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喵呜 ...
-
/
阑风伏雨,银河倒泻。恰逢雷闪,四周霎时夜明如昼,相府鲜有通明灯火,照彻四阶。
燕无眠被锁在马车上,身体蜷缩成一团,随着马车的颠簸左右摇晃,蓬头垢面,瑟瑟发抖。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着泛疼的膝盖,湿一侧眼角却只吸吸鼻子,关节处那种蚀骨的痛痒,折磨着她。
她已经三天没有吃饭睡觉了。
近几日,她的姨母——叶娘子可能有什么大交易,很是兴奋,总喝得大醉。
睡不着时就会在深更半夜地来到柴房,给燕无眠塞进狗笼子里,侮辱她一番,然后放声大笑。
那笑声在燕无眠眼中如同鬼魅索命,轻而易举地便能将自己生吞活剥——
她真的好害怕。
一年有余,本以为可以习惯这么苦,可她终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同病相怜的阿婷,悠哉地磕着瘪瓜子,两人共乘一车,心境却截然不同。
阿婷瞧着她浑身不适的样子,来她旁边挨着,吐一嘴瓜子壳:“第一次?别紧张,等会不一定会被送去哪个官爷呢!”
她拍了拍燕无眠的肩:“这可没什么贞节烈女,我也是好心,好好表现,不然白挨虐打。”
燕无眠没有辩解的意思,眼角泛红。背着阿婷,望着那扇狭窄的窗,凛风咆哮,积水扑打,黑黢黢的夜没有尽头。
她的原本脑袋混沌,像是一棵随时就倒的小树苗,不知看到了什么赦然睁大双眼,疯了一样往窗外探去——
阿婷正吃着瓜子,看见这一幕连壳带皮地吞了下去,咳得手都在发抖也不忘拽住她:
“干什么,不要命了?这么快的速度你要是跳下去,不死也得缺条胳膊!”
燕无眠双目充血,怒吼道:“别管我!”,她喊得太有力,仿佛要吐出血一般。
阿婷怔住了,在她眼里燕无眠一直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换句话说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这个像野兽一样的女孩是谁?
燕无眠吓到她了。
借着阿婷愣住的时间,她双脚猛地往窗外一蹬,离弓之弦般一窜,射了出去。
整个过程快得阿婷根本来不及惊讶。
雷闪交错,燕无眠的衣服瞬间湿透了。
她根本没考虑她会不会摔伤。反而倒想着,倘若她摔下去头撞到一块带尖儿的巨石,会不会轻松一点?
天意弄人,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摔在了枯草堆上,缓了一会,觉得大概没什么伤处,欲起身而去。
燕无眠双手撑着身子重新站了起来,这会才察觉,双腿没了重心,身子一轻,原封不动地栽倒在地。
她的脚扭伤了。
也是,急速行驶的马车中摔下来,怎么可能安然无恙,没有太大损伤,她已经欣慰至极了。
但是…这里离她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这可如何是好?
燕无眠全然不理顺着脚跟往下流的血,她面对着墙壁,暴雨狂注,飞沙走石,黑黢黢的夜没有尽头。
她不知道自己有了跃龙门的机会,也不知道将遭遇什么。
长夜漫漫,燕无眠回忆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苦,但有母亲相伴,总归还是温暖的。
如今不光被她所谓的姑母骗来卖笑,还整日被关在此处,不能读书练字,卖艺讨生,以后的生活该当如何?
连她喜爱的鹦鹉也被无情夺去。
女孩环抱双臂,缩在柴房角落,只觉得冰冷无比。
我该怎么办?
已过亥时,正是人好梦长酣之际。不知是谁,咣咣敲着相府的门,声响不绝,仿佛要洞穿雨幕。
看门的王伯,刚打了个盹儿,便被这声音吓得一窜猛醒,挺直了腰板。
他打起精神,弓背挑着一盏小灯,前去查看。
“大人,您要的人,奴家给您带来了!” ,她扯着嗓子,眼里满是焦切,仿佛嫁女儿一样。
这灯油贵,王伯舍不得一直点着,昏昏沉沉地灯火,照相来人,是一个婆娘。
她穿花戴绿,涂脂抹粉,为了见身居高位的丞相,特地换掉了平日暴露的衣装。
王伯患有风寒,腿脚到了下雨天便会滋滋地疼,步履蹒跚,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开了大门,放那女人进了门。
小厮带着叶娘子进入内阁,王伯进前通报。
半晌,门开了。
放眼此处书房,布局很是典雅。不远处,香炉里白烟袅袅,点着赫然醒神香。
王伯走进房间,恭敬地行了一礼,“相爷,人在外头侯着。”
男人手支在长桌上假寐。
燕云峥约莫三十余岁,身量壮硕,明显久经沙场,透出一股经过岁月打磨的韵味。
燕云峥睁开豹眼,不怒自威,“还算准时,叫她进来说话。”
王伯应声退下,把外头猴急等待着的叶娘子叫到近前,叮嘱几句礼数行持,便叫她进去了。
彼时 燕云峥面向窗外,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黯了黯。
可能是在追忆往事,
或者人。
侧卧的门突然打开了.
