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澹孤鸟，何寻山岛》百分百走神

1、长空澹澹孤鸟没

　　楔子：
　　我又坐在后座车排，车窗开到最大，感受属于这个季节的风从一个未知的方向涌入我的怀抱又涌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从不停留地为厚爱我而多待一秒。我闭上眼幻想她仍在我左侧，风会送来她的发香，棒棒糖要凑双数买，风景会透过我的车窗看。
　　原来过去也是好久好久的事了。
　　闭上眼满眼笑意。
　　睁开眼泪光满盈。
　　正文：

　　下午三点半。
　　不顺畅的路况，车子在颠簸中三驱一晃。
　　夕光透过车玻璃窗轻轻吻在何澹澹手上，剥开一颗玻璃纸糖，在冬天的尾巴，一双干裂冻疮愈合后的手。
　　今天天气格外的好啊，在下完了一整周的雨后。整个城市又从一片灰中透过气来，大地上都是急需氧气的声音。
　　何澹澹盘算着回家的路程，爸爸刚给的五元整钞，皱巴巴，被换成四颗硬币。
　　公交车向前顿了一步，何澹澹握紧差点甩出去的玻璃糖纸。
　　—— “新村。”
　　售票阿姨接过一块五硬币，在“新村”那栏里勾了一笔，搓了搓多了一颗黄黄的五毛硬币，她才抬头，点了点头，老规矩。
　　何澹澹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和售票阿姨对暗号式交流，“怎么这人到这也能这么奇怪。”
　　他好像是这辆公交车的主宰，能眼皮不抬地便知那个专属于他的位置没有人占领，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之后便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手捣鼓了一会，拆了根棒棒糖。

　　山岛，怪名字，怪人。
　　开学一周，何澹澹认识了一圈的人，唯独这个离她最近的后桌，连混个脸熟的机会都不给。独来独往，就像在群体迁徙中，有自己清晰明确的单人航线，如果按下快门，会是一道模糊的光影。从不眼神对视，从不拒绝，从不追问。
　　“但他真的挺好看的。”何澹澹想着，他再神点，以后就会是高中同学录上惊艳的一页。

　　返校交个人信息收集表。何澹澹接过传上来的一叠纸，看到放在最上面的山岛，在父母那栏里，也只填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何澹澹本来有些顾虑。
　　初中毕业后，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好好把这个伤口填上吧。
　　小学语文作文命题“我的妈妈”，何澹澹写上“我的爸爸”，被全班传阅诵读。小孩子的笑怎么能被定义为嘲笑，这种看到奇怪事物而天生的排异反应。小澹澹跑到卫生间躲起来，等到外面笑声差下去点了，红着脸找被抹得黑乎乎的作文纸，藏起来。
　　以及无数个一个人哭过的画面，对面是嚣张的笑脸。何时想来都有丝悚然。
　　现在她竟觉得有一丝安慰。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表覆盖到了最上面。

　　好像是从这时候开始，何澹澹开始额外留意这个高高瘦瘦男生。

　　在晚休铃打响十五分钟后，头发湿漉漉的山岛小跑回了教室。没有人，夕阳打着风吹书。一个人的世界，是山岛最放松自在的时刻。
　　翻开笔压住的那一页，山岛看到一张小小纸条。
　　“你也是单亲的吗？”
　　山岛心揪了一下，但马上松开了。
　　好吧，还是。
　　无所谓，他告诉过自己，无所谓的。

　　何澹澹急得坐不住，在寝室踱来踱去，“如果冒犯他了怎么办…如果他生气了，如果他不回我…怎么办…冲动了冲动了！”
　　可是何澹澹太好奇了，这是她在十六岁之后，第一个找到的，有着和她一样背景的人。
　　好想问问他，你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你也会自卑吗，你也会愤怒吗，你也会想问为什么吗……
　　这种感觉太神奇了。何澹澹在山岛跑掉的五分钟后，迅速把纸条夹进了他做标记的地方。
　　“这样他肯定看的见啦。”

　　晚自习静悄悄，何澹澹盯着一道最简单的三角函数二十分钟，好像有灼热的目光把后背烫出了一个大洞。
　　还不回信？生气了吗。
　　何澹澹腿抖得越来越快，如果为她的冒昧，那么每抖一次都是一句对不起。
　　同桌一把按住了她的大腿。
　　“缝纫机，我想安静地写会作业。”
　　何澹澹脸更灼热了，刚洗完的头发湿漉漉粘在红扑扑的脸上，他不会看到吧，又尴尬了……
　　一支笔轻轻戳了戳她后背，山岛看到她迅速升温的脸，偷偷笑了下，没被发现。何澹澹几乎是抢的，不敢抬头看山岛，抢回了纸条，拿英语词典挡了下老师视线，深吸气——

