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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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电报的密码后，你盯着上级的指示，恍然若失。
不同于其他几名卧底，你和陆沉异常顺利地越走越近。你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此感到欣喜——第三次出任务便得到了组织的重视，不再需要苦巴巴地再底层收集普通资料，而是一心一意盯着Pristine这个大项目即可。
还是该感到悲切与羞愧——你本打算在今天下午将你们二人小时候居然相识的奇妙缘分告知于陆沉的。
陆沉换了名字，自己也因为任务用了假名，因此你之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直到你发现他珍藏在书柜第三层最里面的那枚熟悉的吊坠。
从前比你还矮上半个脑袋的灰头土脸的小伙伴，不曾想，现在居然已经是个一米八多的大高个了。
你还记得你帮助他躲避大人的追打，窝在破庙的杂草堆上同吃一碗面。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定会还你的面钱，你本来没当回事，却在一个月后收到了他赠与你的一个貔貅吊坠。
那对吊坠是劣质的玉制成的，光泽和手感都不算上乘，但那却是陆沉偷偷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才买来的。
陆沉晶亮的眼睛自豪地盯着你的面庞，希望得到一个你的肯定。你小心翼翼接过吊坠，拍着胸脯承诺一定会用生命来保护好这个吊坠，还和陆沉用小拇指拉钩上吊，扬言一百年都不许变。
后来的两年里，你们陆陆续续又见了十余次面，直到有一次在墙根下捉蟋蟀时，他被他家不知怎么追来的仆人强行抱走后，你们便再也没能见过面。
那时，陆沉挥舞着手臂试图挣脱仆人的怀抱，他甚至用他没剩几颗的乳牙咬住了仆人的手臂。你想冲上拉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背后，你不愿看到他嘶吼落泪。但是你低头看了眼被你们塞在玻璃瓶里由于不住的挣扎而断了腿的可怜虫子，只轻声开口对陆沉说了句“没事，先回去吧”。
你是女孩子，总被长辈苦口婆心地教导要在家学习刺绣学习管账学习照顾人，可你偏不，为什么女孩子便不能在外面玩泥巴？为什么女孩子便不能爬树抓知了？为什么女孩子便一定要在家看孩子不能出去工作？
他们都说你是异类，你很少有同龄的玩伴，唯一从没问过你为什么不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的陆沉，这次，你也弄丢了。
你被喜好昆曲的家里长辈齐心协力押回去学了很长时间的唱念做打。你被仆人盯着，没日没夜地练习水磨调。你承认，昆曲华丽婉转、念白儒雅，确实很美，如果只是偶尔去戏院听上一听，你是很欢喜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你想成为一名昆曲演员。
无数次争吵与拉扯后，你终于挣脱父母的控制，四处辗转求学，夜以继日。前几年，你终于在政府机关里谋得了同男子一般无二的职位。只是没能料想到，第三个卧底潜伏的任务，便能在明明离家乡这么远的城市，遇上了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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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设想过，如果把你放在陆沉的位置上，经历陆沉所经历的一切，你能做的，并不会比陆沉更好。在他身边这么久了，你能看得出陆沉这些年是在做什么。
??
