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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距离报时的布谷鸟的鸣叫声响起还有一刻钟,老麦克·布朗便已经伸着头向蓝色的售票亭外张望了。正如每个月的此时此刻,他在等待下午五点整的火车。

      这是花了整整二十年积累成的习惯,在恰莱斯特,售票员的每一天都如此度过。很久以前,当麦克还是个小职员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喜欢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红皮车厢发呆了。那时候恰莱斯特还不是个闭塞的乡下地方,而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小城,人人都以能够在此拥有一席之地为荣。直到后来伊斯特的土地被正式并入欧里安特罗,恰莱斯特才失去了号称“能够看见那一边”的独一无二的权力,转而变成一个普通的火车站点;又在一次次新的铁路规划之后,终于走向了不得已的封闭自守:它与外界仅有的交流是每月两次的红火车,一趟来,一趟走。

      于是恰莱斯特自然而然的没落了,不复从前光鲜亮丽的边境之花。穿着粗麻四处奔跑的孩子们吮着手指,听父母讲上一辈只在童年见过的繁华景象,而那些稚嫩的光脚丫所踏着的泥泞满地的土路,曾经有着无数蹄子和轮子同时碾过,还要带上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和满载着珠光宝气的绫罗绸缎……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几条陈旧街道上的住宅证明成年人所言非虚,但它们大多也早已无人居住。各种意义上的离开使得这些房屋被岩块一般的巨大沉默填满——当然曾有不怕死的人踏过前廊的砖块。然而就在成功闯入掉漆门扉的下一秒,他就在无数等待着流露喜悦的眼睛的注视中,被看不见的石头活生生压成了肉泥,最后成为那无边死寂的一部分。众多空屋中,唯有一栋门牌上刻着卡萨布兰卡的小楼幸免于难,大多数人们都相信它迟早会陷入同样的境地,并充满遗憾地为其中的三位住户捐赠出一点所剩无几的同情心。

      时间如同长河般奔流不息着带走这座城市的过往,但麦克仍然保留着等待火车的小癖好。刚开始没有人阻止他,因为这一古怪的爱好实在太过廉价。直到四十岁时,他辞去了稳定的工作,前往火车站当一名售票员,从此再也没有踏出过那间方方正正的蓝色小亭一步。没有人明白他这么做的动机,如同没有人能理解与他年龄相仿的斯特克里兰德为何一头扎进塔希提岛的艺术。毕竟哪怕抄写员的报酬并不算高,一旦与售票员的那点菲薄薪水相比也已像是一笔巨款。他的妻子珍妮特·布朗为此哭了一天,接着继续去打惠斯特牌;儿子小麦克·布朗从司格特乘着火车回来劝说父亲不要放弃自己的工作,老麦克连抽了三根自己卷的纸烟,然后断然拒绝了儿子的建议。于是小麦克只好再坐着同一列火车回到岗位,继续他的工作。后来他写信告诉母亲,自己娶了一个叫做凯蒂的女孩,生下一对儿女。于是布朗太太也寄信过去请求他回到恰莱斯特,对方却再无回音。

      布朗先生却为此感到高兴。在无人阻拦后,他继续在火车站工作,直到垂垂老矣。别人不相信他有什么好处,但只有老麦克才知道,售票亭的内里是火红的。

      远方,一架钢铁机器飞驰而来。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靠站暂停,布谷鸟酝酿许久的曲目也分毫不差地响起。视线掠过车门时,老麦克浑浊的双眼习惯性的暂停了五秒,又很快收回。他清楚地知道今天的火车当然也会和往常一样立刻离开,然后自己将继续坐在这里,等待下一列轰鸣的蒸汽机车头拉着十数节车厢从伊斯特的起点站飞驰而来——这样的日子还将继续,直到他死去。

      但万事总没有绝对,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个女孩迈步踩上了那由铁丝网钩连而成的、颤巍巍的台阶。她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几乎是跌撞着走下火车,迈进月台,同时踏入了恰莱斯特弥漫着陈旧木屑与铁锈气息的空气里——正是芙洛拉·德·莫尔塞夫,携带朋友的托付,沿着母亲的遗嘱来访。

      在她身后,头戴蓝色小圆扁帽的检票员彬彬有礼的鞠躬,关上了红漆斑驳的车门。随即这辆载她来时的庞然巨物便立刻拉响了汽笛,雪白如牛奶的浓霾从烟囱中逸散入蓝天,就此摇着金黄的铃铛驶向远方,在山的那边消失为一个小点——但钢铁与木头搭建的长梯隆隆作响依旧,不因这一列火车的离去而停止,仿佛有只透明的庞然巨物沿着轨道不歇地飞驰驶过。无休止的重压下,枕木吱呀作响。

      芙洛拉打量四周,却发现月台之外的车站内,除了自己空无一人。这个乡下小镇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唯一能够消除这种陌生感的,只有载自己来此的火车。

