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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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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白张开眼,山洞外似乎一片寂静,棕熊在打呼噜。
“春天了?”她很难相信自己能适应长期冬眠,这么快,一觉就睡过了两个月。身上似乎还残余着丝丝冷意,但微光已经照射进来,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走出去瞧瞧。
她轻手轻脚地爬出洞口,却一脚踩进水里。
清浅的冷水刚好漫过脚趾头,水下是一层细软的沙子,每一脚都能踩出一个棱角分明的脚印。
等到视野慢慢清晰起来,柚白才后知后觉地惊叹了一声。
精灵的微光照耀在水面上,水面反射出梦幻的颜色。蓝色是矢车菊的眼睛,紫色是藤萝的花枝,粉色是珊瑚的倒影。深海精灵栖息在这一片创世纪般神话的彩绘玻璃间,浅紫的流沙从脚趾的缝隙间漏下,水汽抹去皮肤的干燥,留下剔透的微润。
水汽抹去灵魂的伤痛,留下坚定不移的忠诚。
“这里是流沙幻境,你所失落的,遗忘的,渴求的,永灭的,都将在这里找到。”那个天使长一样的声音再次传来。
再次?她以前好像听过这句话的吧?
那么,这里就是流沙幻境了。
柚白往前走了两步:“你是谁?”
“你喜欢我是谁呢?”
“我无所谓。”
“既然你无所谓,那么我是谁都没有关系。”
“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我能帮你找到你遗失的东西。”
柚白:“后悔抛弃的东西算吗?”
“当然。”
“那么……我需要给你什么东西吗?”柚白摘下斗篷的帽子,仰望着虚空,想要找到一个影子,“还是说,你是驯鹿派来的圣诞老人?”
“那就看看你所要的是什么了。”
“我要浣花。”她没有丝毫犹豫,说出口的一瞬间却哽咽了,“我要她回家。”
“去流沙深处,看看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
“谢谢你。”柚白说完,看到脚下慢慢浮现出一个冻海精灵。精灵呢喃着,招手让她过去。她往前走了一步,就又多出来一只精灵,渐渐形成了一条路。
脚下的水淹没脚踝,膝盖,大腿。现在她整个肩膀都在水里了。胸口因为水压紧紧贴着肺部,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的脚就快离开地面了,她不打算停下来。
她没有选择不相信这条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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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水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很汹涌,柚白的脚够不着地,只能浮在水上飘来飘去。
一只红色的小帆船也在海面上飘来飘去,只有小黄鸭那么大,在巨人面前显得单薄又瘦弱,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它。
一个浪打来,分神的柚白被一下子卷进水里。
“救我……救……咕嘟嘟嘟嘟……”
耳边没有了风嘲笑海浪的声音,瞬间安静得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跌下了悬崖。冻海精灵的鲸鸣,小人鱼眼泪的歌声,均匀而悠远地抹去水面上一层泡沫。
头上是星河,脚下是深渊。
精灵的呢喃声渐渐靠拢,柚白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深潜了下去。
冻海精灵以聚落而分栖,一小群一小群鼓动着腮,如同发光的水母。它们的身体一点点融合成一团模糊的紫色气体,紫色又慢慢变成殷红。
红色气团。
又是你。
女孩蜷缩着的身体随着浮空的海水,一点点舒展开来。张开眼睛,它盯着她。
柚白不敢张嘴。
女孩身边的气体一点点融化进水中,整个身体也逐渐清晰起来。
每次柚白看到它的时候,它的身体都是残缺的,似乎作为一个没人要的灵魂,它的模样只会随着时间脱落,如同老人破损的耳朵。
不知道是什么修复了它的躯壳,它现在完整无缺。
它的脸和柚白无异,简直一模一样,恍若彼此的镜像。
柚白一抖,下意识想要离它远一点,但身处深海她无法动弹。
“不要去找浣花。不要去找。”它说。
柚白摇摇头。
“你知道我寄居在你的身体里只是为了多活一小会儿,但我现在打算回血族冥朝了,等我被人忘干净之后,马上就会失去意识,在死尸之壑度过余生,然后化为斯立德河中的一把尖刀。所以我对你一丁点伤害都没有,你最好别把我当成敌人。”
柚白顿了顿,摇摇头。
女孩似乎不在意她的反应,从始至终都在用一种语气说话。
“浣花被人绑架了,但是那个人不是伯爵。苔原天鹅的主人把她从救了出来,带来骆驼利亚岛,实施第二次绑架。她想要‘深海’,但她不知道‘深海’在你这里。我对那块小水晶不感兴趣,但是我所知道的是,那个人笃信‘深海’在浣花的眼睛里,肯定是因为有人告诉过她。”
伯爵就是那个把浣花绑在椅子上的人吗?双眼缠着绷带的那位,或许就是黑暗神霍德尔。
霍德尔为什么要“深海”?
