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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二位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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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年,七月十五,和气村男女老幼,共计三百一十二人,一夜间全部毙命。细查尸体会发现,他们的死因多种多样,死状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凶手还在村口竖起块木板,其上用鸟羽嵌下一个“死”字,直看得人不寒而栗。
同年,十月初一和十月十五,江湖上颇具声望的“松阳派”、“起云门”相继以与和气村同等情状覆灭,死亡人数接近五百。
同年,十一月末,活跃于靖朝西部的乌鸦寨,亦遭到相同待遇。寨中除却被掳掠来的人得存性命,余下的三百多人无一幸免。
同年,冬至节,邪道第一大帮派,祸害江湖数百年的“胡非城”昭告天下——
今日,有女姓胡非名夜行,正式接掌城主之位,为胡非城第二位殿下。因其乃是继“城祖”胡非殿下后,首位靠破解他老人家创立的“六十七阵”而登位之人,故我等心甘情愿尊其为殿下,从此誓死效忠,永随左右!
胡非夜行掌权当天,表明了两个态度。
其一是承认之前的三桩血案由她所为,有想报仇者随时可来找她,并言明此乃私仇,胡非城的人一概不会助阵。相应的,若有人把邪火引至他们身上,就莫要怪她前去灭门。
其二是同庙堂中人断绝往来,城众今后只许与江湖人士打交道,另城祖所制规章,后人多有删改,今也一并还复如初,凡删改之处尽数废除。
她表态不过用一盏茶功夫,却令庙堂江湖、明里暗里折腾大半年才肯相对消停些。
而这两条规矩终究是立住了,以城内城外一千来具尸骨为基立住的。那些尸骨,也都是由她一个人、一双手所造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世人都懂,她既拥有临近顶峰的武功,必会遭野心者觊觎,若不能为之所用,为之所害便是必然,自古以来屡见不鲜,本无甚好在意的。
然一年多时间单杀两千余人的成绩,还是让人们忍不住去在意有关她的消息,慢慢地,人们有了种感觉——她或许是魔不是人,因为只有魔能在那么多人的明枪暗箭下好好活着。
人们甚至坚信,只要她手上的血债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将无人敢再去招惹,届时她就是世上唯一的魔。但见“赴死”的勇士越来越少,人们又希望那可怕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至少现在它还没有来。
其实胡非夜行也十分无奈,毕竟找她麻烦的人中,有几个是文武双全、智勇兼备、多才多艺的。她十分欣赏他们,无奈他们总要劝她做不喜欢的事,且劝不成就改骗,骗不成就改逼,逼不成就改往死里设计。她能怎么办?
不大爱转弯的脑子转一转就累了,她只好把心一横、把掌一翻,还得彼此一份清静。
相较之下,那些仅自以为有本事的,她动起手来就感觉轻松多了。
萧知音已然了解她对付骚扰者的态度和手段,所以听到她准确说出自己是受何人指使,来“诱拐”她入伙的秘密时,便立马做好了惨死的准备。
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根本不够让她犹豫上一刹那。
目下,萧知音仅剩下自责和歉疚。原本他还有对她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疑惑,还有对生命将要结束的恐惧,还有对未实现的心愿的遗憾。可很快地,即全被自责、歉疚吞噬了。
整整二十三载,他觉着自己活得就是个笑话,在自己眼里一无所能,在熟人眼里一无是处,在外人眼里一事无成。等会黄泉路上遇到徐大哥一家,他定要好好问问,问问徐大哥当初救下一个废物是不是特别后悔?
人家救完他,他又多活了八年;如今换他救他们,他们竟连五十天都活不到,哪怕把四个人延长的寿命加在一起也才半年。
然这区区半年,却是他一个月的提心吊胆、谨言慎行,和三次死里逃生,拼上浑身解数方争取来的。
“真没用!他们说的对,我是萧家的耻辱,下辈子若仍投生为人,请莫再让我这愚笨之人出身于名门……”
萧知音合目抿唇,双手紧握成拳,老实地等着结局降临。左右心早已碎得不成样子,身体再碎裂些正好匹配。
下一瞬,“结局”便来了——
随着啪地一声,萧知音顿觉有个硬物砸在了肩上,砸得肩膀登时一沉。不过他依旧站在那,依旧呼吸着空气,依旧能听见心跳,只有被砸的肩膀有一点点疼,很小的一点。
怎么回事?
