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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盐露真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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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袭上心头,被他强行按捺住。耳畔响起先皇的一句话:为君者,戒情戒燥,戒欲戒行。
指节分明的修长右手紧按金杯,喉结不安滚动。往旁边一睥睨,慎全得命,慌忙往冷宫挪步。
德妃朱奕儿一眼瞧见,上次找人将程漪含推落入水未成功,已然怀恨在心。今日,她自己找死,竟从冷宫偷跑出来,那就别怪我无情。但自己不好做那个出头鸟,毕竟周煜逸亲自下水救起程漪含,便说明余情未了。
她淡淡扫了一眼在座嫔妃,凑过去问安妃:“刚才的宫女,有点像那倾妃啊。该不会,她私下从冷宫逃出来了吧。”
安妃吴毓婉本在专心听曲,一听,转动眼骨碌。见皇帝不动声色,便出言提醒:“皇上,依臣妾看明年的选秀就不用举行了。”
皇帝心不在焉,顺势“嗯”了一句。
“臣妾建议,皇上不如直接从今年新进宫的宫女中挑选。我瞧焦妹妹那个随侍丫鬟就不错,与从前的倾妹妹倒有几分相似。”
正往嘴里送一块红烧肉的焦儿,闻言慌乱得掉了双箸子,肉汁溅到尚宫局新做的凤尾百褶裙上。素白的褶边上,瞬间绽放开朵朵酱红色小花,焦儿一惊,赶紧用巾帕捂住。
周煜逸剑眉皱蹙。
康嫔黄之霏向来说话随性,快言快语,啧了一声:“焦儿妹妹是否应该节制些油腻,这脸上都泛油光了。今天是不舒服吗?面色暗沉,瑕疵斑斑呐。”
一言既出,众嫔妃纷纷投过目光去,果真是。这相貌与先前落差了许多,眉毛粗重了些,双颊和额头的脂粉不知是脱落了,还是本来就没抹匀称,露出土黄肌肤,与其他地方的粉面全不协调。
一时之间,殿堂内传开窃窃私语。
德妃朱奕儿拿金线丝帕掩嘴,解围道:“本宫听闻焦儿妹妹近来身体抱恙,近日面黄肌瘦是免不了的,过后叫太医去瞧瞧吧。皇上,您说呢?”
周煜逸一挥手,身边太监便出去传太医了。
焦儿投来感激的目光。
朱奕儿见自己的意见得到采纳,进一步说道:“只是大喜时节,妹妹却掉了著子,确是不吉利,不如来歌舞一曲算给众姐妹赔不是吧。”
焦儿面红耳赤,她一介冷宫宫女,身段虽瘦削,却并不妖娆轻灵。一时犯了难。
朱奕儿望向周煜逸:“皇上,不如臣妾跟妹妹,一齐给大家舞一段霓裳舞羽衣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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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寂静的冷宫门墙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迎面猝不及防碰撞了一人,打宫灯一瞧。
“王公公,你怎么在这?”
王益和弓腰道福:“冷宫中的柴火不够了,奴才刚在柴房中添置了些。”
“刚有见到人经过吗?”
“没有。”
慎全眯缝双眼,温颜道:“今后你见我就不必弯腰了,咱们同日进宫,都是一把老骨头,多活一天都是皇上赐福。若不是当年...”
想了想,担心伤他自尊,便及时住了口。暗自自责,一见老朋友,就管不住嘴。
绕过王益和,推开吱呀作响的冷宫朱门。
慎全在承壁阁外犹疑了一会,便领着一众太监直接进入屋子。程漪含奔忙一时,呼气还未平喘,显然没有料及他们竟会直接闯入,着急起来咳嗽不止。
慎全恭谨弯腰请安:“倾妃娘娘可还万安?”
“还好。”
慎全眉头微蹙:“娘娘方才去哪了?”