　　“嗯……我爸在我很小就离开我了。”

　　字不算是好看，但很清楚，瘦瘦的，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何澹澹另外找了张白纸，但她突然被自己的这个举动逗笑了，这是准备和他推心置腹……
　　“我不管啦，真的好像啊。”但何澹澹想表达的不是此类感叹号，而是一股惺惺相惜。他又不讲话，人也很孤寂，如果是为此的话，真像以前的我啊。因为淋过雨，太想为他撑把伞。
　　对吗，应该吗。何澹澹没想太多，就这么去做吧。
　　“我也是。以后周末一起回家吧？”何澹澹把这行字撕下来，加了个笑脸。
　　反正一辆车，没事吧。
　　“好。”
　　换了张便签递过来，粉粉的。何澹澹也偷偷笑了下，原来是喜欢粉色的男孩子？

　　可以说是迫切盼望着这个周末的到来，或许只是期待一起坐车。
　　山岛照例给了售票阿姨一块五，何澹澹买过票之后跑到最后一排靠窗坐下，指了指旁边的位子。
　　山岛露出大男孩的羞涩，抱着自己和书包，在口袋里掏了掏，递给了何澹澹一根棒棒糖。
　　何澹澹笑了，这周的玻璃纸糖升级成了棒棒啦。
　　“为什么每次都多给五角？”
　　山岛顿了顿，拆了另一根棒棒糖，左边的脸被糖撑起圆圆一个球，含含糊糊地说：“不敢....自己报站。”
　　因为声音小，司机常常听不到他的报站而开过站，就算是很远，山岛也会一个人默默走回去。帆布鞋在沙砾地上磨出声音，“还好有影子陪。”他经常这么做，这么想。
　　他马上侧过脸去看向另一边的风景。说出来了，会不会被看不起。
　　何澹澹看着他左脸被棒棒糖撑起一个球，拍了拍自己胸膛，“那我以后帮你喊吧。”
　　山岛没有回过头，但他笑了，并不张扬。
　　“嗯。”手指在校裤上扣了扣 。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羞涩版。”何澹澹叉起手，也笑了，也不张扬，歪头透过山岛的车窗同看一侧风景。
　　只有风知道。

　　此后，何澹澹完全就是山岛的心理老师和贴心保镖，不需要招呼和示意，她明白他所感，明白他所迫。因为对于敏感的人，再小的恶意都会结成一根根冰凌，横插在胃里，在夜晚静静捣鼓泛滥出阵阵余恶以及衍生出往后岁月里的自卑。
　　在山岛吸收何澹澹散发出的阳光后，在他愿意抬头与别人眼神接触后，因为敏感而感受到的冷落和鄙夷都会传小纸条告诉何澹澹，何澹澹会第一时间为他解困。互相打气作为今后日子里勇敢迈步的凭据。
　　而那些故作老练通达的话，是何澹澹曾经在一个人的角落里，默默想通的。
　　也听到了很多风言风语，很多不怀好意。但是她觉得这是一件无偿的事情，看到他，就很想去保护住，就等于保护了从前爱哭鼻子的自己。这好像变成了一种本能。
　　她无法抗拒本能。

　　“我妈妈给我买了一件和你颜色一模一样的卫衣哦。”山岛在秋游前的周末给何澹澹发送了一条短信。
　　何澹澹去街上的饰品店，用攒下来的零钱买了个熊猫胸针，是那种立体的小玩偶，一只贪睡的熊猫，趴在何澹澹手上。送给山岛。
　　秋游的大巴车上，因为独特的配饰，一些女同学想把玩这只特别的小熊猫，围到山岛位子旁不肯走。因为山岛把它别在了肩膀上，小熊猫更像是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何澹澹用帽子盖住头，不用看也知道因为山岛引来的这一场“红颜祸水”，是洪水吧。
　　憋不住三秒，何澹澹偷偷往后瞄了眼，山岛把小熊猫摘了下来护在心口，和里座男同学换了位子，侧过身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呵，小高冷小白脸，不知道这样更招人吗。”何澹澹撅了撅嘴。
　　“丢了找你算账！”澹澹下车后丢给了山岛团纸条。

　　这个游乐园妈妈早就带山岛来过，和同学一起也放不开。整四个小时，山岛远远跟着何澹澹，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她玩过山车的时候，山岛就静静趴在栏杆上，目光跟着过山车飞了一圈又一圈。
　　山岛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和他一起背负残缺的翅膀飞翔的感觉，不同的是，这个女孩好像更加热烈地爱着这个世界，这个他之前所厌恶的世界。她来走进自己的时候，像光重新愿意接受了自己。
　　谢谢你愿意。
　　山岛放松了肩膀，第一次这么自在地在这种地方，无忧地打发着时间，等着一个人，因为她肯定会回来，找自己。