陆沉在复仇，他在一步步推翻这一切，他在努力整顿万甄在他父辈手里时的罪恶与肮脏。
但你想起你曾在任务资料里看到的那张被江水泡发了的女孩尸体照片，你还记得那一瞬间里你的恶心与震撼。
那个女孩才刚过了十一岁生日，便因为不小心听见了陆沉的几个手下讨论走私货物的消息而被几个大男人用麻绳勒死，绑上石头沉江。那时候，陆沉就坐在江边上，慢条斯理抽着雪茄，不说话。
她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了，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臭味。但你能看得出，虽然头绳很是破旧，但是她的一头长发还是被母亲细心编织成了好看的小辫。女孩本可以拥有平凡但幸福的一生。
作为执法者，你没有资格替他们宽恕陆沉。那些无辜者所受的痛，实实在在是由陆沉带来的。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复仇路上，陆沉有再多的不得已，也还是做错了。
作为幼时的玩伴，你自问算不上合格。你明知道陆沉家里情况不容乐观，母亲去世，父亲消失，恶仆横行，可你只是唤他同你一起嬉耍玩闹，没能真正履行朋友的义务，尽可能帮一帮他。
每每想起幼时无邪而纯善的他，你便无比心痛。你记得曾经有一次去郊外踏青的时候，陆沉在泥地的水洼里狠狠滑了一跤。
陆沉扶着你的手臂站起来之后，捡起一旁的树叶擦了擦自己脏了的裤腿，又去旁边找了片巨大的芭蕉叶，把污水从路上一点一点划入草丛。
你茫然地看着他的举动，问他为什么不生气。
陆沉一边扒拉着水洼，一边笑眯眯地抬头说:“今天能和你一起玩，已经预支了我今天所有的幸运了。再说了，我也没摔出什么大事，只要别让更多的路人摔倒就好。”
而如今，作为陆沉的爱人，你自问也是失败透顶。陆沉本就多疑而敏感，你们又是相遇在你在出演《长生殿》时，在戏院那般浮华喧嚣的场合里。
你们关系的推进，是你借助政府的外力帮助的结果，这在陆沉眼里，应当是充满了各种巧合的。他本不应当信任你的。
虽然陆沉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他对你的心思，但他实打实的行动正告诉你，他正试着对你敞开心扉。而你，不仅接近他的目的不纯，更是即将反手给他送上一个背叛的结局。
你很想同他说上一句抱歉，可这两个字在此时此景下竟显得如此虚伪与高高在上。
你还是向上级递出了那份材料。
那一枪后，若是事成，你愿意赔给陆沉一条命，你想在地下陪他一起喝那碗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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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枪口的热气缓缓向天空散去，你捂着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失了力，重重向后倒在地上。你并不为自己开枪前一瞬间的犹豫而感到后悔。
意识消散得很快，快到你只看了一眼陆沉无措而颤抖的双手，便再也没有力气睁开双眼。
“……主子没事吧，好渗人啊，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看主子是真挺喜欢她的，又是车接车送买礼物，又是陪她一起去画展看画，又是带她一起出差。听说，甚至连书房，她撒撒娇都放她进去了……”
“你懂什么？戏子而已，一抓一大把。再倾国倾城，主子愿意宠她，也是她三世修来的福气。居然还敢背叛主子，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还好周哥开枪比她更快，还好主子没受伤……”
陆沉隐隐约约听见了身后两个刚招进来的年轻保镖的窃窃私语，心里忐忑不安的天平上仿佛终于压下了一个秤砣。他缓缓转头看向刚才冲你胸口开枪的那名下属。
由于自己长时间的沉默，保护了他的人此时竟不敢抬头看他。
陆沉看着他颇显慌张的神色，想起曾经为他挡了一刀而牺牲的下属的妻子和孩子，那痛哭的声音似在耳边盘旋。他苦涩喑哑的嗓子终于恢复了发声的功能:
“谢谢，多亏了你，不然……不然这个戏子真的就击中我了。自行回去领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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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院的老板在得知从他们院出去的人竟然去行刺陆沉的时候，当场便晕了过去。大伙们兵荒马乱掐人中好不容易唤醒老板后，他直直指着天空痛哭道我命休矣。
老板心惊胆战了半月有余，茶不思饭不想，不料却在《长生殿》开场前迎来了坐着黄包车独自一人来访的陆沉。
安排好包间，准备好茶水点心后，老板回想着方才陆沉温和有礼的模样，又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是满心疑惑的不解。
送走陆沉后，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一年半里，除了听说陆沉最初的一两个月在忙着处理帮里内鬼的事之外，每逢《长生殿》开演，陆沉便准时光顾。老板从一最初的小心伺候也开始逐渐习惯。再加上陆沉彬彬有礼的态度，老板偶尔还敢接几句陆沉的玩笑话。
