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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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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随师父云游,见过不少凡间的痴男怨女,那时不懂,总觉得为了一个人就要拼了命舍了身,实在荒谬。
我那时问师父何为情爱,师父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望着天边的那片红霞,眼里有道不明的情绪。
而如今,所谓情爱的种子大概已经在我的心上生根发芽了。
“小羽,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走神,是有什么心事吗?”擎苍放下筷子看着我。
“没,只是有些累。”
这倒不是借口,我原以为试过了就算结束,谁知道试穿只是个开头,后续修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裁短尺寸,更换配饰,比对样子……一道道工序下来,我和擎苍迈出制衣局大门时已是黄昏。擎苍可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对我来说,属实是一场“灾难”。
擎苍提议我搬到紫宸殿,但我还是觉得东苑住的习惯,他听了反而抱了一床被子跑来和我住,我和他约法三章,答应了才让他进门,而且只能睡在外间的小榻上。
吃过晚饭,擎苍硬拉着我下棋,我的棋艺只算个普通水平,师兄弟里大师兄的棋下的最好,还能和师父斗个来回。
不过,擎苍的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几番下来我还小胜一局,他不甘心,苦恼地盯着棋盘。
中途筠枞进来,似乎是有什么急事,擎苍听了几句就跟着出去了,出门前还叫我再摆一局,等他回来。
我正收拾棋盘,后窗突然传来笃笃笃的声音,是一只乌鸦,腿上还绑着一个信筒,信上叫我后天卯时到后院会合,一起逃出大紫明宫。
我满心欢喜,当即从桌上撕了一张纸条回信。看着飞远的乌鸦,心里既高兴,又有些道不明的失落。
擎苍一夜未归,早上起来也不见人影。我还是照例洗漱吃饭打坐练功,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心里却感觉空落落的。
现在离开不是难事,难的是离开以后。我若不告而别,以擎苍的性子,一定会大发雷霆,我得想个法子安抚他才行。
思来想去,决定留封信给他。
这封信不能转交,也不能让他现在看到,得寻个“显眼”的地方藏起来——紫宸殿是擎苍的殿宇,放在那里最合适。
趁着侍卫换班,我偷偷溜进了紫宸殿,院子里没有人,周围静悄悄的。
屋里的摆件不少,就是哪个都藏不了东西。放在桌上虽然显眼,却容易和文书奏章混在一起。
“啪嚓!”
突然刮了一阵疾风,吹开的窗扇撞倒了旁边的花瓶,碎裂声惊扰了后殿的侍女。我赶紧隐去身形藏在桌子后面,虽然她看不见我,但我还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好在侍女收拾完碎片就出去了,我松了口气,这里不宜久留,得赶快离开。
起身时扶了一把桌角的铜饰,却没想到那是个机关,咔哒一声,桌子下端竟弹出了一道暗格。
里面放着一支卷轴,是擎苍说的那封诏书,金字红批,已经盖好了玺印。只是我走了这诏书便算不得数,终究要销毁的。我把信放在诏书旁边,希望擎苍能看见。
“混账东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竟然连王后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我刚走过两重门,就听见擎苍训斥侍从的声音,我生怕他闹出个好歹,三两步赶回东苑。
“君上饶命,王后刚才还在屋里,奴婢去后院晒洗衣服,回来王后就不见了,可能……可能是出门去了……”侍女的声音越来越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蠢货!本君告诉过你们,王后出门必须有人随行,你们连本君的话都不听了吗!”说着,抄起马鞭就要打。
“住手!”我冲过去挡在侍女前面。
擎苍赶紧收手,但还是慢了一步,手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鞭子。
“小羽!打到哪儿了,疼不疼?”擎苍吓得丢了马鞭,把我的手拉在怀里。
“不疼,我没事。”
“你去哪了?为什么不让人跟着?”擎苍接过筠枞递来的伤药,小心地涂抹,虽然只擦破了皮,但还是肿了一块。
“我去找你了。”我发现自己撒起谎来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种事你让侍女做就好了,何苦自己跑一趟,”擎苍嘴上是这样说,脸上还是难掩喜色。
“你不要责怪她们,我看她们都在忙,就自己去了,这附近的路我都认得。”
“下次出去还是要说一声,快去换身衣服,晚上我带你出去。”
“出去?”
“城里新来了戏班,你以前一直待在昆仑虚,肯定没见过,我带你去瞧瞧。”说完,亲昵的蹭了蹭我的头发。
鬼族都城分内外三层,最外层是商户店铺和勾栏瓦肆 ,其间还有不少做买卖的流动商贩,不论何时都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内城虽也有商铺酒楼,但更多是深宅大院,多的是达官显贵和名门望族;中心是皇城大紫明宫,暗金色的宫墙隔绝了一切喧嚣。
都城东西南北各有四道正门,东西正门两侧开了两扇偏门,连通两条主街。各个城区由护城河相隔,皇城守卫森严,不允许外人靠近。都城之外,城镇村落星罗棋布,遍布整个西荒。
从皇城走到外城,差不多要两盏茶的时间,擎苍还是像之前一样坐在对面斟茶。路边的酒馆瓦肆里飘出醉人的酒香,十七若是见了,肯定魂都被勾走了。
“小羽,我们下去看看好不好。”
“不是待会儿就到……啊!”
