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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舞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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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本就荒谬,这一点,陆沉其实早就明白了。
无论是破碎的家庭,离散的童年,挣扎中同化,厌恶中放逐。
还是自欺欺人无望的未来。
他看着舞台上的人们滑稽却浑然不觉地忙碌着毫无趣味毫无意义的一切,只觉自己正如加缪所写的那般,浑浑噩噩地感受着演员与布景在分离,人与生活也在分离。
陆沉曾坐在合作伙伴的女儿的百日宴上,得体地微笑着与其他人碰杯。他听着玻璃清脆的嗡鸣声,发自内心地不理解为什么要庆祝一个孩子的出生,明明在她的成长中,未来有那么多数不胜数的危险……
或许有一天不幸被血族挑中当容器也未尝不可能,不是吗?
但他也并非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得,有多么高高在上,他从不觉得他们无知,也并不蔑视他们,他只是怎么也理解不了罢了。
可陆沉同样也感受不到西西弗因清醒与反抗而带来的幸福,那太伟大了。他明白自己还称不上那种值得赞誉的英雄主义反叛者。
他只是在幼时因为被家族控制欺凌而产生的仇恨的驱使下,逐渐地、下意识地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连那份仇恨都并不足够纯粹,他想。
清澈的仇恨,很荒谬的语词搭配。但是他确实见过——在你的眼里。
那时,他正被陆霆击中左肋,口吐鲜血地躺倒在地,手臂有些抽搐。虽然很痛,但陆沉并不慌张。
虽然没能亲手杀死陆霆,这多少有些遗憾,但他本身,确实也没什么一定要活下去的执念。死了,便就死了。
你方才经历了陆沉的背叛,大可以抛下他抓紧时间逃走,无论从理智上还是道德上,其实都无可置喙。
明明命运嘲弄了你,揭开了你自以为的美丽爱情的遮羞布,赤裸裸地告诉你你只是枚棋子,但你却还是回来了,甚至在暗处与他打了个漂亮的呼应,将陆霆一击即溃。
你一把剪去自己几乎破成碎布的碍事的裙子边缘,一边碎碎念着自己该去跟着王宝钏挖野菜,一边翻倒着柜子匆忙地寻找医药箱。
陆沉被你安置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你忙碌的背影。一个人为了自己不顾生命危险也要挡在自己面前,自己应当感动的,陆沉想。
可他内心的恶意却毫无道理地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难以遏制地漫涌了上来:
“你回来……是想要些什么呢?我的解释,还是我的道歉?可我该道歉吗?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我引诱你吗?是我蛊惑你吗?我曾向你说过好话,说过我爱你吗?
“一小时前,我不是才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爱你,也不会爱……”
陆沉尚未说出口的质问戛然而止——你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一点一点理着他领口的褶皱,却猛得俯身拎起他的衣领,对准他的脸使劲扇了一巴掌。
在陆沉错愕的眼神中,你随即咬破了他的下唇,用力吮着他嘴角的鲜血,闭着眼吻他。
滑腻的铁锈味在嘴中弥散,陌生的感觉在陆沉的脑中嘭的一声炸开,疯狂地冲击着陆沉全身的神经。他手脚发麻。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陆沉甚至没有发现你是何时结束,又是何时给他消毒好腹部的伤口的。
陆沉沉默地注视着你上了楼,在他的衣帽间里挑挑拣拣,似乎打算换一件稍微合身些的干净衣服便要离开。
方才你主动吻上来时,你的睫毛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只这一点,陆沉便足以识破你伪装的凶狠。
兔子披上狼皮也还是兔子,此刻暴怒的你和从前向他撒娇的你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几个月以来,陆沉自觉已经把你一步一步逼到了悬崖,只差一厘,你就要跌入裂谷万劫不复。
你明明处于劣势,可你看着陆沉伸来的手,却不担心那是否是恶意的推攘,反而温柔地捧起那只手,把脸贴了上去,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真暖和”。
这些年来的追求陆沉的人其实一直不少,男的女的,高的矮的,妖娆的清纯的,应有尽有。
但是陆沉一直不明白爱情到底有什么迷人之处,左不过是一些巧合,一些情话,一些约会的堆积而已。
“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誓言固然动听,可是撇去荷尔蒙的干扰,扪心自问,难道真的非这位不可吗?换一个类似的人重复这些,难道就不会产生爱情吗?
陆沉盯着你一半光裸的后背——明明沾染上了打斗产生的灰尘,明明并不足够性感,他却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亲吻的欲望。
这种欲望并不是第一次出现。
就像是从前,陆沉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听你侃侃而谈此次设计的新品。身边的经理们轻声讨论着你的汇报,有赞同也有质疑,他仔细聆听着大家的想法,一转头,碰巧和你对视了一眼。
你的眼神突然间亮了一下,虽然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动作也没什么变化,可陆沉就是能感觉到你的欢喜雀跃。
陆沉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不可否认,他很想很想再看一次那样的眼神。
他不明白自己的注意力为何会被你这样一枚棋子所吸引,明明客观来看,你与这些年来台上的众人其实并无区别。
都会为了一顿佳肴而眯着眼笑,都会因为工作的失误而垂头丧气,都会因为各种芜杂的小事而牵动自己的情绪,做出各种不理智的错误决定。
陆沉的左脸仍有些刺痛,大概明天早起依旧会留下些巴掌印,可明天还有个重要的董事会要开。
他理应感到不耐烦的,这打破了他最擅长的规律性生活,可他的心里却满是莫名的安全与满足。
陆沉伸手轻轻摸了摸泛红的脸颊,像是在触摸什么宝贵的烙印。
他的眼前一阵恍惚,似乎终于窥破了他与世界那层透明又坚韧的隔膜。
那一瞬间里,他终于登上了他旁观了二十几年的熙熙攘攘的舞台。身边的一切都灵动了起来,纷纷与他产生了几分脚踏实地的交互感。
虽然很是短暂,但温暖得让他想要立刻抓住。
你把他那对你来说有些过长的白衬衫扎进牛仔裤里,一边整理着衬衫下摆,一边缓步下楼,陆沉望着你的方向,却又不是真的在盯着你。
他眼神迷离,没有焦点,只很轻地问了一句,像是唯恐惊扰了什么,打破了什么:
“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