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有灵》三日尹

3、士庶有别

　　谢袁二人进了季府，只见府中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厅房、厢房、游廊，无不雕梁画栋、朱栏玉砌，且院中随处可见的树木山石，亦是轩峻壮丽，真是极尽奢华。

　　袁信对着谢哲小声道：“这富贵程度，怕要将你我两家都比下去了！”

　　“富有余而贵不足。”谢哲旁若无人地回道。“装饰艺术在于搭配，并非只是奢华材料的堆砌，如此只显得肤浅俗气。”

　　季伦听在耳中，脸色登时不好看了，但三人已行至宴客堂中，他也不好发作。

　　宾客们见到谢袁两人，都有些吃惊，随后便纷纷前来见礼寒暄，这多少让季伦心情舒畅了些。但谢哲始终不太言语，至多点头回应，倒是袁信快速融入，与人相谈甚欢。

　　热闹间，唯有一人静坐席上，对谢袁二人不予理会。

　　这人姓朱名亦，三十左右，细长脸蛋，浓眉俊眼，嘴角浅笑，鬓角有些天生的少年白。虽坐着，身姿依然挺拔，整个人气质沉稳从容，细看一下，又仿佛从骨子里透着深沉阴郁。

　　没多久，众人便各自入座，乐师们也开始吹奏起来。柯亭笛名不虚传，笛声清亮悠远，绵延回响，似在诉说着一段段悲欢离合，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其中，萦绕着无限的遐想与牵念。

　　三曲过后，众人便举杯对饮，闲话一番。而谢哲依旧沉浸在笛声中，回味良久。

　　“奈何。。。。。。奈何。。。。。。此笛只应天上有啊！”正当众人交谈之时，谢哲突然高声感慨道。

　　众人诧异，但只当他性格乖张，任性而为，也不多想。

　　只有朱亦听出了谢哲言语中的讽刺，他微微皱眉，随后狡黠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袁兄，可以回去了。”谢哲突然起身，对袁信说道，并径直往堂外走去。

　　全场宾客都惊了，他们虽知侨姓子弟从小就养成等级观念，士庶之分犹如天壤之别。但从进来后的不言不语，到现在的说走就走，如此无礼无道，让大家都觉不齿。

　　季伦面子挂不住，叫人拦住了谢哲。他恼怒道：“谢公子，我始终以礼相待，你这般倨傲轻慢，未免太目中无人。想必粗野伧父也不会如此吧。“

　　谢哲听到楞了一下，转头扫了季伦一眼，一脸莫名其妙。但也不发作，依旧一脸怡然自得的神态，只是催促袁信道：”走吧。“

　　袁信是个没主见的人，平日家里礼法压抑，此番只想借机寻乐。已出来玩耍半天，听到谢哲呼唤，也就起身准备随他同去。

　　此时，被视若无物的季伦尴尬至极，又毫无办法。

　　”扫兴，扫兴。”正当季伦气怔之时，只听朱亦朗声道，“这酒喝得不痛快呀，不如大家都散了吧。”

　　这下把季伦急坏了，忙返回到朱亦面前赔礼。就在这时，朱亦给他递了个眼色，并斜眼撇了身边陪酒的侍女一眼。

　　季伦立马领会，高声道：“来我府上做客，从来都是樽中酒空，尽兴而归的。想来今日是这些陪酒的未尽责任，让各位扫兴了。既如此，来人，把这些个失职的东西拖出去打死。“

　　说完，几个小厮便上来拖人，谢、袁、朱三人座边的侍女忙下跪求饶，登时堂上哀叫嚎哭一片。

　　谢家对待下人向来宽厚，鲜少动粗体罚。季伦这一生气就杀人的操作，让谢哲惊疑不止。

　　他自幼于膏梁锦秀之中成长，又因门第受宠受捧，故养的性情随心随喜，目无下尘。

　　但他只是男孩心性，见到出人命的事情，便起恻隐之心。于是拉着袁信，愤然回到各自的座位，随后对身边跪着的侍女道：”起来倒酒。“

　　在季伦的应允后，谢袁二人身边的侍女捡回一命。但是，朱亦仍不为所动，一副”他杀自家人，不关我事“的态度，始终不再饮酒，身边的侍女也就难逃一死。

　　一条人命，竟如此不放在心上，谢哲看在眼里，心生厌恶，但也无能为力，只好闷声饮酒。

　　觥筹之间，有人说起近日朝中新闻，大家便聊起了土谷浑一役。

　　一公子道：”听闻土谷浑一战打的惊险，双方本胶着拉锯良久，且我军更是渐显弱势。谁知突然来一奇人，善谋奇略，迅速就扭转了乾坤。市井传的邪乎，也不知真假，朱大人，您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想必知道其中究竟？“