擎苍突然将我抱起,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再落地时已身处闹市街心。
“小羽,可以松手了,”擎苍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还是说你想让本君抱着你走。”
我心里一惊,赶紧手忙脚乱的从他身上跳下来,旁边的路人见了,偷偷捂着嘴笑。
我涨红了脸,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
“小羽,小羽,”擎苍一路小跑追上来,拉着我进了旁边的小巷,“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生气。”
“鬼君下次开玩笑前先打个招呼,也好让在下提前做好准备。”
“小羽,我就是想逗你开心,你看,你总是皱着眉。”擎苍凑到跟前,拂去我额前的碎发。
“你!”我心里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鬼君身为一族之主,就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小羽是在担心我?”擎苍没有半分歉意,反而一脸的欣喜。
“我……我是怕你出事后鬼族大乱,四海八荒不得安宁。”
“可若是本君死了,这四海八荒反倒能永远的安宁了。”
“胡说!”我下意识就要反驳,说完了才觉得失言,只好扭过了头。他说的没错,天君曾多次和师父提起,如今的鬼族是何等的心腹大患,擎苍是何等的野心勃勃。
“好了,不傻站着吹风了,再不去就占不到位置了。”说完,拉着我朝街心跑去。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挣脱擎苍。
表演的台子搭了一人多高,靠的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表演还未开始,周围已是人山人海。
这个戏班我其实听说过,我那时还是个小仙童,师父也没有开设昆仑虚,我便跟着师父在四海八荒和十亿凡世间游历。
那时正赶上凡间的上元节,师父说他们的祖师爷和神仙有些交情,学了些仙法,得了件能穿梭凡世与仙界的宝物,因此能游走在各地演出。戏班成员也是妖狐人鬼皆具,据说天族有位仙君在凡间历劫时迷上了表演,最后竟弃了仙班,投身学艺去了。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我回过神来,围在四周的帐子缓缓撤下,露出一只装满铁水的巨鼎,下面还架着熊熊烈火,里面的铁水被烤的通红。
八位身穿彩衣的女子从天而降,其中四位手持琵琶,铮铮乐声似能穿透神魂,另外四位随着乐声伸腿展臂,折腰翘袖,水袖飘摇间尽显婀娜妩媚,美似翥凤翔鸾。
乐声乍停,台上灯火全熄,空中乍然出现一朵金色的祥云,云间伴随着阵阵雷鸣。雷鸣之后,那云忽得一闪,又变成了一条金龙。再细看,那龙竟是由无数盏烛光星点组成,龙角龙鳞须尾齐全,金光闪闪。一位仙子手提六角宫灯,在空中引导金龙上下翻飞,摆尾盘旋。而后落下云端,将宫灯浮在人群之上,龙身堪堪擦着人群飞过,卷起那盏宫灯直冲云霄,翩跹九天,留下一片金色的星尘。
乐声再起,那金龙仰天长啸,自空中盘旋而下,投入那方巨鼎,噼啪间溅起一片火花。这火花好似活了一般,在空中如孔雀开屏般展开,接着自下升起,拖出长长的尾羽,犹如流星赶月。惊闻一声弦断,流星自当空炸开,化作星光飞舞而下。
乐声越发急促,鼎中铁水翻腾,两位匠夫手持铜勺,将炉中的铁水泼洒而起,化作滚滚烈焰,映得云间好似一片火海;又一挥,流火似金,溅星如电,一如电闪雷鸣之势;再一挥,冲天铁花直飞寰宇,化作月间玉桂银树,银兰合欢。
匠夫手中的灼水在空中泼洒相融,变换色彩,忽而化作彩凤桃林,忽而化作青丘白狐,忽而又化作赤涛飞鸟,海底鳞兽,一应四海八荒之景。
“小羽可看的尽兴?”
