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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阅尽从前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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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床,不嫌弃的话,你可以睡我的斗篷上面。”齐莘铺好杂草,再熄灭蜡烛:“不能烧太久火,会很闷。”
温良不出声,看着四壁封得严实,就像掉进谁家挖的坟冢。
“或者我们三人挤挤?”安顿好何其,齐莘看温良无所适从的靠在墙角:“可好?”
“我打坐,有块地方能坐下就可以。”
“好,那我们休息了。”齐莘慢慢躺到何其身边,何其睡得安稳,也许是精魄刚刚归体的原因,他睡得沉稳,需要休息。
温良坐到何其身边,指甲上飞出两只白色的像萤火虫一样的灵虫,闪着微弱的光,一只落在她眉间,一个落在何其眉间。
“天地同生,共感万物。”轻轻念咒,温良不忍心吵醒两个睡梦里的人,共感和共生都是道家常用的把戏,共感可以感同身受,而共生则如翼穹和羌芜,即使历劫也未身死,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道的指示,本该是二人,一个得道,一个碎魂。
都是温柔的法术,每个字符都似乎带着温度,温良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很快入梦。
出生时,刚刚脱离母体的感觉,很新奇,还有点依恋,尝试着呼吸第一口气,然后好奇着继续用力吸气,直到呛到自己。
“看这孩子,真可爱。”说话的应该是母亲,只是现在还睁不开眼。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个夜晚睁眼,入眼便是星子漫天,这大概暗示着他日后会有一双星子做的眼睛,替他看清许多,他想记住的。
人们看到他睁眼都很欣喜,特别是听到他第一次说话,这个生下来不怎么会哭的孩子,从小只爱笑。
温良对着镜子,想默默何其的脸,却只摸到了自己,他在私塾学什么都很快,四岁的时候寻常孩童不识的字他都认识。
齐莘是教书先生家的孩子,长他七岁,一直很喜欢这个弟弟,但何其似乎对这个姐姐并没多少记忆,除了过年时去她家拜年随她一起放了烟花,在私塾赶上雨季留在她家吃她那份炸小鱼。
何其的外号小鱼也是少时爱吃鱼得来的,至于那个女性的名字齐玉,则是后来不得已的假名的,他不喜欢有太多名字。
温良蹲在地上,水洼里的积水倒影是何其年少的样子,何其小的时候有些胖,除了那双眼睛和眼角的痣,没有哪里是看得熟悉的。
这个时候的雷雨并不突兀,他捂着耳朵往家的方向跑,路上遇见了撑着伞的齐莘。
“这雨势头很大,躲躲吧。”他们躲到驿站附近的亭子里,还与一群黑衣服不披斗篷不戴斗笠还不拿伞的人擦肩而过,那些人一齐停了一下,之后继续离开。何其他们可能心里也明白,就是这一躲,他们成了人群的不幸中最幸运的。
齐莘似乎一直很关注何其,也许是书香门第都喜欢关注读书优秀的人,温良在何其和齐莘一起狂奔着返回时明白这就是一切的转折点,温良不能阻止何其的行动,因为这是过去,是回忆,即使篡改了记忆,过去也无以抹灭。
何其跑在前面,齐莘小步跑跟在后面。隔着很远,先是闻到一股腥味,混着雨水和泥土的气味,依稀还有点桂花糕和米酒的味道。
“刘二婶家的小儿子今年满月,大家可能去喝满月酒了,刘二婶的菜烧的很好吃,我带你先去吃点东西,这个时间吃晚饭早了些,但你我午饭还没吃。”
“唠叨。”何其小声说了两个字,齐莘安静下来:“我回家,你去吧。”
“那就不去吃了,我先送你回去,我爹今天不回来,红儿丫头晚上才去陪我。”
何其不做声,朝着家的方向走,齐莘很配合的跟在他身后,温良发现,年少时的何其就是个只会读书的闷葫芦,看不出对齐莘是感激还是嫌弃,也看不出对书本是喜欢还是厌倦,似乎一切在他眼里波澜不惊平淡无奇。
忽然,心口剧烈的疼痛,疼得人颤抖,脚下发软,恐惧和被滞后的思维一起占据大脑,他坐在地上,温良也被迫坠入痛苦和绝望中,忘记了呼吸,那口气憋在胸口,时间似乎冻结,直到有人在背后用力拍了自己一下,何其才敢再次睁开眼。
他从看到这一切的一瞬间起就紧闭着双眼,睁开眼后缓缓爬到离他最近的亲人的身边,他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这个怀抱还是温暖的,齐莘走过去,看着他,半晌将他抱出来,弯着身子搂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背。
没有丝毫反应,何其木讷的任齐莘把自己放到门后的马扎上,齐莘检查了房间里外所有的尸体,确定无人生还。
齐莘带何其回了自己家,何其没看到家人最后一面,因为齐莘表示找大人来组织葬礼,却在绕了村子一整圈之后发现一个家的悲剧变成了一个村的,这是唐王朝少有的悲剧,却在几天里被当差的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那几天,何其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连带着温良的感觉都变得麻木,齐莘的照顾无微不至,她有着高于年龄的成熟,他们一直在等齐家的大人,却从梅雨季等到了寒冬。