　　这朱亦随母姓朱，朱家乃吴姓世家，其父是商人，在其母丧偶后入赘了朱家。他博学多艺，又善迎合皇帝心思，故年少得志，多年恩宠不衰，时任中书舍人。

　　他深知皇帝更愿提拔寒门子弟，于是借着父亲的出身，声称自己为寒士。这样一来，既能得吴姓贵族支持，又笼络了一批寒门重臣，在朝中正如日中天。

　　”确实有那么一人，竟是个武侯之子，想来将门无犬子。此番机缘巧合，他恰好游历至土谷浑边境，遂辅助临川王得胜，也可理解。“朱亦答道，并不忘看了谢哲一眼。

　　”侯门子弟？怎我们从未听说过？“

　　”说是幼年送出去养了，久未至京中。此次陛下特意将他召回，令其完成袭爵仪式，大家很快就能见到此人了。“朱亦道。

　　”放着京中爵位不要，跑到苦寒之地游荡，也确实是奇人了。“众人笑道。

　　“说起这人，倒跟谢公子家有些渊源，他父亲当年与谢司马是挚友。谢公子，可曾听说过“布衣战神“陈怀仁？”朱亦问道。

　　谢哲父谢籍，原是太子师，官至大司马。只是在谢哲5岁之时，他便辞官退隐，自此寄情山水，对子女也是放任自流。

　　此时的谢哲已被灌地微醉，他只想赶快结束回府。听到朱亦又来招惹自己，便没好气地答道：“吾家甚少与寒士来往，不似朱大人，有汝父牵线，什么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皆能结交。“

　　朱亦微皱了下眉头，然后不紧不慢地道：“陈怀仁出身寒门，原是宫里一棋童，虽不会武功，却善于筹谋。后得陛下慧眼赏识，命其带兵出征，初临战阵，便显露帅才。此后，便屡建战功，荥阳破围剿、考成水战、睢阳魔鬼战、涡阳克十三城、洛阳夺三十二城，这些都已成我朝战史上的神话。“

　　近十多年，南萧边境安定，战事鲜少。在座的贵胄子弟，习惯了富贵温柔乡里的安定生活，哪能真正理解这些战役的厉害之处，只有几个武将子弟略知一二。

　　“儿时曾听父亲提过此人，其谋略胆略、把握战机的能力，堪称奇绝。私下里却极不起眼，犹如文弱书生，平时里又习惯布衣素服，所以百姓们就称他为“布衣战神”。云杜侯之子柳仲礼道。

　　“如此说来，这个陈怀仁竟有些当年谢公谢安石的儒将之风。”季伦叹道。

　　”可不是么，要不怎能与谢公子的父亲成了知己。“朱亦狡黠一笑，转眼看着还有点意识的谢哲，又续道：”那些年，谢司马爱好弈棋，一来二往，两人便成了知己。闲时，两人于棋盘上切磋斗智，战时，一人在朝稳定时局，一人出战决胜千里。成就了当时的一段佳话。“

　　”只可惜天妒英才，陈怀仁英年早逝，谢司马也归于诗酒田园，多少让人有些遗憾啊。“柳仲礼道。

　　”江山代有人才出，土谷浑一战，陈怀仁之子已颇有其父当年风范。“朱亦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只是，这谢家的子侄。。。。。。“他欲言又止，然后斜眼看了下将醉的谢哲。

　　众人都心领神会，纷纷窃笑。在座的多为吴姓人士，多年来被南迁的侨姓大族歧视。难得遇上看侨姓子弟笑话的时候，无不抓住时机奚落一番，以泄怨愤。

　　吴姓贵族是吴中一带的原住民，自皇权南移后，北方侨姓大族也陆续南渡，吴姓家族备受冲击。好好的南方霸主，就这样处处受人牵制，政治及社会地位大受影响。

　　因与南方世家文化渊源互异，社会生活、风尚习俗等有诸多不同，侨姓与吴姓双方在精神上互相排斥。侨姓历来自视正统，标榜优秀，轻视吴姓。

　　经过近百年的融合，直至本朝，稍有缓解。只剩几个一流豪族，依旧奉行私下不往来、不通婚的原则。这些年吴姓子弟在朝中地位渐升，仍全然不放在眼里。

　　多嘴之人说完谢哲，又嘲起了其父谢籍，什么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身居显要却一无所为，毫无先祖遗风。。。话茬打开了，一时便收不住，各种难听的话都来了。

　　此时的谢哲，身已醉但头脑清醒，他清楚地听着这一切，怒火中烧、心跳加速、面色潮红，急欲起身喝止。但因酒精作用，肢体绵软无力，言语含糊不清，连一句完整话就说不出。

　　旁边的袁信，本已半醉，又是面对人多势众，想要替谢哲解围，但又怕引火烧身。权衡半天，还是选择狂喝豪饮，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

　　嬉笑到掌灯时分，众人才起身散去。季伦便让陪酒侍女搀着谢袁二人，一同进了马车，并叮嘱先送去袁府，再送去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