贵妇举止端庄,五官清丽,缓缓从内室出来,语带期盼:
“那孩子果真与我槐儿相似吗?,妾身不敢奢求太多,只盼着几分相似就好。”
他目光很是焦急,两步当作三步迈,搂住贵妇的肩膀,像是要用滚烫的胸膛给她取暖:“夜里甚寒,夫人怎还不入睡?”
女人在他怀里依偎着,眼含热泪:“老爷,槐儿去了三年,妾身做梦都想再见他一面……”
秦琬卿是相府大夫人,膝下只有一子,却在三年前得急病去世。
燕云峥心疼妻子,大手轻抚女人的青丝,“夫人,定然是像槐儿的,你身子弱,不要着急才好。”
他伸手紧了紧女人的披肩,冲她一笑:“若是那孩子合适,我就留下她,给你作伴。”
雨势不弱反增,凿击着房瓦,发出“怦哒”的响声.
燕云峥继续道:“若是那孩子乖巧,经年后,吾也可以给她寻个好人家。”
---
“大人,就是她。”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被推搡着,来到燕云峥眼前。
他瞥了一眼伏倒在地的女孩,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样一个路边乞丐似的孩子,怎么会像他的槐儿?
他怀着星点希望,放缓声音,“孩子,抬起头来。”
燕无眠微微抬起头,她身上穿着临时换好干净衣裳,脸也被搓洗干净,此时双眸如星,与相府嫡子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秦琬卿坐在上首,她沉浸在复见亲子的激动中,看到燕无眠脖颈处露出的伤痕,露出怜悯的神情。
她未出阁前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出阁后也是相国夫人,千人膜拜,锦衣玉食,从未见过民间疾苦。
此时不免生出几许悲悯之情,可怜这个命苦的孩子。
燕云峥微愠,不满地道:
“怎么回事?不是说完好无损的带过来吗?”
叶娘子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是因为这兔崽子不配合自己,不给自己赚钱,还妄图逃跑遭到毒打的吧?
秦琬卿已经走下来,不嫌弃孩子脏污的衣着,俯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仔细看着她细长的眉眼,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槐儿…我的槐儿…”
燕无眠被柔软的身子抱住,怔忪很久,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又为何被这样一个尊贵的嬢嬢高看。
她八岁北上,举目无亲,在一家简陋酒馆落脚打杂,去一家生意萧索的青楼送酒时,意外遇到了自己失散的姑母。
那时,姑母热情似火,挽留她留下来,女孩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逝去,对亲情十分渴盼。又兼姑姑态度强硬,她无处可去,便留了下来。
可惜,她以为自己有了相依相伴的亲人,却发现姨母竟然存着让自己当妓的心思!
直到她抵死挣扎,拿利刃刺伤客人,姨母才暂且歇了心思,但为这事,姨母花了不少银子才摆定,差点让她赖以生活的醉仙楼从此落败。
姨母自然不可能放过她,因此她被日日毒打,一有不顺意,女孩便成了熄火的发泄对象。
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
她也从来不抵挡,反而勤勤恳恳地学做家务,以讨人欢心,少挨一些打。
燕无眠才明白,姨母打她只凭心情,不需要理由。
她的乖巧并没有换来别人的心软,毫不留情地一鞭子就这么抽在自己身上。
钻心眼地疼。
女孩几乎绝望,没有什么力气,也没有任何办法,每一次的求饶只会换来更严重的虐待。
燕无眠什么也不敢想了,只盼着姨母早点打累了,好早点脱身,逃不掉,躲不开……
叶娘子也算机灵,应答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她不听小人的话,竟想带着这只破鸟逃跑!”
她说着,右手拿起之前一直藏在身后的鸟笼子,里面赧然是只鹦鹉,明显喂养得不错,羽毛柔顺。
燕无眠看着鹦鹉在笼中扇着翅膀,心疼不已。
她没什么东西养它,却又什么都用来养它。
有多少天没人喂它了?它一定饿得难受。
这只鹦鹉虽是她捡来的,但聪慧无双,不过是在滴水檐下听得几句人话,就能原封不动地重复出来。
凡是燕无眠打打扫房屋时,她就会把这只鹦鹉放在旁边,以便她能在繁忙之余,苦中作乐。
她黯淡的生活中,它于她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亲人。
“还给我!!”,燕无眠声嘶力竭,疯了一般,往鸟笼子扑去。
两人挣扎之际,秦琬卿意外发觉这只鹦鹉有几分熟悉,对燕云峥说:“夫君,你有没有发现,这鹦鹉像极了槐儿送出去那只。”
秦琬卿眼神下移,想再看一看这孩子的脸。
女孩被燕如兰揪住脖颈,低着头,满目萧然,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抬起头来!”