　　秋游大合照上，山岛靠着瘦瘦高高特意找了靠边的位子，让小熊猫光明正大且名正言顺地趴在肩上睡觉。

　　风言风语越来越猛烈，何澹澹从不在意被折磨得不得不在意。吃饭从随意到必须坐最后一排，不想听到背后有指指点点的造词造句。她也希望山岛出来说句话，帮她解释，可思虑再三，没跟山岛说。
　　让他说什么。这该怎么说。
　　“这本来就是无偿的事情。”

　　期末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何澹澹故意先走一步，她有点郁闷，不想被看到和山岛一起走。
　　“分开行动的话，至少不用一路都被当成舆论中心了。”何澹澹想着，到车上再和山岛好好聊聊。
　　硬撑着不去张望那个路口，但却又期待那个十字路口会马上走过来一个高高瘦瘦。
　　“何澹澹，203，你的车，还不走？”同学快要不怀好意地说出那个秘密。
　　“我去我姑妈家这周。”何澹澹理直气壮地回击了这场阴谋。
　　已经过去三辆了，何澹澹荒诞地想：
　　“他不会在原地等我吧！”
　　这理由荒诞到何澹澹拔腿就跑。担心那个小孩。
　　山岛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不会被人堵了吧？

　　继父从寝室楼里搬出被子，妈妈拖着行李箱搬到门口，山岛左手牵着一半高的一个小女孩，右手攥着一团纸条和一根棒棒糖。
　　“小岛，走了。”
　　“再等一下。”
　　继父和他妈妈打了个眼神，绕道山岛后面悄悄问，“是等女朋友吗？”
　　山岛没想否认，但觉得不妥，因为何澹澹对于他来说，女朋友这个称呼太过轻浮。
　　“好朋友。”
　　山岛低下头，小孩子说了谎，他又在心里默默重新编辑了回答——“是知己。”

　　何澹澹站在学校对面，再过一条小马路就能到门口。她觉得眼前这幕很新奇，有股风蹿进脑海卷走所有想法留下一片空白。扶了下树。到底是呼吸太急促还是今天风太大，觉得缺氧。
　　这是他的爸爸妈妈吗，还有，妹妹。
　　这是骗了我吗。
　　这么完满的家庭。
　　还真以为世界上真的有和我一样的人呢。
　　连另一半双亲名字都不知道的可怜虫啊，我。
　　何澹澹看着他妈妈把他推推搡搡推上车。
　　“哥哥，回家咯。”
　　小女孩的哥哥叫的好大声好开心，都快忘记了他在她面前就像个委屈的弟弟，现在都是别人的大哥哥了。
　　第一次没想哭就泪流了，是眼泪自己要跑出来。不敢想到不敢看的事情，为了一个以为感同身受的人举了这么久的伞，最后发现原来只有自己站在雨里。好不值得，连同之前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太不值得，像个傻子一样，被人骂了还那么有底气，被当成夜晚读物嘲笑，被揭伤疤……
　　我把不会骗我的你当是我的底气。
　　这一趟，何澹澹一个人坐在后排靠窗，只是没带玻璃糖纸，苦苦的眼泪浸过了一整趟路途。

　　回家后，何澹澹把山岛拉进了黑名单，赌气般地，希望他不要发来短信，让她心软。
　　“骗我的。”

　　她把他们之前的短信一条一条删除。
　　可是系统又逼她一遍一遍重温。
　　—
　　“今天我有事，推迟半小时。”
　　“好，我会在车站等你。”
　　—
　　“这周数学怎么这么难，我都不会。”
　　“我等下在车上教你。”
　　—
　　“你要喝奶茶吗，不带珍珠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等等，我还没说要不要！”
　　—
　　“有幸遇见你，我世界的光。”
　　时间卡在上周她去上学之后，山岛特地等晚了点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期待这周回家后她会看见。

　　…………

　　返校前的傍晚，何澹澹故意饶了弯路，避开了和山岛同一辆车。
　　晚自习半小时后，后座还是空的，何澹澹看见老师贴了份新的座位表，别的同学代替了山岛的位子。
　　“他去更好的学校了，你不知道吗？”
　　更好的……学校。何澹澹重复念着这三个字。
　　“我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
　　更好的……
　　更好的……
　　更好的环境，更好的人，这下应该不会有人欺负他了……
　　何澹澹报告了下老师，跑去厕所洗了把脸，还是没让肿胀的眼睛停下来，热热的眼泪混进了冷冷的水里。
　　已经努力憋了，可是喉咙里有更委屈的声音要跑出来。自控力在歇斯底里之后彻底失去平衡。我把你当最真挚，最重要的朋友。
　　山岛！

　　“我被你丢在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