“以前只是听十七说起过,今日亲眼得见,果真与众不同,”人群渐渐散去,我和擎苍顺着人流慢慢离开。
“他们每七年来一次西荒,连演够十日才会离开。昔日本君在北海赴宴时见过一次,只是在水晶宫里演出,不如这外面的好看。”
“鬼君似乎很高兴?”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会问他这种问题。
“当然高兴,”擎苍抬起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这,这不是……”我赶紧缩回手藏在袖子里。演出太过精彩,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掌心还留有余温,指间还有紧紧相扣的触感,我耳根发热,低着头不敢看他。
擎苍还是那副高兴的样子,他带我去了一家酒楼,选了一处临街的雅间。
“鬼族”这名字听起来让人生怖,实际和天狐魔妖各族没什么区别,专心修道追求飞升的人只是少数,寻常人只求有一技傍身,能保护自身性命。
一路上,我见了不少树妖小仙,鹿精狐怪,或是沿街叫卖货物,或是围坐话谈吃酒,彼此没有丝毫的生疏之感。眼前布菜的小二就是草木化作的精灵,待客热情,如沐春风——只要没有战事,这些人便能在此间长长久久的生活下去。
“糖雪球——糖雪球——”
楼下的叫卖声吸引了我,一个少年正推着小车打楼下经过,车上放着许多白晶晶的东西,孩子们见了便一拥而上,抢着要买。那少年一手装袋,一手收钱,丝毫不见混乱。孩子们得了吃食,便一口一个往嘴里塞——想必是什么冰镇的点心,孩子们吃到嘴里,脸上总是皱成一团。
“小羽可是想吃?”擎苍夹了一块鱼肉到我碗里。
“不,只是看看。”
“小羽,你才六万岁,不要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年轻人有些爱好也是人之常情,”擎苍招来店小二,给了他一些散碎银子,还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师父自小告诫我要持庄稳重,鬼君若是不喜欢……”
“便怎样?”
“便放在下离开,换个人相处。”
“你还是想走。”擎苍脸色微怒。
“鬼君,”我放下筷子,正色看着他,“我之前说过,两族恩怨犹如天堑之隔,我迟早都要离开。”
“那倘若你我同族,你,愿意留下吗?”
我一时哑然,他眼里的眷恋与期待着实刺痛了我。我说不出话,只能扭头躲开他的眼神,手里紧紧抓着衣袖。
手里的衣服松了又握,我低着头,小声嗫嚅出几个字:“若……若我是……”
“客官——这是您要的东西!”
店小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愣在原地,木讷的接过纸袋,道了声谢。
擎苍黑着脸,手里的筷子捏的咯咯直响,我赶紧把小二打发走,还把找回的银钱一并塞给了他。
手里的纸袋沉甸甸的,想必是给足了分量,我拆开封口,用筷子夹了一颗。原来那白色的是一层糖霜,包裹着一整颗山楂果。
擎苍还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我怕他发怒,夹了一颗递给他,说:“你别生气,他也是无心之失。”
擎苍看着我,重重叹了口气,就着我的筷子将糖雪球一口吞下,我又给他夹了两颗,放在碗里。
他刚才吃的急没尝到味,这次便含在嘴里。谁知道外面的糖衣化了,里面的山楂酸到倒牙,擎苍吞了一整杯茶才得以解救。
“山楂要和糖霜一起吃才行,”看他眉头紧皱的样子,我不禁笑出声来,又给他添了一杯新茶,缓解嘴里的酸苦。
“现在的小孩竟然喜欢吃这些。”
“我倒觉得不错,和十七从凡间带回来的梅干差不多,外面的糖霜也恰到好处。”
“你师弟很喜欢去凡间?”
“十七入门晚,玩性重,贪玩也是人之常情。”
“你倒是对他很好。”
“照顾师弟是我应该做的。”
……
我和擎苍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唠着闲话。很快,月色高升,我们离开了酒楼,下楼时还和那位少年多讨了两根竹签。
路上是出乎意料的沉默,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
马车刚过宫门就停了下来,大紫明宫的城墙修的很高,自上望去有一览众山小的姿态。
擎苍牵着我上了城楼,一路无言。
虽然想过城楼上的景色会是什么模样,但真正见到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热闹的城镇在夜空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万家灯火与漫天星辰相映衬,映照出一片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五彩光芒。这片光芒一直蔓延到天际,与无端的墨色交汇,静谧浓郁,好似星河流彩。
半空中忽得升起一束烟火,光彩夺目的五色线条在夜空中绽放出华丽的流苏。接着,又绽放出无数朵异色大花,忽明忽暗,天空被映得亮如白昼,那些花朵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夺目的光芒。
“令羽。”
我转过身,一朵金色的“小花”在我的眼前绽开,金银线条照亮了我的眼睛,穿过缭绕的烟雾,我看到了擎苍脸上浅浅的笑意。
心底的那粒种子正在不受控制的疯长,它不断的抽出新芽,长出嫩叶。
“令羽,刚刚的答案,我想听你再说一遍,”擎苍看着我,眼里的深情足以将我吞没。
周围的烟火还没有停,我看着擎苍,终于下定了决心:“若我是鬼族之人,我……我愿意……”
没等我说完,擎苍便用力将我抱在怀里,他的吻炽热而激烈,像是要与我诉尽所有的衷情。
我闭上眼睛,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关系,就当是一场梦,镜花水月,梦醒后一切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