收留鹦鹉的女孩戴着面具,又十分急迫,燕云峥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容貌。
燕无眠缓缓抬头,原本起些微遮挡作用的头发尽数落到耳后,在场除那不明白怎么回事的燕如兰,所有人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讶。
那女孩虽蓬头垢面,饿得双颊凹陷,依旧可以看出面孔美艳,五官精致如画,是个动人心魄的美人胚子。
他的心咯噔一下——
燕云峥激动一气迈了四级台阶,大步走到孩子跟前,仔细端详她那张脸。
太像了……世上竟有两个如此相像之人!
他方才也觉得像,但并未仔细观瞻,现在细细一看,只觉得这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好似就是他的槐儿!
秦琬卿万般惊诧,千言万语此 时也无法诉之于口。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的,尖尖的下巴,唇瓣微颤动了两下,声音微若蚊呐。
燕云峥竖耳倾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婆娘抢先回答道: “回大人,丫头花名轻梦。”
“满船清梦压星河,寓意倒是不错。”,燕云峥品味道。
燕无眠声音颤抖,反驳道:“我叫…燕无眠…”
‘清梦’这个名字就想一条绳索,紧紧扼住女孩的脖子,逼她沦为供人玩赏的物品,囚禁了她的思想,她的自由,她的一切……
她对此憎恶至极,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入我燕家,就不可在叫什么楚馆花名。年岁几何?”
“十…十五岁”
“那已过了及笄了啊”,看着眼前又小又瘦的孩子,连他都面露讶色。
燕云峥思虑再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声说道:“那你便延续旧名,我赐你表字子悦可好?”
燕无眠诧异到了,神色茫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
她还是太年少了。
燕云峥微笑道:“我许你表字,你可喜欢?”
女孩神色仍旧茫然,也许是被打得反应有些迟钝,也许是话来的太突然,她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姨母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她却置若罔闻对方愠怒,狠狠拧了她胳膊一把。
燕无眠吃痛,眼角微微泛红。
饶是她看了那么些年搔首弄姿的讨好取悦,却仍学不会那一套下流做法。
她姨母教她礼数,也不是常规的,她自然也不晓得礼数是什么。
燕云峥甩袖道:“钱已送到,人留下,你可以走了。”
婆娘本还想从燕云峥身上再捞出些好处,结果被人不留余地的回绝了,悻悻然地走了出去。
燕云峥眼神流露出期待:“你的名字是何人起的?是何寓意?”
女孩摆了摆衣衫上的灰尘,缓了茫然之色,不卑不亢地答道:“家母如此叫我。寓意是,居安思危,立于不败,夜夜无眠。”
燕云峥目光露出赏识,片刻后,问道:“你读过书?”
“家母教过我识字。”
“不错,你都读过什么书?”
女孩向燕云峥靠近了些,附耳低语,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燕云峥抚掌大笑,心情极好。
如雨珠凿地,哗哗作响。燕云峥笑声冗长,回荡在众人耳畔。
燕无眠没有鱼跃龙门的激动,她依旧记着自己的初衷:
她要活着。
燕无眠曾在烂泥里打滚,辗转在最底层勉强活着。如今,她一点也不想在过那样的生活了。
燕云峥伸出手。
女孩没有犹豫,便拉住了那双大手,不用挨打挨饿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她觉得有一双隐形的巨手,无形地推动着自己。
燕无眠重心不稳,燕云峥扶了她一下。
他全然不怕衣衫会脏,脱下身上的披肩,给女孩瘦小的身躯裹上。
燕无眠的角度恰好对上西南天的一轮明月,曾经的她觉得月亮冰冷无情,自己受罪受屈时只会在一旁冷眼相待,瞧自己的惨样。
而今夜的弯月,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得到糖的小孩子才能深刻体会,痛苦历久弥坚,甘甜足可回味。
女孩小心翼翼地抓着燕云峥的衣服,既贪恋着久违的温暖,又不敢抓得太紧,她知道物极必反,怕被一脚踢开。
左右两难时,她身子一轻,被男人腾空抱起,她微微一怔,好久没有人对自己好过了。
女孩眼中饱含着泪水,像夏日花瓣上的露珠,指尖轻轻一碰,就滴了下来。
夜色阑珊,兴是燕云峥身上的安眠香作祟,困意一发不可收拾地席卷而来,她瘫软在燕云峥怀里,酣然入梦。
梦中的燕无眠也不老实,唇瓣一直叨咕着些什么。若是仔细来听,她说的是:我叫燕无眠,我叫燕无眠,我叫燕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