虽然还是很好奇陆沉为何对这一出戏情有独钟，但大人物的事，老板还是觉得少知道更安全些。
陆沉提出想给戏院的设施添一笔经费，又询问是否可以进后台见识见识演员们的准备工作。老板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领着他往内院走。
陆沉取下帽子，倾身行了个礼，表示大家不需要因他的到来而感到拘束。气氛平和而温暖，直到陆沉看见挂在一位闺门旦梳妆镜上的再熟悉不过的挂坠——“这个挂坠，请问小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平日里活泼的闺门旦，此时低头扣着手指一直不说话。
“说话！这个貔貅吊坠，你是哪里来的！”陆沉拽过闺门旦的手臂，毫无预兆猛得提高了音量，与之前的绅士模样判若二人。
“快说啊，安安，大人问你话呢！你磨磨蹭蹭个什么。”老板擦了擦额头上被惊出来的汗，急忙催促道。
“是，是我姐姐托我帮忙保管的。”
“你姐姐叫什么？她为什么自己不留着，要托你保管？你姐姐现在在哪里？她是不是出事了？”陆沉上前几步，将闺门旦逼到了角落。
“姐姐，姐姐……”闺门旦忽然用力甩开陆沉的手，不顾还没固定好的头饰，直冲冲地跪了下来，眼泪汹涌而出，沾花了眼妆，“姐姐就是您曾经身边的那位！她已经死了！死了！死在您的手里！”
“姐姐上一个元宵节来找的我，她说这是一碗青菜鸡汤面的信物，是她小时候的伙伴送给她的礼物，很重要，放在她身边不合适也不安全，所以希望我帮忙保存一段时间，谁知道，谁知道……”
陆沉听完那句僭越的斥责后，像是整个人精气神都散尽了。他小心翼翼取下了那枚平平无奇的吊坠，捧在手里反复端详。可他的眼睛里似乎又没有那枚吊坠的影子。
许久，屋内仍只听得见安安绝望的抽泣声。
老板看着眼前荒谬的一幕，颤抖着扶上了墙壁，努力支撑自己不要摔倒，开始真诚在心里祈祷自己能留下一个全尸。
“……原来那天下午，她本来是想告诉我这个的。”
陆沉轻声说完这句话之后，老板惊恐地发现陆沉通红的眼角竟然滑下了一滴泪。老板赶紧低下了头，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以至于陆沉何时离开的，老板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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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老板便再也没见过陆沉，那天傍晚屋内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老板只会在茶余饭后听起大家讨论陆沉的八卦，说他在政府的围剿下成功脱逃，说他又狠心手辣地解决了几个背叛者，说他的事业扩张真是一代传奇……
不过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他孑然一身不近女色的事。每逢聊到这儿的时候，老板总会被问是不是知道些曾经那位和陆沉之间的内幕消息，老板每次都急忙打哈哈否认。其他人见老板嘴严的紧，问了几次后，便也不再去问。
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国家逐渐统一，老板眼瞧着陆沉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越洗越白。
然而，待一切都尘埃落定后，陆沉却自杀了。
一时之间，各种阴谋论满天飞，无论是猜测是竞争对手的肮脏手段，还是政府因为找不出陆沉的漏洞而派人暗杀的陆沉，总之，没有一个人相信陆沉是自杀。
在舆论压力下，政府被迫举行了一场发布会，告知大家陆沉早几日便完成了公司股权与职位的更迭，并找律师写好了遗嘱，把所有财产捐给了政府，要求用于慈善事业。
且根据陆沉满是陈旧疤痕的手腕，以及法医解剖后发现明明正当壮年却衰竭的身体机能，都可以推测陆沉这些年的心理状态。
唯一不寻常之处，是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两枚貔貅吊坠，法医甚至很难掰开他的手。
陆沉无儿无女，无父无母，他的朋友们讨论后，认为这两枚吊坠应当是陆沉很重要的东西，决定在陆沉火化后将这两枚吊坠与陆沉合葬。
报纸的加粗头条新闻，老板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直到妻子高声呼唤自己吃中饭，才放下了被揉搓许久都翘了角的报纸走了过去。
“……你说，如果一个人有权有势有钱，他妻子干了很对不起他的事，可他在他妻子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娶妻了。这人平常特别冷漠，但是在别人面前因为他妻子的遗物哭过。他去世的时候，……”
“这人很爱他妻子呗，不过，可能不想承认？或者说，不知道怎么承认？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想不出来？”妻子毫不犹豫打断了他的话，忙着扒饭，头都没抬，“怎么，你们打算新排的戏吗？这情节还挺戏剧性的嘛。”
“……也是，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定风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