,或者说很节省,他忍不住去猜测这半块面包的二分之一是不是明天的餐食。
他决定在离开之前提醒下这位落魄的老人。
“您可以去古尔道援助社区瞧瞧,五十七岁以上只要是失业的人每月都可以领取一份救济金。”
周围的老人们有领过,虽然救济金钱不多,但是可以满足基本的温饱。他想,这位老人是需要的。
可没想到,老人再一次摇头。
“我拿不到救济金。”
科尔略感诧异,难道是年龄达不到?
说实在的,眼前这位老人满脸皱纹,眼珠混浊,露出的皮肤松弛干瘪,连几缕露出帽子的头发都已花白,应该快满七十岁了吧。
“您不用担心,只要您满了五十七岁且失业,一定可以拿到救济金。”
“这是政府的补助,您不要觉得羞愧。”
他加了一句,也许是老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老人的眼神始终温和,他看着科尔,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谢谢您的善意。”
“可救济金的资格不包括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