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仁医》霧裡聽草

178、悼黄沙4

　　李勋站在门边，别过脸，默默流下泪水。

　　夜岚望着怪物，越看越觉得那个丑陋无比的身体里，集合了所有她害死过的人的亡灵。

　　她必须消灭他，必须亲手了结他，再一次杀死所有意图向她报仇的怨灵。

　　在老大夫意识到她的疯狂时，夜岚双手早已抓紧怪物幼小的脖子。

　　李勋大叫：「不！」

　　怪物发出微弱的怪叫，李勋赶来阻止之前，夜岚已经掐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老大夫连忙拉着李勋，「侯爷，你不能过去！」

　　李勋那里听得进，老大夫只好唤来侍卫扯住大吼大叫的陇西侯。

　　夜岚松了一口气，缓缓放开被鳞片割伤的双手，伤口迅速化脓，由手掌漫延至手背，由手臂至颈项，她费尽心思才得到的脸，正被无情的剧毒撕开。

　　「四娘！」李勋嚎叫着，夜岚的声线比他还要凄厉十倍。

　　六

　　陇西侯夫人的房间，从那天起生人勿近。

　　下人都传夫人和公子是被前凉皇诅咒了，才会接连出事。

　　夜岚身上裹满纱布，抱膝瑟缩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语。

　　剧毒没有攻入心肺，只是摧毁了她的皮肤，她曾经姣好的花容月貌，一片片自脸上剥落，溶成血块。

　　她伸手抚向凹凸不平的脸颊，自前天流干血之后，柔软的皮肤慢慢变得坚硬，摸上去像被风沙侵蚀的岩石，粗糙不堪。

　　她日以继夜的想尽办法，无论用甚么代价，也要修复好她的脸。

　　但来到今天，她开始绝望了。

　　在这副躯壳中逗留的每一刻都是煎熬，要她继续过这种人不似人，鬼不像鬼的生活，

　　还不如去死。

　　她哭嚎着，眼疼，身疼，心更疼，她悲惨的人生，就要在这处她出生的地方，结束了吗？

　　她的一生没有多少选择，但她至少可以选择如何结束她的性命。

　　她想起父母带她一起去看的沙漠日落，每一个画面都是那么的美不胜收，她渴望再回到那个地方，再次重温那段时光。

　　想通之后，她情绪平复下来，缓缓下床进了些米粥。

　　十数天以来，夜岚变得异常安静，不再哭闹，李勋每每去探望，也像一个木头人一样，不回不答。

　　待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夜岚借词想出府散心，把侍女小厮都迷晕之后，夺过马匹奔出城去。

　　每跑死一匹马，她便以重金购买，几乎不吃不喝，一路买马换马，一直来到沙漠边缘。

　　李勋出动卫队追赶，也总是落后一步，慢了半天才进到沙漠。

　　夜岚牵着马，在漠中漫无目的的行走。

　　李勋兵分多路寻找她的下落，还是他率领的一路最先找到她。

　　他命军士原地待命，自己下马朝戴着白纱帷帽的身影走去。

　　天色阴暗，一阵风吹起黄沙，将他脚边的沙粒送往她所在的沙丘。

　　他远远喊着：「四娘！」

　　夜岚充耳不闻。

　　李勋吃力地在黄沙中跑动，来到她身前。

　　「四娘，我们回去吧。」

　　夜岚用回她的声音，冷冷地回道：「这里没有郑四娘子。」

　　李勋愣了一下，说服自己只是风沙的声音太大了。

　　「四娘，我会找遍天下名医为你医治，跟我回去好吗？」

　　夜岚目中毫无生气，「郑四娘子已经死了。」

　　李勋语中带着急迫的恳切，「我不会放弃，就算……就算真的治不好，我也不会离开你。」

　　夜岚心如刀割，这份情，终归不属于她。

　　「你的郑四娘子，很早以前就不在了。」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不想再披别人的皮，冒别人的名，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四娘，别说晦气的话，有你，我才重新活了过来，知道你在等我，我才有面对千军万马的勇气，不管往后如何，我都会陪伴你左右。」

　　夜岚移目望他，目中尽是凄凉，「你喜爱我，疼爱我，不过是因为这张郑四娘子的脸。」

　　李勋心中不解，估摸着她应是日夜赶路累坏身子，才会胡言乱语，只好道：「世人只看到皮相，但我看到的是你的真诚纯粹，你的好，我都记在心中，不会因为你的容貌而有所改变。」