不对,不对,都错了。
他不是霍德尔,苔原天鹅的主人不知道“深海”和浣花眼睛的关系,伯爵的眼睛缠着绷带但肯定没有瞎,他不会看不见。
伯爵是谁?谁缠着绷带?
一个人的模样一瞬间闯进她的脑海。
他的眼睛那个时候还没有绷带,破旧的小屋子被熊熊烈火裹杂着,他把她堵在炙烫的铁门口,摘下面具,戴在她的脸上。
“看得见吗?”
“不是很清楚。”
“这样我杀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叫出声来了。”
“你……”
“因为你看不见。”
沉寂,绝望,黑暗,冷漠,无声。
她想起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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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把她冲上流沙,肺部的海水不可遏制地从喉咙和鼻腔里喷出来。柚白猛地呛了两口水,湿漉漉地张开眼睛,视线一团模糊。
“浣花,妖精猫。浣花,妖精猫,绑架。”她下意识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节,双腿不自知地往前迈了一步。
咚。
等到额头传来隐隐的疼痛,她才发现自己撞到什么东西了。
视线清楚起来。柚白眨了眨眼,周围出了沙子,小精灵,虚空,什么都没有。
那她撞上什么了?
柚白试探性地伸出手往前抓了一把,摸到一块玻璃一样的东西。她接着摸来摸去,这块玻璃好像找不到尽头一样延伸下去,于是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身体像脱了水一样虚弱,四肢酸痛无力,好像得了什么绝症一样。
她把眼睛贴上玻璃,想要多看到一点东西,但她什么都看不见。
咚。咚。咚。
柚白皱了皱眉头,某种不知名的声音微弱而有节奏地震动着。她闭上眼,仔细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节奏。
咚。咚。咚。
左手扶着玻璃墙,自然垂下的右手隔着黑色披风,慢慢摸上膝盖,然后往上游走,再钻入披风,紧紧按着心口。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啊。
咚。咚。咚。
一种奇怪又难过地感觉涌上心头。“是你吗?”她轻轻问。
除了冻海精灵还在一如既往地呢喃,没有人回答她。
“我知道你在我对面。”柚白站起来,将贴着玻璃的左手展直。浣花在玻璃的另一侧,默默看着她,隔着玻璃将手覆上她的手掌。
隔着冰冷的玻璃,除了心跳,感受不到任何的联系。
隔着冰冷的玻璃,除了她,没有任何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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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浣花。”她凝视着她,轻声呼唤。
像忽然通了电一样,柚白猛地抽回手,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浣花!”
“我想你了。”泪花从眼角漫出来,她强忍着放声大哭的崩溃。
浣花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形成一片水雾。柚白的声音是几年前那个小孩的镜子啊,她扬了扬嘴角,扬起一片苦涩。
柚白转过身,往反方向拼命跑去。
浣花无声地收回手,眼角掉下一滴泪水,流星划开整片天际。
柚白跑啊跑着,有的时候脚陷在沙子里,她会摔跤,再满身狼狈地爬起来,又一次跌倒,又一次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在精灵的嘲笑里迈开步子。她好像失去了方向的飞蛾,不知道要飞向哪里,但那束悬崖上灯塔的光明是她的归处,她是她的教徒。
——第二十三章·终