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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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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承诺
拉菲亚不在,江镇有些犹豫,但还是捧着军用水壶走到阿罕塔身边,他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引起其他孩子的注意,便蹲下身,拧开水壶盖子。
“孩子,喝点水吧。”
江镇把壶嘴伸到阿罕塔唇边,一直昏迷着的男孩,突然颤微微地抬起头,像是才出生的小乳狗一样,闭着眼睛,一阵慌乱地闻嗅,当乱抓的小手触碰到水壶,他猛地睁开眼睛,拉过壶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慢点,慢点……”
江镇一只手捧着水壶,另一只手轻拍孩子的后背,还不时留意孤儿们的动静。
水壶里装的是福利院中午派发的米汤,江镇又兑上了自己带的牛奶,他必须小心一点,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这些饥寒露露的灾民一定会一拥而上。
可是阿罕塔喝得太急,乳白色的汤液从嘴角溢出来,附近的几个孩子已经开始疑心,更糟糕的是,阿罕塔呛了一口,一阵猛烈的咳嗽,口中的汤液就都被吐了出来。
孤儿们像荒漠中的饿狼一样冲过去,江镇也不敢动手,水壶就被他们抢走了。
阿罕塔见状就哭了出来,把头重重落回地面,迷离着眼睛,绝望地看着那些孩子分食壶里的水粮。
“别哭,我……我再想办法……”江镇轻抚男孩乌黑的头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绝望地恸哭,更是第一次看到恸哭的原因是食物被人抢走。
是黑色的啊——江镇在脑海里猛抽自己的耳光,他怎么会在此时走神,留意起阿罕塔眼眸的颜色。
这时鼻尖飘过一缕清香,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叫喊,“滚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菲亚推到了一边。
拉菲亚把阿罕塔护在身后,墨绿色的眼睛紧盯着他,一副备战的状态。
“夫人,您误会了……”那双迷人的眼睛像是一符迷咒,江镇一时语塞。
“妈妈,他是好人。”
身后传来男孩虚弱的声音,拉菲亚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不远处争抢水壶的孩子们,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看向江镇的脸上晕出两片浅红。
江镇比她还不好意思,从裤兜里拿出一小瓶红药水递给拉菲亚,结结巴巴地说:“给孩子……给孩子先用,我……我再想想办法。”
说完,他起身便走。
“敬爱的毛拉!(毛拉:普什图语中‘先生’、‘老师’等敬语)”身后的女人娇声唤道。
江镇回头,女人继而追问:“敬爱的毛拉,您是中国人吗?”
江镇想到从德尔勒那里得知的拉菲亚的遭遇,竟一时犹豫该不该承认自己的国籍。
“是的。”江镇点头。
拉菲亚没有再说什么,美丽的眼睛闪动了几下,含着笑意凝视着他,在那一刻,江镇觉得心慌,为自己对妻子一时的背叛而羞愧。
拉菲亚一定是见惯了男人们在她面前的失态,她会意一笑,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向江镇躬身行礼。
江镇定了定神,点头回敬后便离开了。
当天傍晚,江镇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正盘算着怎么再给母子俩带些吃的出去,突然就听见女人哭喊的声音。
拉菲亚背着昏迷不醒的阿罕塔,一瘸一拐,像个跛子一样闯进院内。
“行行好,救救我的阿罕塔!”
她见人便重复这句话,跌跌撞撞没个方向,可是没有人上前帮她,直到她看到江镇,她一个踉跄扑过去,江镇上前搀扶,接触到女人手臂的瞬间,他感到了烫手的体温。
“毛拉,求您帮帮我!救救我的阿罕塔!他……我叫不醒他了!他不能死!真主啊,我的儿子做错了什么……”
女人泣不成声,悲戚的哽咽让人不忍心拒绝。
江镇从她身上接下同样烧得烫手的阿罕塔,把他抱到位于房屋角落里的简易手术台上,埋头做起手术前的准备。
他见唯一的外科医生还愣着,便中文夹杂着普什图语的大声呵斥,几乎是胁迫一样的让医护们为阿罕塔做了坏死组织的切除手术。
下了手术台的阿罕塔没有床位,江镇抱着他在屋子里打转。拉菲亚跛着腿紧跟在后面,这时江镇才顾得上询问她的情况。
“你的腿怎么了?你好像也在发烧!”