萧知音茫然地睁开眼,顺着东西落地的声音扫过去,结果没看到半个硬物,唯独看到一张带字的纸。
那是份契书,萧知音俯身拾起一阅,恨不得直接在上面画个大问号送回去。
契书的内容非常简单,不算双方立契人签名的地方,不过才四行字:
“许萧知音以客人身份暂留胡非城,至明年年末,若其中途有意离开,无论是走哪一门,守门堂主必须放行。日后但见其出现于城外十丈之内,杀。
萧知音为客期间,只需依从胡非夜行之令行事。
胡非殿下所定之规,未与上述之言冲突者,萧知音亦需遵之。”
“同意就签了它,不同意就撕了它。”胡非内殿蓦地响起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那是胡非夜行的声音。
萧知音的前方,有八排八列六十四盏齐膝高的烛台,每盏烛台上有一根红色粗烛在燃烧。再往前是一片金灿灿的华丽珠帘,珠帘后坐着的正是胡非夜行。
她的声音本就优美,又经珠帘增彩、烛火加温,听在耳里合该是极醉人的。但不知是否是美饰太过,竟把人醉到了心底发慌、身起寒噤的程度。
“这!……”萧知音突然觉得,死并非一件多么糟糕的事,自己现在面临的选择才叫真糟糕。
“明年年末”是那人定的最后期限。假使他到时未完成任务,姓徐的一家四口即会被凌迟,假使他是入城后百日内失败的,他们则会收到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而在她掌握了所有内幕,包括这种小细节亦不曾放过的情况下,她给予的寻找转机的机会还能要吗?或者说还有何转机可寻吗?值得拿他们的死去冒险吗?
“世人皆道胡非夜行专擅动粗,真真谬误至极!”
萧知音以为一辈子都只能做被人掌控的人,谁知居然也有掌控别人命运的一天,可这感觉真的好窒息、好难受。
他愈发不敢去琢磨那些热衷于掌控别人的人,其血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冷!
想偷偷瞟一眼胡非夜行的神情,无奈有珠帘挡着,他连她容貌都看不清,只瞟见她穿的一袭黑衣,颜色幽深得令人生畏。于是他赶忙移开视线,随之又偷偷瞟了眼窗户,想确认如今是什么时辰,无奈窗外亦是漆黑一片,太阳全然没了踪影。
“天黑了多久啦?我好像也没在此待多久吧?唉……冬季的夜为何总是来得这么快!”
触目皆是瘆人的黑,压抑得萧知音隐隐有种心脏马上要成齑粉的错觉。并随着时间流逝,四周景象相继在他眼里起了变化,那错觉便更加深刻——美丽的红烛跟珠帘,舞动间尽显阴森诡异本色,估计再过片刻就会吞掉自己;约五个民房高的胡非内殿,几乎萎缩成了蜗牛壳,估计再过片刻就会将自己挤扁……
他徘徊于“痛快地死”与“多活一年后不得好死”间,思忖良久都不敢做出选择。
胡非夜行就半靠着软椅扶手,右手拇指在箫孔上轻轻摩挲,听着他呼吸的变化,等着他的结果,期间未催促过一句、干扰过一声,直到冬至子时来临的一瞬。
这一瞬,殿门被从外面推开,乾堂堂主子规款步走了进来。
她比胡非夜行小上两岁多,正值双九好年华,尚处在爱打扮亦该打扮的阶段。
只见她头戴做工精致的首饰,身穿颜色明亮的罗裙,连鞋子上的花案都是抓人眼球的。
然打扮得如此鲜活的人,眉宇间的锐气总是重得像把刀,时时剐着她看的人,只有面对胡非夜行才会收起。
是以她进殿之际,眼刀毫无意外地飞向了萧知音。
不过后者已然“看淡”了红尘,纵使脊背本能地发寒,也未予理会。不仅如此,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亦未予理会;她恭敬地说出“殿下,已至子时,您该就寝了”,他亦未予理会;因此她撩动珠帘,他亦……
不,他理会了,瞬间自思考中跳了出来,神经险些绷断!
入城后他读过《城规》,深知这道看似摆设的珠帘意味着什么。一旦它被放下来,则非城主至信之人动之必死,就算是至亲,而信任不够都不行。
江湖盛传,胡非六十四堂中,唯乾堂堂主子规能力最差,颇不得夜行殿下倚重,不意这样的人竟得了她最大的信任。一回想刚刚的怠慢,萧知音不禁肠子疼,万一她心生不满,跟胡非夜行进几句言……属实是细思极恐。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绝非自恐,因为胡非夜行只听完子规那句话便开口道:“是很晚了。等了两个多时辰,也够久了。公子一直无有动作,想来是觉得那些要求不合人情,又顾及我的感受故才未明说,这番心意我理当承情。子规,替我送公子出城吧,想着我的人可杀不得。”
子规作势就要接令,忽然闻见殿中飘起一抹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