      但它早已离开。

      仔细地观察过四周之后,莫尔塞夫终于瞧见了角落里的售票亭,便快步走过去。

      “请问,恰莱斯特是否有叫费切尔德的人?”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但老麦克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注视着这个外乡来的女孩一步步走近,甚至没意识到她正对着自己说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新来访的旅客了。

      与此同时,芙洛拉也正打量着售票亭里的绿制服男人。对方年约六十,脑袋上没有戴帽子,而是扎了个红色的方格大手帕,胸前别着一个名牌,上面刻着麦克·布朗,应当是那人的名字;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支垂落老长一截烟屁股的雪茄,身边堆着一撮烟草碎和纸片。他看上去颇为惊诧,只是盯着自己,一言不发。

      于是芙洛拉不得不再问一遍:“先生,您有电话簿吗?”

      “是、是,当然有。”老人如梦初醒似的坐直了身子,连忙回答道。他站起来,开始在一摞堆积如小山的书中翻找东西,顺手向窗外弹了弹烟灰,却不小心掉了一截到女孩的裙子上。芙洛拉沉默着掸去裙摆上的灰尘,一时不能确定对方的态度。

      终于,老麦克找到了电话簿。他有些笨拙地翻开本子,粗大的手指沿着字母向下,一路指到了字母F。

      “女士,这底下可有五个费切尔德。”他有些生涩地问道,“您具体要找的是哪一个?”

      “M·C·费切尔德,大约二十年前她住在这个镇子上。”莫尔塞夫尽可能礼貌地回答道,试图避开对方鼻孔在无意间喷出的灰色尘埃。

      售票员将没有滤嘴的烟条塞进嘴里,重新打开到第一页:“那可不在F下头,得再往后头找。”他嘟嘟囔囔地往后翻,牙齿间咬着的烟头让他把F读成了意夫。“幸好这儿从没买过新电话簿,女士。”他有些没话找话道,试图把话题延续下去,“二十年前的人了!想想看,这些年有多少人离开了恰莱斯特啊!”

      终于,麦克在无数条被遗忘的空白中找到了那条名字。他用被烟熏黄的指甲摁着纸页,小心翼翼地将电话簿推到女孩面前。芙洛拉凑上前看,眯着眼勉强从褪色的墨水中辨别出了波德大街的标志,后面的门牌号却因年岁糊成了一团,怎么也认不出来了。

      “您知道波德大街怎么走吗?”旅人决心至少先找到大概的位置,便追问道。

      “波德大街?那可是个老掉牙的古董了。”面对二十年来的第一个新面孔,老麦克的话忽然多了起来,自觉很有必要向对方讲讲自己的家乡,“那地方如今被划进了旧城的范围,只剩下几座光秃秃的庄园,有一座叫卡萨布兰卡,到现在还住着两个老处女和一个寡妇……据说那个当寡妇的,曾经有个年轻又漂亮的小女儿,结果后来却和尚特拉来的一个年轻公子哥儿跑掉啦,跟着那家伙过上了好日子。”

      他耸了耸肩:“总有人想离开恰莱斯特。”

      “照您这么说,恰莱斯特镇不算富裕?”

      “嗨,那还用说!”老人权威地一挥手,确信自己讲出了无上的真理,“从前和伊斯特的边境嘛,哪有外头人乐意来这里?自打威廉国王赶跑了伊斯特佬,人才多起来。

      “老实告诉你吧,刚才和你说的那个庄园,就是第一个在这里建起来的——不过现在又没人来啦,大城市的有钱人都爱去伊斯特佬的地方,谁听说过在半路上停下的?”

      他还打算多闲聊几句,却忽然想起对方旅客的身份,便从小窗子里摸出来一块纸板,递给了芙洛拉。芙洛拉低头,注意到上面只有一行时刻表似的标注。

      “要去波德大街,只要两个银帕特,每天下午五点一刻都经过这儿——”老人将一张车票放在窗口,抬手向远方一指,“那不是来了!”

      果真,一匹白马拉着辆灰绿的双层车,正沿着泥土小径一路叮叮当当地驶过来,芙洛拉来不及数钱,顺手从衣袋里摸出两枚金灿灿的斐卡向乘务员丢去,匆忙道谢一句后便拎着行李盒跳上马车,抓着后门扶手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火车站,只留下老麦克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突然抓起金币,放到后槽牙上嘎嘣咬了一口,又连带着唾沫将它从腮帮子深处掏了出来。

      “见鬼,真是个体面的太太!”他呆望着咬痕喃喃道。

      不远处,女孩已经坐上了马车后座。黄绿色的茅草在许久未曾修缮的石子路两边茂密地生长着,当老麦克·布朗再次抬头的时候,那辆小车已经在一个拐弯后,消失在深深的草丛中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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