“我没事,帮我救阿罕塔。”拉菲亚一直握着阿罕塔的小手,一说话便又通红了眼眶。
这时从一个病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一个瘦削的男孩叫住了他们。
“叔叔,让他和我躺在一起吧。”
“孩子,真主保佑你!”拉菲亚走过去捧起男孩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江镇把阿罕塔放在那个男孩的病床上,两个孩子都瘦得让人心疼,一个躺着一个趴着,虽然有点挤,但也能将就。
院长闻讯走来,她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体型高挑,站在江镇面前,托了托架在高鼻梁上的眼镜,一板一眼地说道:“江镇先生,您这样做是不符合制度的。”
她又瞥眼看了看江镇身旁的拉菲亚,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鄙夷和不耻,“我不太清楚您为什么给拉菲亚这样的优待,但是您这样做,是在消耗福利院的资源,威胁其他孤儿的生存权。”
“敬爱的院长,您怎么可以这样说!”拉菲亚努力不失礼节,但是声音却因愤懑而明显颤抖。
江镇给拉菲亚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冲动,他又转身定睛看向院长,厉声道:“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人道和良知,并不是给谁的优待,难道您身为一个社会工作者,会见死不救吗?”
院长拉了拉头巾,裹着黑色波卡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具木乃伊。
“江镇先生,这里不是中国,我们的物资非常紧缺,都是靠政府统一分配,这个孩子应该去城里的教会医院,如果他够幸运……”
“院长女士!您也说了,他要够幸运!”拉菲亚绕过江镇,面对着院长,声泪俱下,“即使我把他送到教会医院,也一样要等啊!那里的人也会有您一样的理由不去救他吧?我很清楚,你们是看不起我们母子,你们觉得我们肮脏,可是,我的阿罕塔做过什么错事吗?”
“拉菲亚,请你不要这样恶意揣度人心,至少我没有这样想过。可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肯收容阿罕塔,上面的人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谁不知道你是他妈妈?”
拉菲亚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本想继续辩驳,却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她吞下委屈的控诉,反而发出疯狂的大笑。
“夫人,您……”江镇不知如何是好,伸出的手本想轻拍女人的后背,却僵在了空中。
拉菲亚突然扯开波卡的下摆,一只溃烂流脓的小腿赫然显现在众人面前。
“你们都看到了吗?我还能带阿罕塔去教会医院吗?我……我活不了多久了,阿罕塔,他很快就会成为孤儿了!”
“夫人!”江镇蹲下身去,想要查看她的伤势。
“别碰我!”拉菲亚挪开腿,向后退了几步,看着惊疑的江镇,眼神里闪动着泪光,“敬爱的毛拉,不要让我肮脏的身体玷污了您的手。您是个好人,好的中国人!我恳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阿罕塔!您答应我!”
“好好,你放心,我会把他当亲生儿子照顾的!”
拉菲亚很意外,没有想到江镇会给出这样的承诺,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托付和感激,江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忘记。
“谢谢您,敬爱的中国人。”
拉菲亚说完,就扑倒在阿罕塔的床边,一阵痛苦的抽泣后,她看着阿罕塔沉睡的小脸,久久的凝视,然后在那张小脸的额头和脸颊上落下几个轻吻,她又摘下自己的头巾,围在阿罕塔的脖颈上。
“阿罕塔,妈妈走了。”
女人含泪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慈祥而又平和,眼神落在阿罕塔的身上,都能让人联想到母亲温柔的怀抱。
可是突然间,女人的面容扭曲了,她紧抿起嘴唇,倏地站起身,拖着那条伤腿,冲向屋子里的一根泥柱。
一声钝响,一群人惊恐的尖叫,江镇目瞪口呆,看着那片凄美的深蓝,沿着泥柱慢慢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