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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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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沈三哥的,但分外在意起这个邻家的哥哥就是在缠足那年。那年,母亲还在世,我还是个小屁孩,没什么男女之防,每天跟着哥哥和他的朋友玩,其中就有沈三哥。
我那时很讨厌沈山,他性格最顽劣,总是欺负我,我不是个爱哭的性子,可被他弄哭的次数不少。自打他搬进这条街,我的糖葫芦再也没完整的到过我手里,荷包里装的零嘴总会莫名其妙的少一半,但凡出门,回家时发髻总是乱糟糟的。
我性格娇气,平时最怕疼了,可他老是用小石子打我手背,总是揪我头发,所以我讨厌沈山,我最讨厌沈山了。可阿兄很喜欢他,总是找他玩,我不愿意阿兄便不带我一块了,我又想出去玩,没法子,只能忍辱负重。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很讨厌他,可在一群阿兄的朋友里最熟的却是他。阿兄和沈山都在国子监读书,阿兄比他早一年入学顽皮捣蛋的性子令夫子格外头疼,常年处在夫子最讨厌学子排行榜第一名的位置,偶尔第二第三也是因为闯了祸被父亲揍到起不来床。
可自打沈山来了国子监,这个排行榜的第一再也没换过人。
沈山这人,或许不该说调皮捣蛋。
分明是完完全全的离经叛道。
夫子讲三纲五常,他说以理为纲,以人为常。
夫子讲三从四德,他道人人平等,此从不德。
夫子讲人性本善,他言环境所就,无善无恶。
总之,是夫子眼里“喜欢与别人唱反调来显得自己独特”的坏孩子,总是气的夫子吹胡子瞪眼,说他毁了老祖宗留下的文化。
被家里人要求去考科举,他不愿,说自己和这些人理念不合,最终还是被强行押到考场,沈家人本以为万事俱备,不曾想要求写十二句的长诗,他堪堪写了四句便停笔,主考官问他莫非是江郎才尽,他狂妄一笑答——“非是才尽,不过意尽。”
我听着阿兄的絮絮叨叨,私心却觉得沈山说的有几分道理,却不敢说出来。
再说了,他可是沈山,沈山做什么都是讨厌的。
元景十八年春四月,天朗气清,春和景明。
我坐在床边听女夫子念女诫,那一个个字分明平日里在画本里看到时很有趣的,可经夫子的嘴一念我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夫子看着我无奈的摇摇头,让我喝口清茶清醒一下,她一炷香后再进来上课,我忙不迭的点点头,夫子前脚刚出门,后脚我便迫不及待的趴在桌子上。
忽而感觉脑袋被人砸了一下,我下意识觉得是沈山,转念一想,他明明在国子监啊,怎么会来这里,我应该是在梦里吧,被沈山欺负太多次,连做梦都要被欺负,我不禁觉得委屈。
脑袋又疼了一下。我这下彻底清醒了,睡眼朦胧的抬起头,果真是沈山。
“沈老三!你做什么又欺负我!”我凶巴巴的瞪着他,殊不知自己那时不过是个奶团子,哪有什么威慑力。
沈山躺在院里的老桃树的枝上,压的木条都弯了些,我看着有些心疼,心疼我家的树。
“没大没小的,你该叫我沈公子,再不济也是句沈三哥才是。”
“顾生姜,你学这个多没劲啊,跟小爷出去玩多好。”
我心里分明很想去,可嘴却很硬。我总做这种口是心非的事。
“谁要跟你去玩,夫子还要来给我上课呢。”
沈山嗤笑一声,“那种不讲道理的糟粕,你还是少听些好。”
我冲他翻个白眼,“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是糟粕,那什么是真理,你说的话吗?”
