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集》予茗悠然

1、皓皓一场千秋月

　　银麓镀霜，疏星芒淡。盏杯相碰，如玉撞山。他教醉意蒸上面庞，振腕束寒刃，照面间睫垂如惊羽，簌簌一抖，余烬掠出辉光。

　　好气魄，坛泥拍案，声势咄咄，启封胶着，一颗烫星折出蜿蜒痕。他以刀锋邀我，以目观我，以酒试我，周遭天地，无不峙在眉角方圆。直至一声似悲似喜的叹，划破夤夜万家挑亮的灯烛。

　　“江湖，你怎么看。”

　　那问句，百尺峰上横催的枝，音哑嗓沉，突兀亘起。逼得人心绰绰，刀光浮浮，窃声慈宰，再如水般化去，意境跌出半幅圆融阴阳。

　　暮死朝生，日月盈昃，数年前的旧案，积年里的血光教我不必回。

　　不必应声，不必复问。只那一身凛冽的棱角，压着喉头，攒一口冷火淤压，过重且轻，需得佐烈酒渡化，粉碎一腔肝胆，愈痛愈清，方才字句有声。

　　我少时，父亲手里的鸣蝉叫得震天，而腹是颤腔源头，一触一惊。

　　南塘小得很，四面是朱瓦墙，高而林立。我问母亲，这便是世家吗，世家就是要被困在墙里，被人一日一夜瞧着，总有人天南地北地来，一层一层筛，留下一些，离开一些。

　　她垂下眼，一双慈悲目，指尖织在我的鬓角，冷的是血，热的才是泪。她唤我的名字，哀戚地，惊惶地。那时我还不知，这块旧土太过年老，疲惫到拔不起剑，耀不出光，只得任由屠戮的血气，舐着卷边业火。而被筛出去的是我，是南塘，是袖笼上的露，草叶鸣泣的蝉。

　　“所以——你的江湖是洇血观音像。 ”

　　他朗笑，出入敌阵的意气浇下来，在额角悬出一滴明亮的汗。那身银装，起先被敌将满营的血雨涤过，蚀得鳞昏甲暗。月余不见，倒又璨璨如新。他遇我落魄时，我见他潦倒状。静下来，气氛缩成张捕雀的落网，他以箸引杜康，红木案纹垂鳞线，千里伏出一张捕网。朝廷中人，官靴绣月，食忠君俸，焚万民膏。

　　落魄红枫泊，千人尸骸功名成。那是败仗，是顽石，是定子，他把自己铸成把图穷匕见的刃尖，刺过去，取首级，逆大势。而后抬眼见我，狼狈貌，叶尖笑，刺刺噙恨，扬声问我。

　　“那日为何不杀。”

　　酒盏跌破,他的目光掐成一线丛生的叶片，蔓处一片惊弓。我手中是剑，寒铁鞘,精钢锻，快得驱雷引霆。而腕骨瘦削有风，袖口一层一层熬下去。剖不尽，化不开，它饮满仇雠血，非必要处不肯出。

　　“没有观音。”

　　我冷声以驳，引锋催雪。千百日夜，千百苦等。佛家的颂号叫得高高，无数双手攀过我，口念慈悲，眼底腌躜。一根骨生一寸叛。逃出去，父亲苍白一张面，指尖冷得如冰，他搡着我，逃过人言与虚高，不存在的公理和道义。

　　最后教我将剑，那把砍过花枝，挽过锦绣的剑，高高举起，劈出一式坦荡万里的奔袭。我第一次杀人，泪和汗一起朝下滚，满面的潮，抚不净的雨。那张脸，我见过两次，一次母亲拼着命把我送出来，他就站在她身后，细而黄的牙挤在一起，像这样笑，书生说他是小人，我父母打不过他，于是他是耍刀枪人里的英雄。

　　再一次就是那时，我放干了他的血，用的是他腰间佩剑，不曾污了千江雪的鞘。我不笑他，他便求我，苦苦地央，等我学着他笑出声，他反倒不发一言，认了命似的。那是砧上的鱼，拆开脊骨，莹白的刺，一根一根萎下来，软得不会胜过女儿家的腰封。

　　劈折的动作，只需摹出形。意会是槽里的酒，他舍得下本钱，于是滴滴落珊瑚。而浆上又有白沫，一层一层，沉沉起起。他不该问我。那酒，熨熨人腹，缀连明火二三。我知此刻束冠歪斜，步步潦倒，委实不堪。我又回了南塘，莺飞草长，沟渠边的白茅,连野成江。

　　我的剑已非当年，虹光贯月，霁雪风光。我斩慕名者的剑，又断败者的指。

　　昏昏沉沉，不似人间。

　　“他们说你是个疯子。”

　　那将军，眉毛勾起来，似笑非笑，一截好意送得迟迟，如钟如鼓。

　　最终我只得耸肩，坦然居千山，声是四野四合压不住的浩荡。我在这江湖本是无根的，但我杀了他们，旧侠客的根须喂饱了新的，总有一日，他们的后代要向我举刀，周而复始，这就是江湖。烧不尽，烧不尽的黑与白，总要交锋，总要胜负，生死之下唯有灰色的烬余，一捧一捧，一堆一堆，无声地为无名者哀悼，在南山立孤碑罢!

　　“所以，有朝一日我会见到你的尸骨。”

　　他低低发笑，眉睫尤润星火。胸腔震颤，指腹揉在眉角。我与他席地而坐，目光是刀剑，劈拨砍折。寒苔上有霜，而霜溶尽露。弹剑离鞘半尺，青锋映雪，借一泓模糊水光，我与自己对视，栽下一丸幽星的火种。那日为何不杀他，自问声诘，剑下鬼，刃下卒，他见了我初初手刃旧敌，本该一道掷去森罗殿。

　　“总比你马革裹尸要晚些。”

　　一双相似的眼，含着恨，饮着仇，不甘又不忿。他走险境，操败棋，半子胜天。逼得剑锋偏移，冷芒淬火。最终只落回归鞘嗡鸣三两。我挥袖，风冽冽，催着一身的骨。怎不曾挥剑三百式，南塘最基础的一剑，我用他败尽群豪。他们的刀软了，软在江湖，软在人心，腐朽得抵不过一串佛珠滚地，竹编的山河也会苍老。无人应我，四处一片萧条回声。太轻易了，轻易地以至我隐晦地生出怨来。皎皎月碎柳枝头，指尖漫漫空拨，清渺渺拨过以执入道的昨日，拨过数年前冲天的火光，滞停在早年学剑时那抹顽劣的影子。

　　欲离前，声曳出一截。千里明月隐去了，徒留座上鸦雀的寂然。我悄然将背脊绷得更笔直些，在他注视的眼里，拔节开一锋出了鞘的明刃。

　　你若问我怎么看，且行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