　　夜岚忽地嚎啕大哭，心中悲痛不已，他对郑四娘子越是深情，她越觉得自己渺小可怜。

　　她用计杀死了郑四娘子，但真正消失的人，却是她。

　　「郑四娘子在五年前你回府那天，被你亲手杀死了。」夜岚将她本想藏一辈子的秘密，坦露在一望无际的大漠，只有无尽的黄沙一同分享她的惨败。

　　李勋压下不敢置信的惊恐，纠正她道：「那个女人是喋血巫，是要伤害你的喋血巫。」

　　夜岚含泪道：「她叫夜岚……」她直直望进李勋目中深处，丢下所有伪装，「我叫夜岚。」

　　李勋顿感一股恶寒围绕全身，拒绝接受听到的一切，「你只是受了打击，神智不清，我先带你离开去休息。」

　　夜岚道出她心中多年的愿望，「我是一个卑微的舞娘……我只想你记住我的名字。」

　　「不……」李勋不断摇头，脑海中重复又重复的闪过那一幕，努力的回想那个被他一剑贯穿胸口的女人，她最后的眼神。

　　愕然不解，又满载悲伤失望。

　　「我曾经以为我赢了，」夜岚笑得悲切，「但其实，我根本没有赢过，我才是输得最彻底的人。」

　　李勋一手按住胸口，被接二连三的恶耗压得喘不过气，「你在说谎，你在骗我……」

　　夜岚疯疯癫癫的喊道：「郑四娘子真傻啊，明知回将军府会有危险，还是执意回来找你，可惜，她看见你的那一刻，也是最后一面。」

　　被夜岚锐利的词刀直刺刺的插入心脏，李勋难受得无法呼吸。

　　夜岚摘下帷帽，仰面朝天，「我费尽心思得到她的脸，才得到你的宠爱，得到我应得的荣华富贵，」她叫得撕心裂肺，「但我失去了这张脸，也失去了我原本的脸，我甚么也没有了。」

　　李勋崩溃大叫：「不！你在骗我！」

　　夜岚茫然地凝视他痛不欲生的表情，可悲地扬起微笑，「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这才是事实。」

　　一股恶心感在他体内剧烈翻搅，一起五年的枕边人，竟然是最恶毒的蛇蝎，他再抬头时，目中再不见对妻子关怀的眼神，愤恨地道：「喋血巫！是你害了四娘！」

　　李勋抽出腰间配剑指住夜岚，「你逃不掉的。」

　　夜岚坦然凝视剑尖，「我不择手段，我阴险歹毒，落到今日的下场，我没甚么可以分辩的。」

　　李勋持剑的手震抖着，直视那个他唤了五年妻子的人，咬牙切齿。

　　夜岚平静地道：「我来这里，就是想消失在这片大漠，现在由你来了结我，也好。」

　　李勋的剑项在夜岚颈项，没进一分，也没收一分。

　　细沙如流，由沙丘高处向下流淌，细碎的滑沙声被低沉的嗡嗡声代替。

　　如小溪的沙流汇聚成一条条沙质的瀑布，沙丘迅速崩塌，轰隆鸣沙声回荡在一望无际的沙海。

　　僵持的二人皆站不稳，一起随沙子滑下。

　　李勋用剑稳住跌势，夜岚直接被抛至一处松软的沙地，她刚站起来，双脚像被吸进去一样，身体慢慢下沉。

　　李勋见状，来不及思考，马上丢下长剑奔到马匹，解下马鞭，将一头抛到夜岚身边。

　　夜岚没有接过马鞭，任沙子继续淹没至腰间。

　　李勋看着夜岚一点一滴的消失在流沙之下。

　　由大漠替他动手，本是最好的结局。

　　他双脚却再次来到马前，将马鞭系紧马身，拖着马小心翼翼的来到流沙边缘，再次将马鞭抛给她。

　　夜岚说下临终遗言，「你能唤一次，我的名字吗？」

　　沉重的沙子已到她胸前，迫压她的呼吸。

　　出乎夜岚意料，他一脚踏入流沙，强硬的将马鞭绑在她手腕。

　　夜岚大惊，「别过来！」

　　黄沙凝聚成一只只地狱之手，把他扯向深渊，李勋放弃对抗，任双脚陷进沙中。

　　夜岚撕扯着嗓子大叫：「快走！」

　　李勋朝马匹吹哨，健壮的白马奋力朝前方移动。

　　她被一寸寸的拉出沙堆，他则一尺尺的坠入流沙。

　　夜岚惨声尖叫，「不！」

　　李勋只是静静的凝望着她，「为甚么，不骗我到最后？」

　　沙粒迅速淹进他口鼻，当卫队赶来的时候，黄沙已经将陇西侯吞噬。

　　沙面上只躺有双腕红肿流血，奄奄一息的侯夫人。

　　一

　　洛阳酷暑，一名少年跪在式干殿前谢罪，额上的汗沿脸颊滴落烫热的砖地，他抿紧双唇，忍受照射在身上灼热如焰的毒辣阳光，等待皇帝的处罚。

　　怀有六个月身孕的元织悦也来到殿前，跪在夫君身边。

　　少年对她摇头，她回以一个微笑，依旧跪得笔直。

　　萧永宁在廊下注视二人，少有地主动走进御书房。

　　「胜败乃兵家常事，将驸马贬为庶人，惩罚是否过重了？」

　　元烈抬头，反问道：「他贪功冒进，致使镇远军损兵折将，还不该重罚了？」

　　萧永宁放柔声线，「他一心为报父仇，行事急进，才会误坠陷阱，他也立即力挽狂澜，带领主力撒离险地，将功补过，他毕竟还年轻，日后总有戴罪立功的时候。」

　　元烈板着一张脸，沉声道：「他贸然决定出击之时，就该料到失败的后果。」

　　萧永缓缓劝导，「如你曾说，他身为柔然王子，是回击柔然的不二人选，他早前也曾牵制新可汗，阻止他吞并其他部落，并不是毫无建树，他这次是犯了错，他需要的惩罚是历练，不是抛弃。」

　　「不堪大用，」元烈压眉道：「朕不该对他抱有期望，不该把镇远军交到他手里。」

　　萧永宁一手搭在他肩上，声音带着伤感，「他不是陇西侯。」

　　对三个月前的意外，他还没有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