沈山不作声,不知道是默认还是懒得理我。
我最终还是被沈山偷偷带出了顾府,他说东郊正有好风光,我该去看看。
我已经记不清很多细节,但记得沈山快马扬鞭,轩如霞举。我骑在马上被他载着前行,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衣袖被吹起的感觉如此凉爽,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活。他带着我看了青翠的山,尝了清冽的泉,我嗅过桃林里每一朵花,扑过山谷里每一只蝶。那么多的好风景,最终在记忆里都汇聚成沈山的脸。
归家的路上,沈山牵着匹老马,枯藤老树昏鸦自是如此,手里拿着我硬要带上的桃枝,落日余晖斜斜洒在他身上,倒映出人间光景。
我听见沈山的声音——
“阿姜,我说的或许不是真理,但我笃定,所谓《女诫》和《女史箴图》里说的一定不对,身为女子,不是就该匍匐在男子脚下的。”
“至少你不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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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景十九年的冬日,我跟着阿兄出去找沈山玩,却被母亲拦了下来。
“阿阳,改日再带妹妹去玩吧,今天娘找妹妹有事。”母亲一如往常那样温温柔柔的拉住我的手,我却莫名觉得害怕,不自觉的向阿兄靠了靠。
阿兄没生疑,向母亲告别就出了门,我看着阿兄的背影,嘴张了张到底还是闭上。
母亲牵着我绕过庭院,穿过回廊,兜兜转转来到一间小屋子。
我看着黑黢黢的房间开始害怕起来,连声音都在颤抖。“娘……你要带阿姜去做什么?”
母亲不说话,拽着我就要进那间屋子,我看到里面的布和碎瓷反应过来,转身就要跑,可阿娘拽的太紧,我如何挣扎也跑不掉。
我开始嚎哭,伴着尖叫,“阿娘呜呜,阿娘你放过阿姜吧,说好了的,小时候说好了的,阿娘呜呜呜……”
阿娘眼睛也红红的,可还是不肯撒手,我急了作势要咬阿娘,可直到牙齿刺进了皮肉也没能让阿娘放手。
我知道这次逃不掉了,眼泪断了线般的往下掉。阿娘把我拖到小床上,几个婆子冲上来摁住我,我打小娇养着长大,经过一番挣扎身上已多了好几处红印。
阿娘抱住我,我听见阿娘也在哭。
“为什么呢阿娘,你知道阿姜最怕疼了,阿姜不要裹脚……”我声音沙哑,认命般由着几个婆子摁。
阿娘不说话,仍旧抱着我,一下一下的抚着我的脊背,似是想要安抚我。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过或许再也不会醒来。五岁那年本该缠的,可我闹的太厉害,阿娘惯是个软性子,又疼我疼得紧,最后便没缠成,一拖就拖到了今年。
赵家的阿姊就是因这事后发了一场高烧,从此再也没能醒来,虽然大人都说是因为赵阿姊自小身子骨就弱,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抗得过来呢。
阿娘在我眼睛上绑了条白布。
将坠深渊之时,忽有曦光划破黑暗出现眼前。
门被一脚踢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顾生姜!”我听见沈山的声音,如在梦里。随后感到束缚我的力量被人一个个推开,我眼前忽然暗了暗,是有人挡在我身前,遮掩的布被人轻柔摘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带着担忧的眸子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是沈山,真的是沈山。
“顾夫人,阿姜如今已十二了,早过了该缠足的年纪,为何还要逼她?”沈山把我紧紧护在身后,我抓着他的手臂,身体不住的发抖,小时候那次的痛被一次次回想。我侧头看着他分明也还稚嫩的脸庞,此刻却表情异常的坚毅。
“呜呜……沈三哥呜呜……”我终于呜咽的开口。
“在呢,阿姜。我在呢。”沈山应着我,一扫往日的顽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忙着打开那些婆子伸过来要推开他的手,无暇顾及我,我却能感受到他身上传递的源源不断的安慰和鼓励。
“沈三郎,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缠足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更何况,这是顾家的家事,还望沈公子莫要插手了。”阿娘面色阴沉,冷言冷语的开口。
我家与沈山家是世交,沈大人又是二品大官,母亲虽是不满,但到底好言相劝,只是不想沈山闻言仍是不动如山,反倒是把我护的更紧了些。
我嘴里含糊唤着沈山,他一遍一遍的应答,好像在告诉我,有他在,不必怕。
母亲见沈山不为所动,也有些急了,眸子蓦然通红起来,似是气急,也顾不得什么交情,冲上来就把沈山往旁边拉,拉不动,就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沈山不躲,默默的受着,我想护住他,却被他摁在身后动弹不得。
“娘!阿娘!你别打沈三哥了阿娘呜呜呜……”
屋里闹成一团,最后以沈家人派人来强行把沈山打晕拉走收场。
我最终还是没逃过,断骨剜心之痛疼得撕心裂肺,昏过去的那一秒却没顾得上疼。
母亲在我耳边哭着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脑子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呢。
好像是——完了,害的沈山也要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