梅香钻进屋子,何其依然没走出悲痛,看起来就像是痴儿,可整个村子除他两个活人也就只有鬼了,齐莘不得不打算,在粮食和钱用尽之前找到活路。
那日,她从榻下的暗格里抱出一个红木匣子,当着何其的面直接撬开。
“这是我娘给我攒的嫁妆,咱们先变卖一部分,然后去投靠长安的花秀才,花勾裕是我爹给我找的郎君,大我五岁,许得算娃娃亲吧。”
齐莘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不情愿:“我们可以熬到下一个夏天,但若到那时也没有活路,就真的死路一条了,我留一封信,让父亲到花府找我们。”
温良感受到,何其的小脑袋已经恢复以前的灵光,他猜到齐莘肯定想尽办法联系家人,就明白齐家的人不是被歹人所害就是有意丢下齐莘,这个档口,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寻人了。
“以后莘娘就是姐姐了,齐莘这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小鱼也不能再叫何其了,你叫齐玉吧,遇上熟人好猜一些。”
“姐姐。”很久不说话,何其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温良感觉到何其的回应是在心疼齐莘。
“日后也只有姐姐了。”齐莘叹息,没再说什么,擦擦积尘的砚台开始磨墨准备写信,何其抱了两本旧书重温了几个故事,早早入睡。
时间奔走的很快,转眼到了长安,何其的记忆里已经找不到关于一路艰辛的回忆,但他们站在花府,一身破旧衣衫证明了一切艰难,在正月里很是碍眼。
“进去之后,你就一直是我弟弟,以后也是,有我一口气在,绝不让人伤你半毫。”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何其终于问出一直萦绕在温良心里的问题。
“你很像我哥哥,但他死了。”
“老套的借口。”何其的回答出人意料,好在没继续追问,齐莘不至于太难堪。
这已经是标准的有非分之想了吧,温良在心里想,但自己未经情事还老早的躲进山里,这些事弄不明白。
何其不仅有了新住处,还是少爷的待遇,很快过上了有书读有肉吃的日子。
但他的一些随笔,例如诗词书画,很多都被花勾裕拿起修整一下就装裱起来当作自己的东西,何其不当回事,齐莘在发现后每次都是据理力争,但没什么效果。
花勾裕起先对齐莘还算客气,承诺几年后娶她过门,但几年里冲突不断,他给自己娶了正室又添了妾室,反而没时间顾及齐莘。
齐莘偶尔外出,回来时会带回一个包裹,里面裹着的破衣服鞋子,缝补好都是钱。
补衣服的钱积攒起来,齐莘会买些便宜点心孝敬花老夫人,花老夫人面善心也善,待人处事都好的没话说。
“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会被赶出去。”何其说的,正是齐莘担心的,她不肯屈从做小,在府里算是切断了自己的路子,被赶出去是时间的问题。
“我已经这么大了,可以养活我们了。”何其不服道:“寄人篱下,生活多是桎梏,早点离开才是。”
“可长安这样大,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不能轻易带你离开。”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花府新来的小妾诬陷他二人偷盗珠宝,花勾裕要求他二人净身出户,所有人默认了这件事,却想不到花勾裕是个小人,那天之后他因为再无成绩被踢出秀才阁,气都撒在了在街上摆摊卖字画的姐弟俩身上。
他使了阴险的法子让市井流言倒向自己,将姐弟二人是小偷的推论添油加醋的传了出去,直接导致了正义之士砸了姐弟俩的摊子。
真正导致齐莘流落风尘的元凶是流窜在长安作案数起的人贩子,早在去年秋天就已问斩,何其由于姿色问题当时被困在一个地窖,虽然能感受到他并不害怕,温良还是很自责自己为何不早点出现。
逃出地窖才发现自己离开了长安,再遇齐莘时,她站在花楼的门口,妖娆妩媚。。
何其不敢去打招呼,他等在不远处但齐莘没看到他。
一直站到深夜,齐莘没遇到恩客,叹息的样子像是由衷的失落。
何其走上前,轻轻拍拍齐莘的肩,齐莘抖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
“你还活着。”齐莘说的第一句话:“太好了。”
何其只在一个夜晚起夜的时候凑巧看到过齐莘写信眼角湿润,她这样坚强的人,当着自己面前哭,还是第一次。
齐莘还找不到活计,于是动起了嫖客身上钱袋子的主意,他们团聚不过半年,莘娘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住,但两人共同的特点是居无定所。
一个会说话的白狼蹦了出来叼住他的裙角,之后,温良在何其的视角里看到了因为共感哭得脸蛋和眼角红红的自己。
何其那时候在想,这个姑娘怎么回事?养只狗来叼我也就算了,看见我一个字不说就哭成这样,若不是他机灵就要被讹上了。
这个姑娘仔细看起来,打扮的很简单,但明眸皓齿气质脱俗,五官不止秀气更灵气,自称道姑倒也可信,就是那白狼妖有些可怕,可别是瞄准这身肉来的。
再之后的,温良便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