程漪含不语,咳嗽本欲将息,她心生一计。那喉咙间的气息再次喘如江涛倒灌,没有止歇。
慎全见她咳得如此厉害,不禁担心:“娘娘当心嗓子,改日奴才叫人给您拿些药来润润肺。”
随即转身带人回去复命了,却不想乾清宫内已经乱做一锅粥。
殷红鲜血如狂蛇舞动,在殿内流涌。
一打听才知道,焦美人的华服上竟别着一枚小细针,跟德妃舞乐时不小心跌倒,细针整根刺入脖颈。
皇上传旨太医局多派些人来医治后,便自个儿去了养心殿批折子。
慎全踅步前往养心殿复命,周煜逸淡淡的,头也未抬,也未做任何表示,只是低头翻阅折子。
纵然伺候这位小皇帝已近二十三年,但他还是摸不准他的脾性。二十多年来,自己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位主子十岁登基,十六岁亲政,历经过首辅篡权、边疆大乱、民间起义不断,于人的洞察十分练达。只是性情狂悖阴鸷,猜疑极重,喜怒无常。
上次,一向清廉的户部左侍郎贪墨了百两银子。据说家中母亲病重,他听闻西域千年人参有起死回生之药效,便将这百两银子重金求买了根人参。
这事被参奏到朝堂上,小皇帝得知后只是淡淡“嗯”了一句,大家都以为此事不了了之。
没想到,次日,这户部左侍郎的尸首竟横陈午门之上,鲜血淋漓体无完肤,臀部发黑泛紫。想来是被剥了衣服,一路拖拽,再杖毙于午门。
虽说事后,周煜逸赏赐户部左侍郎五百两银子,封赐他母亲为一品命妇。但终究手段残忍至极,百官尽皆惶恐。
等候近半个时辰的煎熬,周煜逸才缓缓开口:“去瞧瞧焦儿。”
然而,这半个时辰对于周煜逸也是漫长的心理折磨。往昔回忆总是不住往脑中窜乱,与程漪含夜半品酒赏月,宫后苑中情至深处肉.身缠.绵。
为了她,他将宫中种满山茶花,一度听闻西域有种稀罕的品种——紫重楼。
他御驾亲征,金戈铁马间踏平西域,可上穷碧落下极黄泉,依旧没有觅得紫重楼的身影。
气得他连夜下令屠城坑埋敌军,血雨腥风裹挟着哭嚎声传入耳中,他却丝毫不闻。
后来,灭掉唐鹤国,所有人都认为他对程漪含是逢场作戏。
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可如今回首,他坚硬的铁石心肠,竟不经意间掺入了一根玉柔发丝纠缠其中。
他极力压抑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不断回忆着先皇那凛若冰霜的神情,麻木冷峻地扇着母妃已然肿胀的双颊。他告诉自己:为君者,戒情戒欲。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君主,只有活得久,才能将权势牢牢笼络在手心里,才能叫天下人畏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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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安宫中,腥味冲天。细针已经取出,尚服局中制作这件华服的嬷嬷亦被宫正司罚去洗六宫马桶。
焦儿虚弱地躺卧紫纱帐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娇弱无力。见到皇帝,强撑着身子坐起,两行哭诉的泪珠未及滚落,却瞥见周煜逸冰凉如铁的漠然黑眸。
纵使慎全向来沉着稳重,也被焦儿如今的变化吓得不敢出气,只是低垂着头望着地面。
焦儿不明所以,依然伸出双手,想牵住周煜逸求抚慰,周煜逸始终手负背后。
良久,他幽幽地道:“你不必多礼,先好生将养着身子,朕改日再来。”
言语间分明是关怀之词,但经过周煜逸的口说出,犹如冰窟中的百年玄铁,炎炎夏日也能冰山冻海,叫人毛骨悚然。
焦儿以为是自己的血腥之气熏及了皇帝,加之唇色必然苍白,容颜便消减几分。她虚弱点头,带皇帝走后唤小婵去冷宫叫来程漪含。
程漪含悄摸来到万安宫,见慎全前脚刚走,才踅进殿内。
焦儿半躺在床上,盯着床柜上那盆冒热乎气的炒肉,拧眉思索。
“漪含妹妹,这是皇上方才命尚膳监连夜给我做的炒肉,可我尝了,味道淡的很,猪腥臭熏得慌,这是什么意思?”
无盐!!
程漪含明白,焦儿已经成为了弃妃,而她自己却对妆容早已被油脂褪了个精光毫不知情。
“想来,皇上是说你无盐之貌吧。”
“无盐是谁?”
“一个丑女。”
这话简直如雷鸣轰闪,响彻耳畔。
“小婵!快!给我取镜子来!”
一见到镜中人,阵阵凄厉尖叫声后,焦儿将镜子摔成粉碎。
“这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本宫倾国倾城!皇上第一次见到本宫便欢喜得紧,他连路都不舍得叫我走,将我抱回寝殿...”
越说,眼中泪珠越是汹涌。
程漪含见她哭得可怜,心下一软,但念及她平日的嚣张跋扈、小人得志,又怒气上涌,转身后不再搭理她。
任凭焦儿如何哀求挽留,奴颜婢膝,想要她帮最后一次忙,程漪含步步坚定,踏出万安宫宫门。
抬眼望向橘霞晨曦,其他宫殿传出璀璨的火树银花,呼吸口空气。
翌日,听冷宫内的宫女议论,昨夜焦儿以欺君之罪被杖毙。脱.掉仅剩薄衣冷衫,被人从乾清门一路拖拽至午门,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后,打了足足八十棍子才咽气。
据说,焦儿的头颅被一刀斩下,传至六宫以示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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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时节,细雨绵绵。宫后苑的池塘河畔,杨柳拂风,杏花娇怜。
安妃吴毓婉手捧鱼食,朝塘中轻柔遍洒。似乎听到不可思议的消息,她猛地转身,压低声音:“你说的当真?”
曹盘殷勤地回道:“娘娘,千真万确!”
吴毓婉迷离的双眼望向冷宫一隅,陷入思索。
“你说,本宫该揭发她呢?还是将她收为己用?”
曹盘似乎早有答案:“娘娘,既然焦儿那贱.人都能使唤她,说明要么她有所求,要么有把柄握在焦儿手中。奴才大胆猜测,应该是前者。”
吴毓婉恍然,将手中鱼食一把悉数拍落池塘,掸掸手:“你说的没错!那异国贱.婢最渴望的,不就是自由吗?若当真能助力本宫独享圣宠,怀上个小皇子,那自由不就是本宫嘴边一句话的事儿吗?她要自由,本宫就让她彻底自由!”
“娘娘,昨儿晚上那个侍卫伺候的不顺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